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
在一套《紅樓夢》煙畫裡,有一幅畫的是傅秋芳,這是一個並未在前80回書裡正式出場的人物,估計曹雪芹會在80回後寫到她,也許在他撰成的一些文稿裡已經正面寫到了她,只是跟茜雪、小紅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一樣,被「借閱者迷失」了。
傅秋芳是在第35回被鄭重提及的,說是她哥哥傅試算賈政的門生,總想利用妹妹秋芳高攀豪門,常派人到賈府請安聯絡,那天就又派了兩個嬤嬤來,並且還指名要見賈寶玉,那賈寶玉是最厭見愚男蠢女的,卻破例地允許兩個婆子進怡紅院來請安。曹雪芹交代:只因那寶玉聞得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傳說才貌雙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敬誠,故而愛屋及烏,容那兩個傅家嬤嬤近前問好。書裡交代,那傅秋芳已然23歲,比賈寶玉要大很多。脂硯齋指出,曹雪芹的文筆是「一樹千枝,一泉萬派,無意隨手,伏脈千里」,連第13回只不過是出現了一次名字的衛若蘭,也是80回後有重頭戲的角色,何況35回裡對其身份有詳盡交代的傅秋芳,肯定不會是一閃後絕不再現的贅物。晚清時的一些讀者評家都估計到了這一點,題詠《紅樓夢》人物時多有專為傅秋芳而賦的,幾十年前的煙畫裡為她專設一幅,都不足奇,我在所撰寫的探佚小說《妙玉之死》裡就安排她正面出場,寫她對落難的賈寶玉有所救助,這樣寫可能尚切合曹雪芹設置這一人物的初衷。
傅家派到賈府請安的兩個婆子,本是極次要的過場人物,但曹雪芹卻讓她們承擔了極重要的任務,那就是通過她們二人離開怡紅院後,一邊走一邊議論,將賈寶玉的性格加以再次皴染,給讀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書裡是這樣寫的:這一個婆子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婆子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確的有些呆氣,大雨淋得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
據脂硯齋透露,曹雪芹實際已經大體完成了約108回的《紅樓夢》,最後一回是「情榜」,每個上榜的人物都有一個「考語」,寶玉的「考語」是「情不情」,第一個「情」字是動詞,意思是他這人能將自己的感情賦予那些甚至是無情的事物,有著一種博大的泛愛情懷。傅家兩個婆子的這段對話不僅是寶玉「情不情」的又一證詞,而且也生動地揭示了寶玉那追求無功利的詩意生存的執拗勁頭。
賈寶玉這一貴族公子的藝術形象,於我們而言當然主要是具有認識價值與審美價值,並不能作為我們的倣傚模範。但他那「情不情」裡所蘊含的人道主義因素,仍不失為我們置身於當下社會中,面對弱勢群體中的具體成員時,值得汲取的一種情感資源,可以增進我們的同情心,促使我們伸出援手,去扶危濟困。
婆子所描述的,寶玉「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等行為表現,我以為那不僅是「情不情」,更是一種讓自己的生活更富詩意的人生追求。《紅樓夢》裡所刻畫的賈寶玉,與其說是一個反封建的叛逆人物,不如說是一個總想逸出功利社會的理想主義者,他的理想其實是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體制下都不可能徹底實現的,他要花兒開了不謝,要青春女性容顏永駐,而且永不增歲變老,永是女兒永不嫁人,永遠如春花般陪伴在他身邊,還要盛宴永不散,歡樂永不歇……我們看不到80回後的《紅樓夢》也許反倒是我們的幸事,說實在的,這樣的一個賈寶玉,他面臨狂暴的摧花風雨時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些文字縱使存在,我們又怎能忍心卒讀?
但是,如果不去照搬賈寶玉的那些長吁短歎、咕咕噥噥,而是在時下功利主義甚囂塵上的情勢下,適度擷取他那詩意生存的態度,也能偶爾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河裡魚兒跟魚兒打招呼,把早霞夕陽、月亮星星當做有性靈的朋友,對之凝視沉思,甚或低吟淺唱,肯定是有好處的。我們不能也不必像賈寶玉那樣,非把自己的生存完全地詩化不可,然而我們卻真的無妨讓自己的生活至少是鑲嵌進詩意的片斷,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