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兩大疑案之「白首雙星」（二）
2.「金麒麟」與「伏白首雙星」牽涉到的諸問題
１ 衛若蘭
我們在談「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問題時，除過所謂「真本」的杜撰外，就一般的研究而論，不論俞平伯的「湘雲嫁了衛若蘭串合了金麒麟」，還是周汝昌的史湘雲由衛若蘭串合，寶玉又與湘云「結為患難中的夫婦」，還是朱彤的「象徵著後來史湘雲與他的丈夫衛若蘭的聚散關係」，這裡都牽涉到一個人物——「衛若蘭」。所以，我覺得我們研究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時，還是先來看看衛若蘭這個人物。
衛若蘭是在第十四回「賈寶玉路謁北靜王」諸人為秦氏送葬一章節文字裡出現的。「庚辰本」此節文字寫道：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餘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
（見303頁）
衛若蘭，也有陳也俊這二個王孫公子，在《紅樓夢》裡，就此曇花一現，從此在曹雪芹筆下消聲匿跡了。曹雪芹的《紅樓夢》已寫到八十回，衛若蘭其人在前八十回裡再沒有露過面。
當然，在《紅樓夢》裡消失的也不是他一個。送喪的某些人物也只是此次墊腳而已。但這裡有一個問題：其它人畢竟與大觀園裡的諸裙釵無關，衛若蘭卻是一個與湘云「有關」的一個人物，他的消失恐怕就非尋常可比。
諸紅學家只所以對衛若蘭特別感興趣，是因為「庚辰本」的兩處脂批牽涉到了這個人物；不僅牽涉到這個人物，而且牽涉到這個人物與史湘雲的一段「微妙」關係。
在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的一章節裡，在古董商程日興為薛蟠籌措生日的馮紫英一段文字上，脂硯齋有一條墨筆眉批：
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庚辰本」604頁）
在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章節裡，有一條墨抄回後批：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見「庚辰本」733頁）
第二十六回脂批提到衛若蘭尚有一段重要文字「迷失無稿」；第三十一回脂批提到衛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在後數十回之後，是「提綱伏於此回中，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衛若蘭，本來是曹雪芹筆下一個曇花一現的人物，由於兩條脂批涉及到他，他一下變成一個顯赫的神密「要人」，並鑄成了《紅樓夢》中的一大奇案。
既然衛若蘭文字是由兩條脂批引起的，我們還是來談這兩條脂批。
第三十一回一共只有三條批語。前二 條是回前總批；後一條為回後總批。前二條回前批雖然是批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的，但實際上是批史湘云「金麒麟」的「間色法」的。後一條回後批，說確切一點，就是：批所「伏」的「若蘭在射圃所佩麒麟」一節文字在哪一章回呢？它實「伏」在第三十一回後的「後數十回」處。
對於史湘云「金麒麟」的「間色法」問題，我們在此暫且不談，留作「間色法」時再談。現在來談的是三十一回的回後批，特別是回後批中的「後數十回」。
回後批中的「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我認為沒有多大談頭。其原因就是脂硯齋每每用「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一語，它是指此回所寫的人物或事件為後邊某回埋下了伏筆。「甲戌本」在第六回劉姥姥正文的「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有些瓜葛」旁，脂觀齋就批有「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後之正脈也，真千里伏線」（見683頁），此處的「千里伏線」就是一個例子。
