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空間敘事藝術(2)
另外還有現實的門和心理的門。這個門呢,現實的門有很多,為什麼是心理的門,門成了園林人的心理積澱。就是《紅樓夢》裡邊的人說話都是來呀、去呀、進呀、出呀多得很,都有一個「門」字,或者說省去「門」字的進出。比如第8回,黛玉就調侃寶玉和寶釵。剛好她去了寶釵也來了,她就說一句話,「早知她來我就不來了,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她來了,明兒我再來。」她有點挖苦寶釵的到來,因為她們兩個總是有點爭風吃醋的,當然這個爭風吃醋也可以理解,爭個什麼呢,爭一個寶二奶奶的位置,就是說女子在那個社會地位是很悲哀的,就是爭這麼一個位置,實際上就是一種妻本位,就爭這麼一個位置。寶玉就那麼一個男兒,大家都要爭他怎麼可能呢,所以說就鬧出了一些矛盾,或者一些口角是非。
甚至第37回,成立海棠社,做詩要押韻,押什麼韻呢,剛好門口靠著一個丫頭,迎春對那個小丫頭說,你說押什麼韻?這些女孩都不知道押什麼韻,那個靠著門口的丫頭脫口而出說「門」,所以說海棠社成立之後,第一次做詩押韻就是押的門字韻,不信可以去翻第37回,這可以說是現實的門和心理的門,門已經成了園林人內心的一個積澱。這是門,這麼多。
也許同學們要問有沒有窗的描寫?有。窗的描寫就很特別了,特別在哪裡呢?這就是我們園林建築的窗戶,跟我們今天的玻璃窗是不一樣的。當時玻璃是很昂貴的,只有寶玉房裡還有一塊玻璃鏡子,所以劉姥姥沒見過,以為是見了一個老妖婆,看見鏡子裡邊映出(自己)來,還以為是個老妖婆。玻璃很少,裡邊點的燈,大觀園點燈,比如說元妃省親,點的燈叫做明瓦燈,它實際上嚴格說來不是玻璃燈,透明度比較好一些,窗戶就更不可能用玻璃,因為很昂貴的。那麼當時的窗戶都知道是木板窗,外面一層是木板窗,那麼開窗戶就很麻煩,開窗戶要把木板取掉,過去的一些鋪面要把窗板下掉一樣。木板窗裡邊還有兩層,有一層就是內層的紗窗,就是用絲綢做成的紗窗,紗窗裡邊還糊了一層窗紙,北方還糊窗紙。所以說你想開窗戶就很麻煩,而且你要從窗戶看裡邊或者看外邊,就很困難,所以必須舔破窗紙看。
比如說第19回,寶玉到寧府書房去,路過書房就聽到書房裡有聲音,他不知道是什麼聲音,書中是怎麼說的,「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門進去。」因為裡邊小廝僕人正在做好事,所以說他是舔破窗紙看,就說明看很不方便。比如說寶玉和寶釵成親的時候,兩人就很鬥氣,因為寶玉不願意娶寶釵,怎麼林妹妹變成了寶姐姐?這個時候王熙鳳她就想去看這小兩口怎麼樣了,她是怎麼看的,是覷著眼在窗縫那裡看,因為很艱難,就不像我們現在這種窗戶就很好看。照說,本來情人約會,我們寫情人約會,都要在窗下,陽台下面,我們看羅密歐與朱麗葉在窗下面對話,朱麗葉說,羅密歐,羅密歐,你為什麼要叫羅密歐,你如果換個名字不更好嗎?因為他們兩家有世仇。那麼我們說的叫玫瑰的那一種花,它不叫玫瑰不是同樣發出芬芳嗎,你為什麼要叫羅密歐呢?羅密歐在窗下聽到了,就說我從此受洗再也不叫羅密歐。你看窗戶是很刺激的,夠浪漫的,夠刺激的,所以在文學描寫裡邊,寫情人約會,都要唱一曲小夜曲,在窗下,沒有說你在大門口去唱一曲,你說這個怎麼搞。但是我們的園林建築又很特殊,你看窗戶很不方便,你要去偷看也不方便,要舔破窗紙去看,這樣子就有很多麻煩,所以我們說《紅樓夢》有窗戶的描寫,但是和門相比,它發揮的這種功能相對就要小一些,這是很特殊的。
