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兩大疑案之「白首雙星」(三)

《紅樓夢》中的兩大疑案之「白首雙星」(三)

《紅樓夢》中的兩大疑案之「白首雙星」(三)

紅樓評論

3史湘雲

前邊談過了衛若蘭的「失蹤」,馮紫英的「異常」,現在來看一看史湘雲。

史湘雲的最早出現是在第十三回。史湘雲的出現,並不是在曹雪芹筆下的正文,而是在曹雪芹寫的眾人祭奠秦氏一節中的「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見282頁)一句之下脂批中的「伏史湘雲」一語帶出來的。

史湘雲的第二次出現是在十九回。此回實際上湘雲亦未露面,而是正文中借襲人之口說出來的。襲人對寶玉說道:「……我自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服侍你幾年……」(見423頁)。

史湘雲的第三次出現,即史湘雲本人正式出現,是在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一章節中。曹雪芹寫道: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說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到賈母身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了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

(見453頁)

史湘雲第一次露面了。曹雪芹用「大笑大說的」刻畫了史湘雲的性格。在這裡,不僅為後來描寫史湘雲勾畫出了一幅輪廓,而且史湘雲露出來的豪爽性格未免與脂硯齋批馮紫英「英俠小三段」的「英俠」有微妙的吻合關係。

自此之後,史湘雲作為一個十二釵主要人物經常登台。此就不說了。因為我此節是在研究「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說遠了,未免走題。

周汝昌在研究「伏白首雙星」時,認為:「賈家事敗。……史家同樣陷於敗局。被抄家籍產的同時,人口女子、例要入官,或配與貴家為奴,或發賣與人作婢。此時史湘云『前者不答』的那件道喜的婚事(按:指第三十二回襲人向湘雲道喜事),早已發生了變故,成為虛話,未婚少女,遂在被籍由官府處置發落之數內」,然後周汝昌設想了一個由衛若蘭、馮紫英撮合的寶湘結合說。

我在說周汝昌一段文字時,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想說,周汝昌沒有疏忽襲人向湘云「道喜」一事,我也想從湘云「前兒大喜」一事說起。因為「大喜」本身就牽涉到史湘雲的婚事。

這一段道喜文字出現在第三十二回「訴肺腹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列死金丹」一節開頭數句裡,其文是:

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喫茶不答。

(見737頁)

對於「道喜」一事,在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中也有描述。第三十一回記述了在五月初五日的「次日午間」「史大姑娘來了」(見723頁)。然後曹雪芹用王夫人的話帶出了史湘雲的婚姻:

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那麼著。」

(見725頁)

對於湘雲道喜一事,一處寫在第三十一回中;一處寫在第三十二回中。

這是五月初六日午間的事。

湘云「大喜」的「前兒」,實當薛蟠的「生日」,這自然也包括前後兩次「生日」。

「五月初三」日是薛蟠的生日;「五月初三」又是曹雪芹異化了的「四月二十六日」:此「四月二十六日」卻又是林黛玉「泣殘紅」和「遮天大王聖誕日」;還有,在這「五月初三」日,薛蟠並沒有在家過生日,而是和賈寶玉一起被邀到了紫英家赴宴,其中還有優伶蔣玉菡和妓女雲兒;而且薛蟠生日中的一切又是「古董商」程日興一手導演的。這「五月初三」日錯綜複雜的內容,我請諸位在研究史湘雲的問題上也不要掉以輕心。

「五月初三」日,這日我們是沒有看到有關史湘雲的文字,但卻看到了一個與史湘雲有關的人物——妓女「雲兒」。

五月初二日,古董商為薛蟠籌措生日;「五月初三」寶玉來到馮紫英家時,曹雪芹寫道:

(寶玉)一經到了馮紫英家門口,有人報與了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裡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

(見645頁)

在這裡,我覺得曹雪芹既然寫「風月」,難免除了描寫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等一些閨閣細語之外,還牽涉到賈珍賈容賈瑞之流的一些「風月」文字,也難免牽涉到一些風塵妓女。作為「風月」場面來說,牽涉到薛蟠、馮紫英與一些妓女的往來也不奇怪,奇怪的自然也不是一個妓女,而是此妓女的名字叫「雲兒」。

還有奇怪的是此妓女在《紅樓夢》中只出現過一次,而且出現的時間是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和「前兒」湘云「大喜」的日子裡。

