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研究》概論(上)
第一章 概 論
一部以描寫愛情為基調的寫實小說又是極為隱晦的政治小說《紅樓夢》,自它的傳抄問世以來,人們一開始便感到困惑,繼而進行探索。其研究開始只是隻言片語,後成為整篇的評點、索隱以及連篇累牘的考證,直到現在《紅樓夢》的某些專刊和其它一些刊物仍然在無休止的論爭,這真可謂是曠古未有的文學怪現象。
對於《紅樓夢》的研究種種奇怪現象的出現,大部分並不是來源於研究人員的奇怪遐想,而是來源於《紅樓夢》作品本身。《紅樓夢》是將「真事」隱去,然後將書中人物故事情節又「追蹤躡跡」的用「假語村言」敷演出的。但是《紅樓夢》中愛情情節的真實性和一些描寫社會現象的真實性卻與在《紅樓夢》中作者故意在時間、地點和某些情節上人為的製造出的種種矛盾的不協調本身就是一個謎,是一個「古董」,這一部由「假話」和「古董商」冷子興合演的一部大古董《紅樓夢》將讀者裝進了悶葫蘆。人們一開始在承認《紅樓夢》是「傳神文筆足千秋」的一部寫實傑作的同時,又帶著一種《紅樓夢》是「傳聞已久」又不敢一閱的「恐其中有礙語」的疑慮心理,這些思想便成了「索隱派」的先聲,隨後便開始了系統的紅學研究。第一批便是我們今天所說的舊紅學派。
舊紅學派包括評點派和索隱派。
作為早期的評點派,雖然他們也在研究《紅樓夢》的寫作思想,但基本上來說,他們還是站在文學角度來研究《紅樓夢》,來研究《紅樓夢》的社會影響和研究《紅樓夢》中人物形態的。可以說,除了脂批中的某些文學藝術評論外,評點派為系統全面的《紅樓夢》文學藝術研究開了先河。
我們不妨摘錄評點派的一些評點文字。
明齋主人在點評中寫道:
《石頭記》一書,膾炙人口,而閱者各有所得。或愛其繁華富麗;或愛其纏綿悱惻;或愛其描寫口吻,一一逼肖;或愛隨時隨地,各有景象;或謂其一肚牢騷;或謂其盛衰循環,提朦覺(目+貴)或謂因色悟空,回頭見道;或謂章法句法,本諸盲左腐遷:亦見淺見深,隨人所近耳。
書中無一正筆,無一呆筆,無一復筆,無一閒筆,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後面渲染出來。中有點綴,有剪裁,有安放。或後回之事先為提挈,或前回之事閒中補點。筆臻靈妙,使人莫測。總須領其筆外之神情,言時之景狀。
作者無所不知,上自詩詞文賦、琴理書趣,下至醫卜星相、彈棋唱曲、葉戲陸博諸雜技,言來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獨得。
全部一百二十回書,吾以三字概之:曰真,曰新,曰文。
(見1986年上海古籍版「合評本」評論第17頁)
護花主人王希廉在總評中寫道:
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爰書戲曲,以及對聯扁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禽鳥,針黹烹調,鉅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烈豪俠,剛強懦弱,及前代女將,外洋詩人,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倡伎優伶,黠奴豪僕,盜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皆有;事跡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制,慶吊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貿易鑽管,事事皆全;甚至壽終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樑受逼,併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謂包羅萬象,囊括無遺,豈別部小說所能望見項背。
書中多有說話衝口而出,或幾句說話止說一二句,或一句說話止說兩三字,便嚥住不說。其中或有忌諱,不忍出口;或有隱情,不便明說,故用縮句法嚥住,最是描神之筆。
(見同書15頁)
太平閒人張新之評寫道:
今日之小說,閒人止取其二:一《聊齋誌異》,一《石頭記》。《聊齋》以簡見長,《石頭記》以煩見長。《聊齋》是散段,百學之或可肖其一;《石頭記》是整段,則無從學步。千百年後,人或有能學之者,然已為千百年後人之書,非今日之《石頭記》矣。或兩不相掩未可知,而在此書自足千古。故閒人特為著佛頭糞。其他續而又續,及種種效顰部頭,一概不敢聞教。
(見第3頁)