但是窗戶它也有描寫,它造成了兩個空間,就是內外空間的一種交流,通過窗戶來隔開,窗裡窗外,就是屋裡屋外,形成兩個空間的隔與不隔的交流,也就成了以窗借景。描寫窗戶的時候,朝外看,那個時候大大方方,把窗格子都打開了,朝外看是借景,因為窗外又多了一個景。像我們現在要購房買房,特別注意窗外借景有硬件,如果說有一個湖在外邊,那你這個房子相對來說,雖然不是你房裡的陳設,比較而言外面有自然風景,不被人家擋住,那這個房子和別的房子比較起來,肯定要更有價值一些,以窗戶借景。所以李漁就把以窗借景,還稱為是「尺幅窗」、「無心畫」。窗戶就像一幅圖畫的框一樣,而且成了一個無心畫。怎麼無心畫,你並不是有心畫的一幅畫,如果我們把這個窗簾打開,一看窗外,那麼有一幅鏡框兒畫,我們中山大學的校園就展現出來了。比如說賈母在看院子景色的時候,她就是隔著窗戶往外面看的,這是形成內外的交流。我們說了古代的窗戶看裡、看外都不方便,要舔破窗紙看,那麼為了彌補這種不足,《紅樓夢》是怎麼描寫的,我們園林建築它有一種特殊的觀看,就是「門兒虛掩」,用門兒虛掩來代替窗的觀看。怎麼門兒虛掩?就是從門縫裡偷看。虛掩並沒有開完,如果大大開著,你說裡邊人怎麼做事,那外面一下就看見了嘛,而且一看一覽無餘,沒有韻味了。說門兒虛掩,開個門縫,就形成了一個半幅畫的效果,就像一個條幅一樣。那麼門兒虛掩,看見我們裡邊,這裡是教室的一角,那個人只看見你拿筆的那隻手,那邊在幹什麼,還有什麼他看不到,這樣就造成了一種神秘感。這樣子看畫,是不是得到的東西更多,引起你的想像,那麼沒看見的那一半是什麼呢,就引起你的想像。這個門兒虛掩,很多描寫都是通過它看到的一些事情。比如說,第71回寫「角門虛掩」,就是院子的角門虛掩。鴛鴦過路的時候,看見角門虛掩,就看到了誰呢,就發現了司棋正在跟她的情人約會。所以說一個名叫鴛鴦的丫鬟捉到一對兒正在幽會的鴛鴦,就是通過角門虛掩看到的。
還有鴛鴦後來尋死上吊要追隨賈母而去,丫頭是怎麼發現她的,也是門兒虛掩,就看見屋裡像鬼火一樣,若明若暗,一下打開門看到了鴛鴦吊在那裡,吊死了,上吊了,也是通過門兒虛掩表現的。所以書中有好幾處門兒虛掩,這個不僅給人一種審美感的效果,而且它對窗戶來說,它代替了窗戶觀看的一種功能。因為看窗戶就很困難了,比如說尤氏,尤氏有一次去偷看什麼呢,看賈珍在家裡酗酒作樂,她呢就是半曲著腿蹲在窗戶下面偷聽,她不能偷看,因為冒出頭去,窗戶是關上的,看不見,所以這就是一些很特殊的表現,這是關於窗的描寫。
那麼我們看,門窗在裡邊敘事上的作用,它形成了一種空間的分割,就是門窗的空間分割。首先是場景的空間分割,這個門窗的空間分割,它就起了一種舞台布景的作用,就把屋裡屋外形成了兩個空間的分割,就是掩隔開來了,有藏有露有滲透,那麼就增添了敘事畫面的豐富性和生動性。由於門窗就像舞台布景一樣,因為我們演舞台劇的時候,就那麼一個劇場,一個舞台,又要演室內,外面的人回來還要咚咚敲門,有時候佈景的時候就放一個半扇門在那裡,就隔開了,裡邊這是屋裡,外邊這是外面,所以說這個門窗就起著分割空間的作用。