此妓女名叫「雲兒」;而且在《紅樓夢》的曹雪芹筆下,史湘雲又在一些人口中常常被稱作為「雲兒」。

第二十一回第一頁林黛玉有「我若饒過雲兒,我再不活著」(見463頁)。第二十九回「清虛觀」談起「麒麟」時,賈母有:「是雲兒有這個」(見676頁)。第五十四回在寫寶琴的「真真國女兒詩」時,寶釵有:「把雲兒也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見1217頁)。第五十四回賈母語襲人時說道:「我想著他(襲人)從小兒伏侍了我一場,又伏侍了雲兒一場,末後給了這個魔王寶玉」(見1264頁)。

史湘雲的「雲兒」與妓女的「雲兒」,難道僅僅是在名字上的一個偶然重合嗎?

在湘雲的「雲兒」與妓女的「雲兒」名字的運用上,我想起了脂硯齋在林小紅與林黛玉名字上的批語,脂硯齋在林小紅之名下批道:「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也」。我想史湘雲之「雲兒」和妓女「雲兒」恐怕就更「直通」了,連個彎子也不用繞。

還有,薛寶釵一進賈府,就被曹雪芹安插在一個「梨香院」(見第四回98頁);而曹雪芹又給妓女雲兒的住所題名「錦香院」(見645頁)。這兩處地名僅一字之差。「梨香院」後又是賈府諸優伶的住所,「錦香院」為妓女之青樓。這樣安排也恐非偶然的巧合吧!

當然,在這裡,我絕無意說史湘雲是一個妓女的化身,或在《紅樓夢》裡史湘雲的結局是最後流落煙花,置身於妓女之中。我是說,史湘雲的「大喜日」與「五月初三」這一日妓女雲兒與馮紫英在馮府擺宴為薛蟠慶壽正好吻合。

史湘云「大喜日」的「前兒」與「五月初三」馮紫英家設宴為薛蟠慶壽日的重合;妓女「雲兒」與史湘云「雲兒」名字的重合;妓女雲兒「錦香院」的青樓與薛寶釵「梨香院」優伶處所的相通,這些到底又意味著什麼呢?是否都在為薛家「間色」呢?我認為我們應當回味回味。

4「間色法」

第三十一回前有兩條脂硯齋的回前批語,屬墨抄批語。

批語的第一條是:

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姣嗔不知情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

第二條是:

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何顰兒為其所感,故顰兒謂「情情」。

(見711頁)

此第三十一回,一共只有三條批語:兩條是回前批,一條是回後批。回後批,即「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一批。

後一條批語,我們已討論過了。

回前兩條批語,粗粗一看,好像是批寶玉「情不情」和黛玉「情情」的;但實際上,此回此批和正文皆遠遠的超出了這一範圍,他批的是史湘雲以及史湘云「金麒麟」的「間色法」,其含義無窮。

作為「間色法」來說,有林小紅的「間色法」;有馮紫英的「間色法」;也有史湘雲的「間色法」。在「間色」的問題上,脂硯齋一共只批了這三處。我們不妨來看看這三處。

林小紅的一段脂批批在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的林小紅遺手帕一節文字裡,它是雙行夾批。在正文「墜兒滿口答應了,接了手帕,送出賈芸,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之下,雙行夾批為;

至此一頓,狡猾之甚(墨批)。原非書中正文之人,寫來閒(間)色耳。(朱批)(見596頁)

在此,我要說明一下,作為雙行批語,「庚辰本」皆用墨筆過錄;而此處卻有以上反常:前半截為墨抄,後半截為朱批。此事恐非一般。至於馮紫英之批寫作「間色」,此批卻寫作「閒色」,這到沒有什麼——「閒」是「間」之誤,不足為怪。

馮紫英的批語亦批在第二十六回。它是眉批。批語為:

紫英豪俠小三段,是為金閨間色之文。壬午雨窗。

(見603頁)

另一條「間色法」就是前邊抄錄過的三十一回回前史湘雲的「間色法」的批語。

先看林小紅的「間色法」。

林小紅,雖為「怡紅院」不起眼的一個「三等」丫頭,但是在曹雪芹筆下,由於第二十六回與賈芸一般風情,卻給每一個讀者留下了一個比較深刻的影響,她的名聲遠遠超過了與她同等甚止高出她的丫頭們。這是指《紅樓夢》中的「假語村言」部分。

