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時間結構組合(四)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腹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此回緊接湘雲五月初六日來賈府一事。此回除主要寫林黛玉與賈寶玉各訴肺腹外,還有以下兩件事值得注意。
(一)開章便用襲人話說「大姑娘(指湘雲),聽見你前兒大喜了」(見737頁),這是補前邊未寫之文,即湘云「前兒」已許配了人家。
此處的「聽見你前兒大喜了」實乃指五月初三日,也即是四月二十六日薛蟠、賈寶玉在馮紫英家相會妓女「雲兒」一事。
(二)「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金釧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兒不知為什麼攆他出去在家裡哭天哭地的,也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家裡還只管亂著要救活,那裡中用了』」(見750頁)。
此金釧「前兒」被攆投井事,實亦指第三十回五月初三日薛蟠生日中金釧被攆事。
此回看起來是寫五月初六日(端陽節第二日)事,實乃補前回五月初三日史湘云「大喜」事和金釧被攆投井事。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此回接上回五月初六日雨村來要見寶玉以及金釧投井引起的風波一事,正當賈政嫌寶玉見雨村不爭氣時,正好忠順王府派人來尋找蔣玉菡。
此日賈寶玉因「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逼母婢」(見762頁)而遭賈政毒打。
此時仍當五月初六日事。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此回接上回寫寶玉挨打事與眾人看望寶玉事。在寫道眾人看望時有:「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見775頁)。
此時是五月初六日晚間事。
在此晚間,襲人向王夫人——就是人們所說的「告密」(見778頁)。
也就是此晚,寶玉遣晴雯給黛玉「送帕」(見783頁),二人進行私相傳遞。
也就是在此日晚,寶釵「以錯勸哥哥」(見785頁)。
以上均為五月初六晚間事。
在此回的末尾,在薛寶釵被薛蟠搶白之後,曹雪芹寫道:「寶釵滿心委曲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告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裡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見789頁)。在寶釵出來之後,被黛玉奚落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同上)。在這裡表現出林黛玉一次典型的尖刻。
此回末尾寫到五月初七日早晨。
此回為五月初六、初六日晚間和五月初七日早晨事。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此回緊接上回五月初七日事,寫寶釵到了「家中」。又寫薛姨媽同寶釵進「怡紅院」看望寶玉,遇見賈母王熙鳳等。後寫寶玉要吃「蓮葉羹」。
此後寫白玉釧送「蓮葉羹」和金鶯兒打「梅花絡」。在寫到金鶯打絡子之時,邢夫人派人來送果子。
此回為五月初七日事。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此回開始寫道:「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知,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見817頁)。
這「一日好似一日」的時間不好計算,不過已遠離五月初七了。此時的確切日期不明。
此後寶玉「日日只在園中游臥」(見818頁)。
時間多久,不明。
此後借王夫人和鳳姐發放月銀之口說出賈母和賈寶玉各「八大丫頭」;這八個人之中,「襲人」在賈母、寶玉二處「遊蕩」。
此回不明何時的一日,寶釵在寶玉床前繡兜肚,就此回曹雪芹筆下的「白綾紅裡」寫作失實一事,已被護花主人摘誤所指出。
就在此日,寶玉與襲人談了「文死諫武死戰」。
又一日,時間不明,賈寶玉來到「梨香院」,遭齡官冷遇,「訕訕」離去。
此回諸日期雖然不明,但曹雪芹筆下有一個跡象時間用語,即:在當齡官「咳嗽出兩口血來」(見833頁),賈薔要給齡官請大夫時,齡官說道:「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睹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同上)。據「大毒日頭」一語,可大概知道此時仍在炎夏之中,也即仍在五月。
也就在寶玉「識分定梨香院」的同一日,黛玉向寶玉道:「明日是薛姨媽的生日」(見834頁)。
也就在此日,史湘雲回。
此回雖然月份不明,但按「大毒日頭」一語,此回諸事,包括薛姨媽生日、史湘雲回皆當屬五月炎夏事。
從第二十六到三十六回,寫了此年夏天事。此大段從第二十六回一開始便云「明日五月初三」,此時已進入炎夏;此後一直寫到第三十六回的「大毒日」作為結束。
