《紅樓夢》是永遠的謎學
感謝大家來到這裡聽講,在科學技術與時俱進的今天,一個別在身上的小麥克(MIC)即可與大家交流。我先聲明,我是作為一位《紅樓夢》的愛好者與大家交換意見。
最能說明《紅樓夢》作者自我評價的莫過第一回中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曹雪芹所說是人生的荒唐,不是人生觀,而是對人生的感慨到了極致。曹雪芹在那個時代,那種家庭背景下,選擇了「小說」宣洩自己的荒唐言是有一定道理的。在清代小說處於低層的地位還沒有多大改變的情形下,曹雪芹選擇寫小說就是荒唐。不寫大男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寫卿卿我我、寶哥哥、林妹妹,寫女媧補天等這些被主流社會所冷落的東西,淨是一些多餘的人。
小說的荒唐從開始到結束如影隨形,這說明曹雪芹的人生有不少難言之隱。最大的荒唐是人生的荒唐,人們在世間面對離合悲歡、世態炎涼、生老病死常常感到無常和無奈。曹雪芹筆下的賈家充滿著虛偽和欺詐,甚至罪惡。家道的衰落,人生的扭曲,一樁樁一件件的荒唐事在大家庭中上演,人生竟有這麼多的荒唐。賈寶玉整天想這、想那,想到死亡,他也無奈。
人生的荒唐,導致人生的辛酸淚。《紅樓夢》表面是賈家從興盛到敗落,實際是人生價值的失落。趙姨娘為什麼得到賈政的寵愛,賈政聽到寶玉的「荒唐」在眾人面前如此責打,直到賈母制止才罷手。特別是第十八回元妃省親,賈政那段表演,對自己的女兒行君臣之禮,訴君臣之言。本來省親是看父母、敘天倫、盡孝道,但由於元春是皇妃,身為祖母和父母的賈母、賈政、王夫人全都跪止不迭,行「國禮」,稱臣道名,卑躬屈膝。我讀到此處都要流淚。在封建時代皇權是最高的,在它面前人倫、人情、人的價值都是卑賤的、蒼白無力。
《紅樓夢》中有不少處是寫愛情的。西方人說「愛情」就是人的一種精神病相,如醉如癡的追求,如膠似漆的撫愛,那麼瘋狂和偏執。曹雪芹也洞悉了愛情的荒唐性,而辛酸淚也包含著真實可信的東西。
《紅樓夢》所描寫的人與事大多還是可信的。賈寶玉不甘寂寞到處闖禍,得罪了林黛玉,又招惹了薛寶釵,跟金釧胡鬧,害死了人家,回到怡紅院一腳踹得襲人吐血。賈寶玉吃螃蟹詠詩。賈寶玉挨打,王夫人、賈母說了那麼多的話。這些都反映了真實的人和家中的人際關係、人之親情。黛玉《葬花吟》寫得很好,本來葬花是一種「行為藝術」,《葬花吟》把它人格化了,借葬花以訴人生。小紅、晴雯寫得天真但有些牽強。惜春說這大家雖然衰敗,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秦可卿托夢的話很真實,最根本的是這些話對她是刻骨銘心的。
作者的癡是癡迷、癡狂,他甚至往往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曹雪芹說,我這本書是供飯後消遣的,生活都是過眼煙雲。但到了具體人和事,他又寫得那麼真切,不時得意地炫耀這個曾輝煌過的大家,因為他有實際的感受,不能淹沒這種感受。說美人都是骷髏,但寫到美人之美又是那麼如花似玉、婀娜多姿,甚至連一絲細節也不放過。藝術永遠是癡人的選擇,格林在寫一個畫家時說:人迷上女子、金錢、官場都好辦,但迷上藝術他就完了。迷上藝術、癡情藝術,那就意味著獻身。
自小說問世以來,包括許多名家學者在內的文人都試圖解開紅樓之謎:有的說小說表達了曹雪芹的絕望;有的說是為反清復明而寫,襲人就是崇禎皇帝;有的說揭露封建社會黑暗;有的說《紅樓夢》是一部宇宙史。哪種說法更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呢?難說。《紅樓夢》的語言文字裡面隱藏著許多不能直接明瞭的東西,必須對此進行「密電碼」式的處理。人們的種種解釋和猜測在曹雪芹的藝術靈魂面前都是蒼白的。誰解了其中味呢?有多少謎沒有解,還有多少謎有若干解,正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紅樓夢》是永遠的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