這些評論皆不失為一種中肯的文學批評,一種高度的概括。當然各人的看法不同,觀點有異,那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這些不過是文學批評而言,在研究《紅樓夢》的寫作思想時,評點派雖然也承認《紅樓夢》是「假語村言」的,但是他們認為「《石頭記》一書,全部主要關鍵是『真假』二字。讀者須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之意,則甄寶玉假寶玉是一是二,便心目瞭然,不為作者冷齒,亦知作者匠心」(見同書護花主人總評13頁),從而得出《紅樓夢》的宗旨不外乎「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而宗《中庸》,故借寶玉說『明明德之外無書』,又曰『不過《大學》、《中庸》』」(見同書第2頁)。「《石頭記》一百二十回,一言以蔽之,左氏曰『譏失教也』」(見同頁)。評點派這一種將「真」「假」二字歸同於甄寶玉和賈寶玉是一個人的「真假」說和《紅樓夢》的宗旨不過是「祖《大學》而宗《中庸》」的「譏失教也」的評論,看起來雖然也是研究《紅樓夢》的寫作思想,但顯然基本仍是站在一個文學角度來看問題。
評點派能夠把一部《紅樓夢》當作一部文學作品來研究是值得稱道的,無論他們的看法如何,無論他們研究的結果如何,但這種「批評」無疑為《紅樓夢》的傳播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除此外,對於評點派,我認為還有一個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研究是比較認真的,也是比較審慎的。比如說,大某山民評曰:「懷古詩謎,人有猜之者矣,予未敢深信」(見評論23頁)。護花主人「摘誤」裡提到的「第二回冷子興口述賈赦有二子,次子賈璉。其長子何名,是否早故,並未敘明,是屬漏筆」,「十三回內說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寫書接林黛玉,賈母叫賈璉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說賈璉遣昭兒回來投信,林如海於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爺同林姑娘送靈到蘇州,年底趕回,要大毛衣服等語。若林如海於九月初身故,則寫書接林黛玉應在七八月間,不應遲至冬底。況賈璉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應當時帶去,何必又遣人來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揚,又送靈至蘇,年底亦豈能趕回?先後所說,似有矛盾」(見評論第9頁)。太平閒人在他的「《石頭記》讀法」中評劉姥姥時寫的「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細細玩味,及三年乃得之,曰:是《易》道也。是全書無非《易》道也」(見評論第6頁)。還有太平閒人在第十一回正文秦可卿病中的「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得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經期又兩個月沒來」之下批的:「……曰上月中秋,曰二十日,曰半個多月,曰兩個月,核之菊花盛開,則此為九月極分明也。而其實極糊塗。夫寶玉入學穿大毛衣當為冬月,至鬧書房之日未必有自冬而春而夏而秋之久。金氏尋尤氏、秦鍾告秦氏皆鬧書房次日事,是時秦氏已病,且張太醫未到之前已先敘賈敬生辰,又張太醫云『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本時為冬耶?抑為今秋而及今冬耶?看此糊塗之處,可知假語村言,無非夢話。觀者尚欲按圖索驥乎?到此等糊塗處,他偏要排上許多日子,清清楚楚,以文為戲,並以人為戲」(見168頁)。又如第九十五回在正文元春病逝的「存年四十三歲」下批的「『老官翻案』回說元春八字歷歷,乃生於甲申年。甲申人存年四十三歲,當死於丙寅。今雲死於甲寅,存年四十三,當生於壬申」(見1568頁)。像這樣認真反覆查閱並指出矛盾,在《紅樓夢》的研究史上尚屬罕見。而且可以說這種矛盾研究尚不失為研究《紅樓夢》的一種正途,它可以為研究《紅樓夢》的內在規律起著一種不可低估的作用。
由於評點派的這種對年齡、時間等結構矛盾的研究未能繼續深入,所以不能不說,這種剛剛找尋到的可貴途徑又被淹沒了。