但林小紅的「間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在曹雪芹筆下的第二十四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中有這麼一段: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 ,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

(558頁)

在曹雪芹的正文之下,還有兩條脂批:

在「小紅本姓林」之下批道:

又是個林。

在小名紅玉之下批道:

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

這是曹雪芹一段含義深遠的筆墨;也是指硯齋一段含義深遠的脂批。

在此處,我們不覺得奇怪嗎?《紅樓夢》中小紅的姓名不是又是一個林黛玉嗎?「玉」字「直通」林黛玉的「玉」;「紅」「直通」「絳珠仙草」的「紅」;「林」字乃是同一個姓。這種偶然的巧合恐怕非一般泛泛之文。

還有林黛玉之父叫「林如海」,林小紅之父叫「林之孝」(「孝」當「哮」的諧音字),「林如海」與「林子哮」又同意,這又不能不發人深省。

林黛玉,林紅玉;林如海,林子哮!!!

在《紅樓夢》中,一般人都認為晴雯、林小紅乃黛玉之副,襲人、麝月乃寶釵之副。在這個問題上,我雖不敢完全雷同,但是林小紅卻作為黛玉某些方面的影射而出現著,卻是一個事實。林小紅除了一些愛情情節在確實為《紅樓夢》的寫作增加了色彩,這一方面也堪稱黛玉之副;另一方面林小紅卻在「真事隱」裡為林黛玉「間色」。

「林子哮」與林如海「直通」,林紅玉與林黛玉「直通」,林紅玉顯然在為林黛玉「間色」,這就是曹雪芹筆下小紅的「間色法」。

史湘雲的「間色法」又如何呢?

在《紅樓夢》中,本來是描寫「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為主體的,在這三角關係中,曹雪芹又擠進來一個史湘雲。作為愛情情節來說,不論史湘雲各方面如何,但她卻實在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攪起了無限風波。如第二十回史湘雲第一次出現,林黛玉本為賈寶玉與薛寶釵之「交往」而感到不滿,「賭氣回房去了」(見453頁),又加上史湘雲的到來,林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見454頁)。又如第二十九回賈寶玉在「清虛觀」得「金麒麟」一節文字,寶玉將麒麟揣入懷中,已引起了黛玉的嫉妒;第三十一回五月初五史湘雲又進賈府,第三十二回,林黛玉怕賈寶玉與史湘雲因金麒麟「小巧物上的撮合」,「恐怕生隙」,怕他們二人「也做出那些風流往事來」(見743頁)。這些都是史湘雲捲進林黛玉與賈寶玉愛情糾紛的例子。

脂硯齋在此章的林、賈、史三人的一段文字上,「失筆」(當然也是故意點明)在回前批了「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感」一語。

此批很明白,史湘雲在林、賈、薛三角戀愛關係中的擠入,並不是曹雪芹的本意,它僅僅是一種「間色法」,反過來也就是說,史湘雲的「間色法」並不指《紅樓夢》中的賈、林、薛、史四角戀愛成份。

那史湘雲又為誰「間色」呢?

薛寶釵有一「金鎖」,史湘雲有一「金麒麟」,就此一點來說,史湘雲就在為薛寶釵「間色」。薛寶釵的身份我們在前邊已經提及,滿清王朝一度為「金」國的屬土,滿清第一次建立的政權又號稱「後金」,「金」本身就象徵著滿清的政權。曹雪芹寫的「金玉良緣」本身就意味著滿洲政權與政權中心所在地「京都」的結合;曹雪芹在此處又寫了一個「金麒麟」更說明了這個問題。史湘云「金麒麟」的「金」自然與寶釵「金鎖」的「金」同意。「金」如此,「麒麟」一詞呢?它是一種傳說中的動物,與「鳳龜龍」合稱為「四靈」,它往往作為一種吉祥物的象徵。在《禮記·禮運》中有「山出器車,河出馬圖,鳳凰麒麟,皆在郊棷」和「麟鳳龜龍,謂之四靈」的記載。它既是一種吉祥物的象徵,與龍龜鳳並列,所以封建王朝也同時利用它作皇族政權代表的一種象徵。曹雪芹寫此「金麒麟」一段本身含義就在於此。