但對於此批前半句「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的看法，我覺得諸紅學有的看法就欠妥了。可以說沒有一個紅學家不認為此批的「後數十回」的含義不是不指《紅樓夢》的後部分，即八十回以後的文字的。所以，我覺得有單獨拿出來討論此一句的必要。
「後數十回」的含義很簡單，就是指後面近「數十回」或後面幾十回的意思。也即第三十一回後面的約十回前後，或二十回、三十回、四十回前後，或乾脆說是此回後的十回前後到四十回前後的某些情節。是一個大約數。
比如說前邊列舉的「甲戌本」第六回在劉姥姥正文的「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有些瓜葛」旁批的「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後之正脈也」就是這樣，此批批在第六回，其「正脈」「伏」在「怡紅院劫遇母蝗蟲」的第三十八回至第四十二回，其間相距不到三十回。
這裡的「數十回後」，應該說和我們所要討論的「後數十回」含義基本類同。
在這裡，我特要強調一個問題，「後數十回」這一約數絕對不會太遠，也即不會超「五十」這個極限。如果超過「五十」這個極限，「後數十回」，包括相關類同的「後數十日」、「後數十頁」、「後數十次」等一類詞語本身所包括的詞義就將喪失任何價值。
鑒於此，第三十一回所批的「後數十回」所「伏」的「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的某一章節文字，只能在第三十一回後的四十回前後到五十回、六十回，最遠到七十前後，絕對不會跑到《紅樓夢》八十回之後的百十回前後去。
就文字的含義解釋，它只能如此。
有些人可能要提出，第十九回「庚辰本」還有一條雙行夾批，批語批在寶玉到襲人家，襲人母兄忙著給寶玉擺上一桌果品，襲人還是認為「見總無可吃之物」之後，批語為「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戒，歎歎。」那這句中的「後數十回」一語不是指《紅樓夢》的後部嗎？
在這裡，請諸位必須弄明白一個問題，脂批中明文批為「下部」「後數十回」並不是批為「後數十回」。「下部後數十回」和第三十一回後的「後數十回」能相提並論嗎？我認為有千壤之別。在這個問題上我認為沒有必要多作解釋。
我們再來談一談第二十六回「庚辰本」眉批的「惜衛若蘭射文字迷失無稿」的問題。
前邊已經說過，按第三十一回「後數十回」一語文字解釋，「若蘭射圃」只能在「後數十回」後的第四十回到七十回前後；但是在四十回到八十回並沒有「衛若蘭射圃」文字，這又作如何解釋呢？在這裡不是明擺著一個問題：「衛若蘭射圃文字」既不在八十回前，自然當在八十回之後了。
我不這麼認為。
在這裡有一個問題是：所謂脂批的「迷失」的「衛若蘭射圃文字」僅僅是脂觀齋的一個假托？還是此一段文字被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就刪掉了呢？我認為都值得考慮。
因為在衛若蘭的問題上，還存在著以下情況：
第一、衛若蘭「射圃」一段文字是批在馮紫英「小三段」文字之上的，是為馮紫英鐵網山打圍一事所引起的。因馮紫英打圍一事引起的批語還有「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見603頁）。但是，與馮紫英鐵網山打圍有關的批語的倪二、玉菡、湘蓮此三人，包括馮紫英在內的四俠皆在曹雪芹前八十回的筆下出現或屢見不鮮，而衛若蘭卻僅在第十回秦氏喪事中作為馮紫英的墊腳人物閃現了一下，便在前八十回中消聲匿跡了。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還有，既然衛若蘭與「金麒麟」有關，與史湘云「終身」有關；與花襲人「終身」有關的蔣玉菡和與尤三姐「終身」有關的柳湘蓮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屢見不鮮，何獨於《紅樓夢》一個主要人物史湘雲有關的衛若蘭卻一閃即逝，難道衛若還不如一個優令蔣玉菡嗎？恐怕誰也不會相信這個。
就憑著這些，我認為衛若蘭在前八十回也應如同「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一樣，也應該在前八十回中出現，那怕出現一次也好。然而他卻被曹雪芹用筆抹掉了。
