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若求全何所樂
自己對自己求全鬧得痛苦焦慮,對他人如果求全責備,缺乏寬容忍耐之心,也會鬧個心煩意亂,抑鬱暴躁,難以與人共事。
這樣的概括有一定道理:林黛玉小心眼兒,但有反封建的叛逆意識;薛寶釵豁達圓通,對封建禮教依順維護———但請注意,這只是現代人從「一定角度」粗線條概括的「道理」,其實曹雪芹對他筆下的人物總無單線平塗的笨筆,他能寫出人的複雜性,所謂「活生生」是也。林黛玉在揚州隨賈雨村讀書時,年齡還很小,大約才五歲吧,卻能自覺地把「敏」讀作「密」,以避母親賈敏的名諱,何嘗天生是個「反封建」的「新人」。薛寶釵撲蝶偶然聽到小紅在滴翠亭裡吐露隱私,不惜嫁禍林黛玉來個「金蟬脫殼」,這即使按封建道德規範也是不雅之舉。在櫳翠庵品茶,林黛玉遭到妙玉尖刻的譏諷:「你這麼個人,竟是個大俗人。」她也並沒有小心眼兒發作,容納了妙玉的乖僻。薛寶釵只不過聽到賈寶玉一句說她像楊貴妃一般「體豐怯熱」,就不由大怒,竟然「借扇機帶雙敲」,不僅對寶玉冷言怪語。還把無辜的小丫頭靛兒呵斥了一頓,心眼兒又何嘗寬宏。
在曹雪芹筆下,黛中有釵,釵中有黛,既如二水分流、雙峰對峙,又似形動影隨、陰晴交融。到第49回,寶玉發現林黛玉竟然絕不再猜忌寶釵,二人親如同胞姊妹,「心中悶悶不樂」「只是暗暗的納罕」,如此靈動地寫出人性複雜人際詭譎的文筆,是一般先給角色定了性再去細描的作家絕計不能有的。
如果仔細閱讀《紅樓夢》,就會發現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她的性格雖然始終如一,其思想境界卻在不斷變化提升。第76回,她和史湘雲一起在凹晶館聯詩,那時的她,已經不同於吟菊花詩時,少了些幽咽哀怨,多了些澹定禪悟,當時她們在池邊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看到月光下的美景,史湘雲就說應該到水中泛舟吃酒,林黛玉則表示,就那麼坐著賞月已經很好了,「事若求全何所樂」。
在前幾十回書中,林黛玉給人的印象是個「完美主義者」,她的苦惱,往往緣於「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注意:曹雪芹在書裡一再地寫成「好事多魔」而非「好事多磨」,有深意存焉),所謂「情重愈斟情」,淚珠也就總是漣漣不斷線,但到凹晶館這一回,她似乎通過生活的磨練有了頓悟,不再有求全之想,眼淚也似乎所儲不多,作為天上的絳珠仙草下凡歷劫,她償還神瑛侍者甘露澆灌之恩,已經所欠有限,據周汝昌先生考證,按曹雪芹的構思,林黛玉並不是死於高鶚所寫的什麼「調包計」,而是因為遭到趙姨娘誣陷(硬說她與寶玉有「不才之事」),以及吃了賈菖、賈菱錯配的藥(這從第3回一條脂硯齋批語可知),「風刀霜劍嚴相逼」,便自己沉湖而歿了。史、林聯句中有「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句子,就是在暗示她們二人最後的歸宿,通行本《紅樓夢》後一句作「冷月葬詩魂」,有的人很欣賞,但曹雪芹的原筆應該就是「葬花魂」(書中幾次出現「花魂」一詞,黛玉葬花時吟的就有「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等句),鶴鳥喻湘,花魂喻黛,這是我們應該知道的。
「事若求全何所樂」,揭示了一條真理,就是:你一定要追求美,卻無論如何不必追求完美。比如有的人講究衛生,達到怎麼洗手都覺得不能達到完美的境地,就沒完沒了地洗個不停,終於洗完,一拿東西,就立刻懷疑沾染了病菌,心裡總悶悶不樂。再比如有的女性其實相貌身材並不差,卻為了完美去一再地整容,有的雖然沒造成什麼不良後果,卻被親友一句「你沒原來自然」弄得氣急敗壞,更有的上當受騙,花費不貲卻成為「丑容」,面對美容機構的推脫耍賴,踏上了漫長的投訴、訴訟之路。還有人一味追求人際上的「人見人愛」,削掉了必要的性格稜角,甚至不能堅持原則,到頭來隱忍了對個別、少數腐化分子的惡感,沒有去抵制抗爭,弄得反而得罪了大多數,甚至在腐化分子被查處時還惹了一身騷。以上是自己對自己求全鬧得痛苦焦慮,對他人如果求全責備,缺乏寬容忍耐之心,也會鬧個心煩意亂,抑鬱暴躁,難以與人共事。追求完美如果達於極端化,會造成病態人格,甚至精神分裂,因為覺得自己怎麼都難以完美,便會自殺,而覺得人家實在是不能完美,便會產生「乾脆把其滅掉」的惡念。
林姑娘最終被其所處的險惡環境所毀滅,是大悲劇的結局,但她給我們留下的「事若求全何所樂」的悟語,卻值得我們細細體味,有利於我們構建健康的心理素質,提升我們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