脂硯齋此處的「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感,故謂顰兒『情情』」一句的意思是:在《紅樓夢》中,賈寶玉與薛寶釵的「金玉」「姻緣」早已安排定了的,賈寶玉一直仍思念著「木石前盟」,也是早已安排定好了的,此處又寫「金麒麟」不過是為寶釵的「金鎖」又增加一點「色彩」罷了,一個顰兒何又為其所感呢?在《紅樓夢》中,寶玉每情不專一,甚至有「情不情」的毛病;而黛玉真可謂太「情情」了。

這就是此批的含義,它如同林小紅為林黛玉「間色」一樣,不過一個是用姓名來「直通」,一個在佩物上「同一」,僅此區別而已。這就是史湘雲的「間色法」。

最後再來看馮紫英的「間色法」。

我們前邊說過了史湘雲在為薛寶釵「間色」,不僅一個有一「金鎖」,一個又添了一個「金麒麟」;而且這件事也每每攪得本來就使林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日子如雪上添霜、甚為淒苦。史湘雲在為薛寶釵「間色」,這是史湘雲的「間色法」。而馮紫英呢?我們在前邊談馮紫英時已談過,馮紫英一直在薛蟠的「五月初三」生日的時間內,往來反覆。先以「打圍」被「兔虎」捎了一翅膀而稱為「小三段」;後又在其傢伙同雲兒等在「五月初三」日為薛蟠慶壽,這時正又是林黛玉「泣殘紅」的日子,同時又是「遮天大王聖誕」日。這一切都表明馮紫英,雖名為「金閨間色」但實在為薛蟠生日「間色」。

我在薛蟠的生日一節中已經說過,薛寶釵生來帶著一股熱毒,雪芹又把這股熱毒移到薛蟠生日的「五月初三」日和薛姨媽生日的「大毒日」;在曹雪芹筆下,薛家母子女三位是作為「一體」出現的。我們在討論「間色」的問題時,也發現具有「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史湘雲在為薛寶釵「間色」;而另一個「英俠小三段」的馮紫英卻一直在為薛蟠生日「間色」。這一切都說明這兩個共同「豪俠」的人物都在為薛家「間色」。這就是馮紫英的「間色法」,也是馮紫英和史湘雲的共同的「間色法」。

這就是史湘雲、林小紅和馮紫英在《紅樓夢》中的特殊身份和作用,也即是脂批「間色法」的內在含義。

在談到這個問題時,也自然有人提出來,按照你的說法,史湘雲的未婚夫和後來的丈夫就當然是馮紫英了。這個,我並沒有這麼說。我只是說史湘雲和馮紫英都是作為「間色」人物以「間色」文字出現的,這個倒並不一定必需二人結為夫妻。作為史湘雲的結局來說,她的結局在第五章回的圖冊和曲子中已是注定了的,其結局必然是守寡。這和薛寶釵的守寡一樣。至於《紅樓夢》中為什麼要薛寶釵並其「間色」的史湘雲在結局中同樣守寡呢?這個問題的最好說明便是《紅樓夢》一開始為什麼用「李紈」為賈珠「守寡」來作為開端的。李紈代表明末遺民為受滿洲統治的漢族人民守節盡忠;薛寶釵代表的滿洲貴族統治者在其被推翻之後,即「到頭誰似一盆蘭」的李紈母子登上政治舞台之後,薛寶釵及其「間色」的史湘雲自然淪落為「守寡者」。這是《紅樓夢》中的「守寡」的換位。對於這個問題我們沒有必要過分地來尋找一下史湘雲的丈夫是何人這個謎,它對《紅樓夢》的「本旨」來說,並無關重要,《紅樓夢》中諸「丈夫」都是在這種虛幻中存在著,在《紅樓夢》前八十回曹雪芹的筆下,迎春丈夫「孫紹祖」便是一例。

 

5第三十一回回目的變更

我們今天看到的各種版本,也包括原始的「庚辰本」在內,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均為「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但在「夢稿本」一書中,此回的回目並不是這樣,它的回目是「撕扇子公子追歡笑,拾麒麟侍兒論陰陽」。