另外呢,這種門和窗的描寫,還有就是隔門對話,隔著門對話。比如說第26回,林黛玉到寶玉怡紅院房裡去,就被晴雯關在門外,晴雯聽見敲門,黛玉就去了,晴雯說誰呀,黛玉就說是我,但是晴雯沒聽出她的聲音來,管她是誰,寶二爺吩咐了,誰也不開門。因為黛玉想這些丫鬟平時愛開玩笑,她又說是我呀,這裡說還是不開,那麼就形成了屋裡屋外的對話。那麼我們來看,就好比說,這裡敲門,門外的人敲門,黛玉敲門,屋裡說誰呀,是我呀,任誰也不開,寶二爺分咐了,不開門。還是我呀,你開吧,就不開,已經很晚了。那麼黛玉就聽著很生氣,正在生氣的時候,因為她心裡想,剛才看見寶釵進去了,怎麼我來了就不開了,她本身又多疑,她正在外面生氣的時候,屋裡傳來寶玉和寶釵的笑聲,那麼正在生氣,傳來笑聲,笑聲表示在屋裡,林黛玉氣怔在門外,就是生氣。如果我們把這一段完整的話,你看分開來,就成了1、3、5、7、9,2、4、6、8、10。誰呀,是我,寶二爺吩咐了誰也不開,她說是我呀,你開吧,就不開,這裡又生氣,屋裡又傳來了笑聲,她又氣怔在門外,我們看,1、3、5、7、9就是晴雯屋裡的人說話,2、4、6、8、10就成了屋外黛玉的說話。這樣的話,所以我們看書的時候,你就要學會什麼,就是有一種逼視的眼光,我們雖然看的是文字的描寫,你用一種空間逼視的眼光去看到它的文字畫面,這個就好像電影的切鏡頭一樣。不知道你們有這個感覺沒有,那個電影的切鏡頭,我拍一下門外,拍一下屋裡,拍一下門外,拍一下屋裡,鏡頭切來切去,很快。那這樣的話,敘事的節奏就比較快,而且筆墨就非常的精練,本身我們中國小說敘事,跟西方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文字是非常簡潔,這樣就看到了,那個鏡頭誰呀,是我,不開,這裡生氣,屋裡又有笑聲,這裡就氣怔在門外,形成了這個鏡頭屋裡屋外,兩個鏡頭的不停轉換,這就形成隔門對話,增添了敘事的功能,畫面就更豐富了。隔門對話還有很多,比如說趙姨娘和她兒子賈環的對話,因為賈環不小心把湯藥淋到寶玉身上了,那當然就受到一頓痛罵,趙姨娘也很生氣,母子倆就在裡屋和外屋對話,趙姨娘說我叫你不去,你偏去。屋裡(賈環)又說一些訛詐的話,我要把鳳姐的女兒巧姐怎麼樣,也是母子倆在屋裡屋外。
還有一個像房門內外的對話,裡邊都是很多的。比如說像平兒,有一次和賈璉也形成了屋裡屋外對話,正好遇上王熙鳳來了,她說你怎麼跑到屋外來說話,你不到屋裡說話呢,也形成了這種不同的場面,這是隔門對話。還有隔窗偷聽,隔著窗戶偷聽。比如說第26回,寶玉是在窗外偷聽到黛玉吟《西廂記》的,就知道她的心思了。還有第27回,寶釵隔著窗戶偷聽到亭子裡的丫頭在說話,只不過寶釵很聰明,或者說很精明,也或者說很世故,她就假裝呼喚黛玉,好像她在找黛玉,所以一下轉移目標,就使在亭子裡的丫頭恨黛玉,就以為是黛玉偷聽了話,而寶姐姐沒偷聽。實際上是寶釵偷聽了。所以說兩個丫頭說,我們說話要小心一點,乾脆把窗格子打開吧。這就是窗戶的不方便,如果玻璃窗,我們即使在屋裡說話,看到外面有誰來了,趕快使個眼色別說了,但是因為窗戶關得很緊,看不見,所以說隔窗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