此一大段第一個章回,即第二十六回,一開始便云「明日五月初三」,然而到了第二十七回,即到了「五月初三」這一天,卻變成了「四月二十六日」林黛玉「泣殘紅」的日子和薛蟠、寶玉與妓女雲兒在馮紫英家幽會的日子。曹雪芹一共用了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四個章回描寫了隱悔的第一個「五月初三」日的前前後後,然後曹雪芹又在第三十回補了薛蟠第二個「五月初三」生日一事。
曹雪芹圍繞著「五月初三」這一特殊日期來回往復,反來復去,一共用了七個章回。後面的第三十三回、三十四回、三十五回的五月初六、五月初七亦實仍補「五月初三」「毒日」之餘波。第三十六回最後一個章回,雖然時間含糊,無日期可計,但它仍是用一個炎夏的「大毒日」。
從第二十六回到三十六回,這是曹雪芹在從第三回寫到第十八回始終圍繞著一個冬令進行往復徘徊之後的又一個長的時間節令上的往復徘徊。不過這裡的一個「長夏」,實際上僅僅圍繞著「五月初三」這一日期前前後後而已,它不同於第三回至十九回圍繞著一個冬令。在這一夏天時間裡,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曹雪芹有意將林黛玉「四月二十六」「泣殘紅」和薛蟠「五月初三日」「生日」攪混在一處參差起來來寫,形成了第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等回到底是寫四月還是寫五月,是寫春天還是寫夏天令人無法適從的問題。比如說周汝昌將第二十六回和第二十七回劃歸為此一長年的「春天」,便是一個例證。
曹雪芹寫的這一長夏,實際上僅圍繞著五月初三這一「大毒日」。在這裡,我們能不能提出這麼一個問題:薛蟠生日於「五月初三」這一熱毒日和薛姨媽生日仍在「大毒日」中,這與薛玉釵生來帶的「一股熱毒」有無關係?這薛蟠生日和林黛玉「泣殘紅」攪合在一起,它與「十二釵正冊」第一頁的林薛共一圖有無關係呢?我想,這不能不是一個問題。
這是此年夏天的時間結構問題。
6 .第三十七回至四十七回
——「壬子」秋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前回的時間寫到薛姨媽生日的「大毒日」,史湘雲回。其時尚在五月。此回一開始是:「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諸事。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見839頁)。自此「八月二十日」賈政起身之後,便是此章以後的時節表:自此進入秋天八月。
曹雪芹又接著寫道:「卻說賈政出門去後,外面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正無聊之際,只見翠墨進來,手裡拿著一副花箋送與他「(同上),這便來到了賈政外任多日後探春邀眾人成立海棠社一節文字。
探春等人成立詩社於何時呢?這裡有兩個時間:一是此時在賈政「八月二十日」起身外任之後。二是賈政起身之後,寶玉又在園中「虛度」多日。就曹雪芹筆下的一段時間用語來看,賈寶玉感到「無聊」的「這日」,恐當不下於十天左右。賈政起身於「八月二十日」,我們再加上寶玉「光陰虛度」的十天左右,此時探春等人成立海棠詩社之時最少當是為八月底九月初了。
其後是眾人起別號,擬詩題,定社日,隨後是諸人作《海棠詩》。
這是賈政外出後的第一件事。也是曹雪芹筆下入秋後的第一天事。
就在探春寶玉與諸人吟海棠詩與定海棠詩社的同時,襲人當天派宋媽將兩盆海棠送與了湘雲(見853頁)。此時寶玉回來,才因襲人說給湘云「送東西」想起未請湘雲入社一事(見858頁),寶玉在此時去賈母處立逼賈母去接湘雲,賈母道:「今日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見859頁)。
這是第一天下午的事。
於是「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去接。直到午後,史湘雲才來」(同上)。
此時來到了第二天。
此後便是此日湘雲補作《海棠詩》;再後就是此日晚湘雲住宿於「蘅蕪苑」與寶釵「夜擬菊花題」。
這是賈政外任之後進入秋天正文的第一天和第二天事:第一天在「偶結海棠社」;第二天「夜擬菊花題」。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此回一開始便云「話說寶釵湘雲二人計議已妥,一宿無話。湘雲次日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進園來」(見869頁)。
這是曹雪芹筆下入秋後的第三天事。
此日到底何時呢?也即賈府大觀園裡一次隆重的詩社「開社」於何時呢?這裡有這麼一個問題:在成立詩社時,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見851頁),這是一個「開社」的時間問題;二是此時如前邊所說的,不論節令用語,還是就賈政外任後寶玉遊蕩多日的時間計算,此時都當八月底九月初了;第三個是,在此時史湘雲要求「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見861頁)。若果此時為八月底九月初,此時又是臨近「每月初二」的正社日,湘雲還席作東絕對會放在「九月初二」這一天。也即絕對不會把湘雲作東還席放在九月初一或八月二十八、八月二十九、八月三十日等日子:因為臨近社日,史湘雲諸人絕不會把此隆重的開社事件放在正社日的前幾天。他們也不會把湘雲作東還席放在九月初二以後:因為此時還不到王熙鳳生日的九月初二。