這是第一個問題。
衛若蘭既有「射圃」一段文字，衛若蘭顯然是也馮紫英一類人物。也即就是說，他雖為「王孫公子」但畢竟還是與刀槍劍戟有關的一類人物。但馮紫英「打圍」見於第二十六回，賈蘭「逐鹿」也見於第二十六回，就賈珍夥同眾親友在賈府的「會芳園」中開「射場」一事，亦見於第七十五回。這一類「射圃」文字皆見於八十回前，何獨衛若蘭「射圃」文字見於八十回後？這些令人不敢相信。就一般情況來說，衛若蘭「射圃」文字應當在賈珍開「射場」的七十五回之前，絕不會在他之後。
這是第二個問題。
目前曹雪芹給我們留下的《紅樓夢》僅前八十回，但第七十四回已開始抄檢大觀園，同回薛寶釵搬出「蘅蕪院」；第七十七回《紅樓夢》中的一個主要人物晴雯已還歸「太虛幻境」。此時的「大觀園」實已開始解體。這一切都說明《紅樓夢》在八十回前已開始收尾。然而作為書中不可少的一個人物衛若蘭卻一直未曾露面，這本身就說明《紅樓夢》中曹雪芹就沒有著筆寫這麼一個人物或寫好又刪除了這個人物的一段文字。《紅樓夢》中每每刪除或更改某些情節、場面和回目的事件還算少嗎？
這是第三個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是，「迷失」的衛若蘭「射圃」文字不能和「下部後數十回」寶玉「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一段文字以及茜雪、紅玉「獄神廟」一段文字相提並論。因為後者屬於《紅樓夢》尾聲結尾文字的一部分；而前者則不可能放《紅樓夢》的下半部。
根據以上兩條脂批的分析來看，我認為「迷失」的衛若蘭「射圃」一節文字也可能有，也可能無。若有，絕不可能放在八十回之後，而應該在八十回前。若按第三十一回後批的「後數十回」來看，當在第四十回至七十回前後。若無，脂批「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的批語另有含義：這些「狡猾之筆」的批語可能類同於曹雪芹將第三十一回回目由「拾麒麟侍兒論陰陽的」改為「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它可能出於同樣手法。
不過我的結論還是前者：即衛若蘭雖有其人；也有其文字；約在第四十回後不遠。但衛若蘭的「射圃」文字不是「迷失」了，而是被曹雪芹刪除了。
２馮紫英
我們前邊談了與史湘雲和「金麒麟」有關的衛若蘭，我們現在再來談與「金麒麟」和史湘雲有關的、應該說還包括與衛若蘭有關的馮紫英。
馮紫英，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他的第一次出現是在第十回秦氏病中。在他來看賈珍之時談起他家有一個醫生，名叫張友士，是他幼時從學的先生。曹雪芹在此時把馮紫英推上了人物表。
馮紫英的第二次出現是在秦氏送葬的第十四回。他以神武將軍之子與衛若蘭、陳也俊一塊排名出現。衛若蘭、陳也俊一晃即逝，而他卻與賈府諸人常來常往，瓜葛無窮。
馮紫英的第三次出現是在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一章中出現的。他突然的出現是在「古董商」操辦的薛蟠五月初二壽日的宴會上，並且直言他在「鐵網山」「打圍」「叫兔虎稍了一翅膀」。
就在此一段打圍的文字上，脂硯齋不僅批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而且還有兩條直批馮紫英的。第一條是「壬午雨窗」時批的硃筆眉批「紫英豪俠小三段是金閨間色之文」（見603頁）；第二條是「丁亥夏」時批的墨筆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各得傳真寫照之筆」（同頁）。
這裡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問題，不僅倪二、湘蓮、玉菡、衛若蘭之批是因馮紫英一段「打圍」事件而起；而且批出了一個實質性的問題：「紫英豪俠小三段」不是為了別的，實乃為了「金閨間色」。
關於「間色之文」我們留作以後再談。
這是曹雪芹寫的五月初二日的事。
這五月初二日晚上，林黛玉因薛蟠誆言將賈寶玉騙走，半日懸心，於傍晚來到了「怡紅院」門前，叫門時被晴雯搶白了一頓；然後看見賈寶玉襲人送寶釵出來，林黛玉不覺悲悲慼戚哭了起來。隨後是林黛玉回到自己房中，「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見612頁）。