就三十一回的回目而論,我認為「夢稿本」的回目是對的。「夢稿本」就第一句「撕扇子公子追歡笑」,我們不管此句是否高雅,是否入某些人耳目,但畢竟是文題上符的。然而「庚辰本」及其它版本回目的第一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就不一樣了。在這時,不論我們對晴雯的態度如何,作為角色來說,晴雯畢竟只是「怡紅院」的一個丫環,單就「庚辰本」及其它版本將一個「千金」一詞用在晴雯這個丫環身上,就未免用詞不當了。這顯然是用筆之大忌,然而曹雪芹卻置大忌而不顧的這樣更改回目,恐怕還是有一定用心的。「夢稿本」回目的第二句「拾麒麟侍兒論陰陽」也是文題相符的,三十一回一節文字的後一段是圍繞著史湘雲侍兒「拾麒麟」和「論陰陽」在進行寫作的;但「庚辰本」和其它版本卻將此句改為「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回目與本章節的內容是很不相符的。因為此章中並沒有「伏白首雙星」一類內容。此「庚辰本」和其它版本的「千金」一詞已用之不當,後「伏白首雙星」更無文字著落,這恐不能用一般的解釋能說得清楚的。因為這裡有一個由「對」改「錯」的更改過程。

作為回目來說,這是一種反常。一般來說,本回的回目一般都是本章回內容的提煉和概括。在《紅樓夢》中,它的每個章回也同樣如此。比如說第三回,各版本就幾度更改回目,就林黛玉進榮國府一事,曾用「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也用「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又用「接外孫賈母恤孤女」。我們不論各版本如何更改回目,在此回目上用詞如何變化,但都是圍繞著林黛玉進榮國府這一情節的。然而第三十一回的回目的更改卻超出了這個一般最起碼的常識,無怪乎俞平伯說:「我寧可認為這回目有語病」。

第三十一回各版本包括「庚辰本」的回目是更改的回目,也是一個有意「歪曲」了的回目。

當然,在曹雪芹筆下,此類更改回目還不是從此開始的,在回目的更改上,「夢稿本」的第三十回,即此回前的前一回的回目的更改已為我們留下了一個原始的更改回目的資料。

第三十回的回目,在「夢稿本」中,原回目是「譏寶玉借扇生風,囗(余註:此字似「逗」,又似「迷」)金釧因丹受氣」。然而此回目卻被用筆塗去,在旁另添了如同「庚辰本」及其它版本回目的「寶釵借扇機帶雙敲,椿靈畫薔癡及局外」(「庚辰本」將「椿靈」寫作「齡官」)。第三十回回目的更改粗粗一看,還無多大毛病,還是符合本章節內容的,並且第一句寶釵的「借扇機帶雙敲」比「借扇生風」還要含蓄一點。但略微想一下,這「帶雙敲」一語與「借扇生風」相比,它卻更露出了言外之意。它不僅借李逵「負荊」一事在「敲」寶玉,而且恐怕也「敲」到了「風月寶鑒」的「反面」。

作為第三十回回目的第二句更改後的「椿靈畫薔癡及局外」與原句「逗金釧因金丹受氣」兩處相比,粗粗一看,無所謂,好像差不多,但細想一下,更改後的回目文字就大不一樣了。第三十回一章中雖然也有齡官畫薔一段文字,但此回畢竟還是以描寫寶玉與金釧一段文字為主的。不僅如此,第三十回寶玉與金釧一段文字確實又為後面其它章節埋下了不少伏筆。第三十回因金釧與寶玉一事,金釧被王夫人所逐。僅隔了第三十一回「撕扇子」「拾麒麟」一節之後,第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丹」一節中金釧投井身亡。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中也有寶玉「淫辱母婢」一款。第三十四回是寶玉因金釧有關的毒打臥床不起(當然還有因蔣玉菡贈汗巾一事)。第三十五回是金釧之妹「親嘗蓮葉羹」。此後,中間隔了第三十七到四十二回劉姥姥掃蕩大觀園一大段,在此之後又是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撮土為香」寶玉到北郊祭金釧亡靈。由第三十回以後各章節文字來看,可見第三十回用「逗金釧因丹受氣」作回目比改後的回目「椿靈畫薔癡及局外」更為切合本章回的內容,也有點伏下文各段的意思。

然而曹雪芹卻更改了更切合內容的回目。這到底為什麼?