對於湘雲作東還席的這麼一個第一次隆重的詩社集會,在臨近正社日之時,會不會放到正社日的前幾天或後幾天來開社的問題,我們不妨來參看第四十九回的一個隆重的詩會:「蘆雪庵」詩會。
這一次詩社是「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1144頁)。此句的意思,也即是說此次詩社是因為下雪賞雪引起詩興而集結詩社的。但是這一詩社的時間是不是正社日,以及離正社日的時間問題上,在李紈與眾人商議時,李紈說道:「我的主意:想來昨日的正日子已過了,再等正日子又太遠,可巧又下了雪,不如大家湊個社,又替他們(指寶琴等)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的意思怎麼樣」(見1145頁)。李紈這一段話有一個明白的意思:即昨天正社日剛過;離下一個詩社日還有半個月;又剛好碰巧剛下了雪。所以臨時「湊個社」。如果此時是臨近正社日的前幾天?如果此時又不下雪的話呢?我想李紈此處的話很明白:李紈與眾人絕不會把此詩社放在正社日的前幾天,而絕對會拖延到正社日。
既然此次詩社集會在選擇日期上尚且如此,那大觀園裡第一次隆重的詩社集會,也即史湘雲作東還席的詩社還會放在九月初二這個正社日的前幾天嗎?自然不可能。
此詩社實乃在九月初二正社日內。
此回實乃九月初二日事。
前回當為八月三十日和九月初一日事。
至於探春諸人起社的第一日為八月三十日;史湘雲來之日為九月初一日;此回的眾人吟《菊花詩》為九月初二日,曹雪芹為什麼不明言此一些日期呢?也不言此日為王熙鳳生日呢?我想諸位還沒有忘記前邊剛說過的「壬子夏」曹雪芹圍繞著「五月初三」這一日期的前前後後的情節吧,此三十七回後的「日期」不過是曹雪芹的故伎重演。
此回寫到寶釵「諷和螃蟹詠」時,平兒進到園來,此回結束。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此回緊接上回平兒入園吃蟹一事,然後寫到鳳姐派人叫平兒。平兒回到房中,「只見鳳姐兒不在房裡,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坐在那邊屋裡。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見891頁)。
這與上回菊花詩會為同日事。即九月初二日事。
劉姥姥坐了一會兒,怕天晚了,出不了城,便起身要回去。
劉姥姥因受到王熙鳳和賈母的青睞,被留下了。
劉姥姥此時被帶到賈母處。
在賈母處,曹雪芹借劉姥姥和賈母閒談年齡問題,曹雪芹是「完成」了他精心設計的「白首雙星」;但是卻又造成了一個賈母的年齡時差矛盾。劉姥姥在此時為「七十五歲」(見896頁),賈母比她還小「幾歲」(同上),此時也不過七十歲多一點;那賈母怎麼到此後的七十一回的甲寅年(最多三年)時卻過起八十大壽來了。
然後劉姥姥又胡謅「抽柴」一事;此時引起賈府南院馬棚失火。
此與菊花詩會為同時事。
然而曹雪芹卻在劉姥姥胡謅賈府南院馬棚失火的同時寫道:「寶玉心中正記掛著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劃。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見901頁)。
湘雲作東明明是今日事,曹雪芹卻說「昨日擾了史大妹妹」。此事不知是曹雪芹的故意誤筆;即今日是昨日,昨日也可是今日,這幾日是在混用?還是筆下疏漏?
當然還有,今日剛賞完桂花,又雲明日準備賞菊花,曹雪芹在此處顯然又在故意玩弄時間。
此章回最後是「寶玉信以為真(指劉姥姥胡謅的一段抽柴女),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作主意。那茗煙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茗煙興興頭頭的回來」(見903~904頁)。
此末尾一段中從「次日一早」寫到「次日」「日落」時候,為一整天事。
此時為入秋後正文的第四天,當為九月初三日事。
此回為九月初二日事;末尾進入九月初三。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此回接上回「日落」後,寶玉與茗煙說尋抽柴女一事時,寶玉被賈母叫去商議第二天為史湘雲還席。
然後是「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晴朗。李紈侵晨先起,看著老婆子丫頭們在那裡掃落葉」(見907~908頁)。
曹雪芹筆下的此段描寫顯然甚為不通。前日湘雲邀眾人在大觀園「藕香榭」賞桂花,只隔了昨天一天,今日不但賞九月菊,而且是「看著老婆子丫頭們在那裡掃落葉」。此為晚秋天氣,曹雪芹何胡謅如此。
不但曹雪芹如此,就是脂硯齋也同樣如此。在前一章回劉姥姥來時的劉姥姥「又往窗外看天氣」下有雙行夾批道:「是八月中。當開窗時,細緻之甚」(見893頁);在此回的李紈「看著老婆子丫頭們在那裡掃落葉」下有雙行夾批道:「是八月盡(見908頁)。我們先不管景物描寫如何,我們只要看看劉姥姥是「前日」來,只隔了寶玉派茗煙尋抽柴女的「昨日」一天,怎麼前日是「八月中」,今日是「八月盡」呢?
還有賈政放外任是八月二十日,我們就不算寶玉「虛度」多日,就按賈政外任後數天計算,怎麼又會回到「八月中」呢?時間豈有倒退之理。
在此處的時間上,我不知是曹雪芹糊塗,是脂硯齋糊塗;還是他們根本就滿不在乎,無所謂;或是他們在捉弄我們?
此回為入秋後正文的第五天事。
也即九月初四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