「一宿無話」之後，第二天自然到了五月初三，然而曹雪芹卻將此日倒回到四月二十六日，不僅安排了林黛玉「泣殘紅」一節，而且於此五月初三日，按排了馮紫英在家擺宴一事。
關於時間問題，在討論時間和生日時已經談過了，此處不作重複。
既是五月初三，又是四月二十六日這一天，馮紫英在家擺宴，這是曹雪芹筆下馮紫英的第四次出現。這是第二十八回的事。
曹雪芹寫完第二十八回，來到第二十九回。第二十九回是「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在這一回中，我們先不管別的其它內容和情節如何，我們還是來抄錄一段與「金麒麟」有關的文字，此段文字寫在張道士給寶玉贈送「金麒麟」之後：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捧著方纔那一盤子賀物，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麼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聽說，便回頭裝沒聽見。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一面心裡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見史湘雲有了，他就留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都倒不大理論，惟有林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讚歎之意。寶玉不覺心裡沒好意思起來，又掏了出來，向黛玉笑道：「這個東西倒好頑，我替你留著，到了家穿上你帶。」林黛玉將頭一扭，說道：「我不希罕。」寶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著。」說著又揣了起來。
剛要說話，只見賈珍賈容的妻子婆媳兩個來了，彼此見過，賈母方說：「你們又來做什麼，我不過沒事來逛逛。」一句話沒說了，只見人報：「馮將軍家有人來了。」原來馮紫英家聽見賈府在廟裡打醮，連忙預備了豬羊香燭茶銀之類的東西送禮。……只見馮家的兩個管家娘子上樓來了。馮家兩個未去，接著趙侍郎也有禮來了。於是接二連三，都聽見賈府打醮，女眷都在廟裡，凡一應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
（見676至678頁）
在這裡，我們不論曹雪芹筆下的探春對寶釵的讚許，也不論林黛玉的熾情和隨之而起的嫉妒，也不論薛寶釵之涵養，更不論賈寶玉此時之尷尬；但這裡有一個事實，就是曹雪芹剛寫完張道士贈「金麒麟」一事之後，馬上把筆一轉，轉到了馮紫英身上來。
當然在此有人會提出來，馮紫英來前不是還有賈珍夫婦嗎？馮紫英之後不是還有趙侍郎及「接二連三」的「遠親近友，世家相與」嗎？你為何偏盯住馮紫英？
在這裡，我們想想，前邊能不寫尤氏婆媳嗎？後邊又能不寫其它人嗎？至於有一個趙侍郎嗎，他亦不過如同秦氏送喪時的「陳也俊」之流，純屬墊腳人物而已。
在此處，我們看到在曹雪芹筆下與「金麒麟」有關的人物並不是什麼衛若蘭，而卻是馮紫英。
這「清虛觀」打醮的日子，按曹雪芹自雲，是「五月初一」；但實際上是一個糊塗的日子。第二十六回寫五月初二薛蟠壽日，第二十七回隔了一宿，第二天是林黛玉「泣殘紅」，薛蟠和賈寶玉被邀到馮紫英家作客，這本五月初三日事。然曹雪芹又另補了一個五月初三薛蟠生日，此日最起碼來說當在五月初三之後的某一日。然而曹雪芹卻在寫完「清虛觀」贈「金麒麟」之後又來到了五月初三薛蟠的生日。
曹雪芹在此打醮贈「金麒麟」的一日又胡言什麼「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林黛玉「泣殘紅」的一日，亦實即五月初三薛蟠生日）我這裡做遮天大王聖誕」（見671頁）。
這是馮紫英在《紅樓夢》裡的第五次出現的時間。
這裡會不會出現一下問題：馮紫英與史湘雲有關否（我這裡不是指婚姻關係）？馮紫英與「金麒麟」有關否？馮紫英的「間色之文」與史湘雲的「金麒麟是間色法」有關否？衛若蘭的失蹤與馮紫英的頻繁出現有無交替關係？我認為還是值得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