這裡有一個問題,就是用齡宮的文字作為回目顯然有一個用金釧作回目達不到的東西:它就是用金釧文字作回目,此回目怎麼更改,它都無法改到「癡及局外」這四個字上來。

「癡及局外」和第三十回回目的「機帶雙敲」含義相同;但「癡及局外」比「機帶雙敲」要明顯了許多。

「癡及局外」,實際上和第五十八回回目「杏子陰假鳳泣虛凰」有同樣的含義,它就是用此作為回目,它既有概括本回「風月寶鑒」「正面」的「公子與紅妝」的「風情月債」;而且有也有揭示「風月寶鑒」「反面」的一面,也即是有語「帶雙敲」的意思。

這裡同樣也顯示出一個問題:就是此回金釧文字為後邊諸回埋下了不少伏筆文字,但不論三十回的原回目和改後的回目卻沒有用「伏」字來作為回目。

第三十回「癡及局外」更改的本身實際上也有揭示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用意。曹雪芹這第三十回回目的更改為我們留下了更改回目動機的痕跡。

這是第三十回回目的情況。

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在「夢稿本」中顯然還未來得及修改,它還是一個概括本章回內容的回目,它的更改還是以後的事。不過「夢稿本」第三十一回的原回目為我們留下了從新認識「伏白首雙星」的原始材料。

我們從「夢稿本」回目的情況來看,第三十一回的回目根本就不存在「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事。而且「伏白首雙星」一語也確實不能用來作回目。因為作為章回小說來說,每回都為後邊各回埋下了伏筆,這是很自然的事,沒有必要用「伏」字來作章回的回目。作為遣詞造句的高手,恐怕還不至於愚昧浮淺到如此不堪地步。

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如此,那麼,到底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所「伏」的「白首雙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脂硯齋批的「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和「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現在來談談這個事,也該到了歸結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6「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關於「因麒麟」而「伏白首雙星」一事上,我們談到了衛若蘭、馮紫英、史湘雲、「間色法」以及第三十一回回目的變更。從我們談到的問題來看,首先是衛若蘭雖有其人,也可能有其一段「射圃文字」,但這段「射圃文字」絕不會跑到八十回之後。再後我們看到了馮紫英與「金麒麟」的微妙關係,馮紫英在「五月初三」日薛蟠生日的前後扮演的角色,馮紫英在為「金閨間色」,實為金閨中的「薛家」間色。後來我們又看到史湘雲的「前兒」「大喜」日,實際上也即在薛蟠生日中與妓女雲兒的微妙關係,史湘雲在為薛寶釵「間色」。也從第三十回回目的變更看到第三十一回回目根本就不存在「伏白首雙星」一事,「伏白首雙星」一事實乃以後的更改。這種種跡象都表明我們絕不能簡單地認為「白首雙星」是「伏」什麼「老年夫婦」以及「老年夫婦」下屬下的各種「寶湘結合說」「湘衛結合說」和「張道士與賈母暖昧關係說」。

在對待「白首雙星」一事上,朱彤有一個獨特的解釋,認為「雙星」是一種專用詞,「即指牽牛、織女二星,不能另作他解」(《釋「白首雙星」》73頁)。並列舉了歷來有關「雙星」一詞的運用。如七月七日為「雙星節」,唐朝詩人沈佺期有「雙星移舊石」。杜甫有「銀漢會雙星」。辛棄疾有「冷冷一水會雙星」。金代李俊民有「雲漢雙星聚散頻」。元代詩人元好問有「雙星盈盈不得語」。元代馬祖常有「銀漢七星渡雙星」。元代張翥有「雙星一夜敘離別」。明代吳承恩有「何時當七夕,雲雨會雙星」。在這個問題上,我認為朱彤的看法錯了。不錯,歷代詩人墨客皆把「雙星」當作專用詞,即指一對夫婦,而且確切一點說,是指一對被拆散隔離的年輕夫婦的專用詞;但就「白首雙星」一語,它本身已喪失了朱彤解釋「雙星」一語的含義:因為「白首雙星」和「雙星」一詞的特定含義已遠遠不同了。難道「白首」在此是專門來修飾牛郎織女的?朱彤將「白首雙星」中的「雙星」二字單獨提出來進行研究,如果我們再分一下,再將「星」字提出來,用其它詞來組合,如古之老壽星,今之什麼球星、歌星、名星等,再用兩個數字來修飾這些壽星、歌星、球星、名星等,那「雙星」一詞豈不變成兩個壽星、兩個歌星、兩個球星、兩個名星之類。我認為有人用「雙星」一詞來形容兩個壽星、兩個歌星、兩個球星並無用語上的錯誤。鑒於此,如果我們硬用朱彤說的「牛郎織女」的「雙星」來解釋後人的兩個壽星、兩個歌星的「雙星」的特殊含義,我認為顯然也是沒有道理的。

既然如此,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一定要認為曹雪芹筆下的「雙星」一詞是專指「牛郎與織女」這個特殊含義的雙星呢?有些詞的詞性不是一直在演變嗎?「雙星」一詞不可以指兩個「老壽星」嗎?而且「白首雙星」則更完全可以指兩個「老壽星」。當然這兩個老壽星,本身也包括王夢阮胡謅的張道士與賈母這兩個老壽星,雖然王夢阮的「索隱」毫不著邊際。

我們前邊已經論過「麒麟」一詞在古代往往作為一種吉祥物的象徵,與龍鳳龜並稱為四靈,常被皇家利用,作為政權的象徵。「金」又特指滿清政權。曹雪芹的所謂「金麒麟」本身就含義非常。而且此節文字第三十一回正好在薛蟠生日之中,不,實際如我在討論薛蟠生日時已經說明的那樣,是圍繞著薛寶釵「熱毒」設計的一個薛家生日之中。我們的諸紅學家卻忽視了這一問題,而簡單地將「金麒麟」僅僅作為一般定親的信物,那就錯了。

關於「伏」「白首雙星」一事,我們先不妨借脂硯齋批的「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麒麟」一語。我們前邊已談過這個問題,所謂「後數十回」,只能當第三十一回後的約第四十回前後或最遠到第七十回之間,這個勿庸置疑。現在需要查的是這四十回前後到七十回之間有無與「白首雙星」一詞有關的人呢?

我們不妨來查一查這些章回。

我查遍了三十一回所批的「後數十回」的所有章回,甚至查到第八十回,但這些章回中的其它各個章回中卻並不見有什麼與「白首雙星」有關人物的用語,但卻在屬於「後數十回」的第三十九回中查到了與「白首」一詞有關人物的用語。要確切地說,三十一回後的第三十九回正屬於「後數十回」這一批文範疇,它比把五十回前後、六十回前後、甚至七十回前後當作「後數十回」要更準確一點。

第三十九回的「庚辰本」的回目是「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夢稿本」的回目是「村老嫗謊談承色笑,癡公子實意覓真跡」。我們先不管這個回目,在此回中,有一段文字,它是描寫劉姥姥被賈母邀去話「古積」的。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姥姥進去,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並不知都系何人。只見一張榻上歪著一個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一個丫環在那裡捶腿,鳳姐兒站著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賠著笑,福了幾福,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亦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老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了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稼活也沒人作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都還好?」劉姥姥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也不能。」賈母笑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

(見895~897頁)

我想,到此,我們該明白了吧,這一段對話中的「請老壽星安」,「我今年七十五歲了」,「我老了……眼也花,耳也聾」,「老廢物」一類詞所形容的兩個老寡婦不正是《紅樓夢》中的兩個「白首」嗎?還有此第三十九回到四十二回賈母與劉姥姥「兩宴大觀園」不正是脂批的第三十一回後的「後數十回」之列嗎?而且這也不正是什麼更改後回目中「伏」字的所在嗎?在這裡根本不存在什麼「老年夫婦」,也不是什麼張道士與賈母不沾邊的什麼「暖味」關係。

曹雪芹筆下的「因麒麟」「伏」的「後數十回」的「白首雙星」,就是指第三十九回到第四十二回劉姥姥與賈母這兩個「白首」圍繞著政權的一次藝術化了的變了形的「大觀園」的「大博鬥」,這是圍繞著一場競爭政權的天下角逐。「金麒麟」乃是指滿清政權而言;「白首雙星」乃是指劉姥姥和賈母而言;「伏」實指第三十一回後的第三十九至第四十二回賈母與劉姥姥「兩宴大觀園」和「怡紅院劫遇母蝗蟲」而言。其結局是賈母「戰」後敗傷(指病),劉姥姥碩果纍纍,得勝凱旋。此一「戰」使賈府元氣大傷,一蹶不振、開始進入「末世」;它為李紈母子天下逐鹿收拾戰後殘局、最後登上政治舞台的「頭戴簪纓」「胸懸金印」鋪平了道路。

這便是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內在含義;也是脂批「後數十回」的內在含義;也是脂批的史湘雲與「金麒麟」的「間色」關係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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