總的來說,評點派是辛苦的,審慎的,也是有收穫的。當然其中不乏有一些附會成份。但是,評點派在研究《紅樓夢》的寫作宗旨得出的「譏失教也」和「全書無非演《易》道也」的結論卻根本解決不了《紅樓夢》「真事隱」部分到底隱了些什麼的這一根本問題,它解答的仍是一些現象問題,正像索隱派王夢阮指出的「以《大學》《中庸》講《紅樓夢》期期不敢奉教」(見《紅樓夢索隱》「提要」第6頁)那樣,於是,人們開始了大部頭的《紅樓夢》索隱。其後索隱派佔據了紅學界的一個很長時期。
我們今天一些人一提到《紅樓夢》索隱派,好像就是大逆不道一樣,好像「索隱」便是不值一哂的壞事情。其實,「索隱」一詞並不是後人加上去的,而是索隱派他們自封的。如王夢阮給他的書名題名為《紅樓夢索隱》,蔡元培給他的書名題名為《石頭記索隱》。後人加給他們的頭銜是「附會」二字。不過這些索隱派也確實如胡適指出的,「他們並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見《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73頁),於是,舊索隱派變成了「索隱附會派」。
索隱派有以下幾個派別。
索隱派第一派是《紅樓夢》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說。這派的代表人物是王夢阮,其作品是《紅樓夢索隱》。
王夢阮認為《紅樓夢》「其書大抵為紀事之作,非言情之作。」認為「是書成於悼紅軒中,曹雪芹先生增刪五次,此書中所明言者。曹雪芹為世家子,其成書在乾嘉時代(原註:書中明言南巡四次,是指高宗時事。在嘉時所作可知)。於明季清初諸女子,事隔百有餘年,斷難親聞親見。意者此書但經雪芹修改,當初創造,另自有人……揣其成書,當在康熙中葉。必及見聖祖一朝之盛,乃雲蘭桂齊芳。當順康之時,入關未久,天下文網尚不甚密,是書原本,當不免有直率疏漏處。至乾隆朝,事多忌諱,檔案類多修改(原註:聞內閣尚有未經改之檔案,光緒中人猶見之)。《紅樓夢》一書,內庭索閱,將為禁本。雪芹先生勢不得已,乃為一再修訂,俾愈隱而愈不失其真。」在此之後,王夢阮又認為「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王夢阮又查證了一些有關聖祖出家五台為「情僧」的傳說和董小宛的一些傳說,得出:「秦淮名妓董小宛……侍如臬辟疆冒公子襄九年,雅相愛重。適大兵下江南,辟疆舉室避兵於浙之鹽官。小宛艷名夙熾,為豫王所聞,意在必得。辟疆幾頻於危,小宛知不免,乃以計全辟疆使歸,身隨王北行。後經世祖納之宮中,寵之專房。廢後立後時,意本在妃,皇太后以妃出身踐,持不可。諸王亦尼之,遂不得為後。封貴妃,頒恩赦,曠典也。妃不得志,乃怏怏死。世祖痛妃切,至落髮為僧,去了五台不返。誠千古未有之奇事,史不敢書,此《紅樓夢》一書所由作也。」「全書為演情僧之事,故專專注意鋪敘寶玉黛玉二人。二人者,以寶玉況情僧,以黛玉況妃子也。」「寶玉命名,非雲自寶,言能寶愛此玉而已。玉指黛玉,即暗指小宛。」「黛之為言代也,言以此人代小宛。」「以寶玉演情僧,故時有與世祖關合處……如世祖臨宇十八年,寶玉便十九歲出家;世祖自肇祖以來為第七代,寶玉便言一祖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舉人;世祖謚章,寶玉便謚文妙。『文章』兩字,可暗射也,不然和尚何得有謚,舉人又安得賜謚?」「寶玉與北靜王,若即若離,是一是二。當開國之時,西南尚擾,惟北方大定,故曰北靜。寶玉獨見重於北,是指開國時局勢而言。」「小宛蘇人,黛玉亦蘇人。小宛在如臬,黛玉亦在揚州。小宛來自鹽官,黛玉亦來自巡鹽御吏之署……小宛入宮,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老少相形,抑亦謔矣」等等(以上均摘自王夢阮《紅樓夢索隱》「提要」)。
關於《紅樓夢》一書是否是王夢阮索隱出來的清世祖與董小宛的傳記,孟森在他的《董小宛考》裡已作了深刻的論述。他用詳實的材料證明了清世祖出生時,董小宛已十五;清世祖七歲登基時,董小宛已二十一歲;等到清世祖八年十四五歲時,董小宛卻死於此年,其時二十八歲。由此足以說明王夢阮的《紅樓夢》為清世祖和董小宛之作純屬無稽之談。
對於王夢阮的索隱,除了孟森的駁斥外,胡適還從四個方面指出了王夢阮的索隱弊端,胡適認為:(一)第十六回明說二十三年前「太祖皇帝」南巡時的幾次接駕,趙嬤嬤年長,故「親眼看見」。我們如何能指定前者為康熙時的南巡而後者為乾隆時的南巡呢?(二)康熙二次南巡在二十八年(西曆1689),到四十三年曹寅才做了兩淮巡鹽御史。《索隱》說康熙帝二次南巡駐蹕曹寅鹽院署,是錯誤的。(三)《索隱》說康熙帝二次南巡時,「曹雪芹以童年召對」;又說曹雪芹成書在嘉慶時。嘉慶元年(西曆一七九六),上距康熙二十八年,已隔百零七年了。曹雪芹成書時,他可不是一百二三十歲嗎?(四)《索隱》說《紅樓夢》成書在乾嘉時代,又說是在嘉慶時所作:這一說最謬。《紅樓夢》在乾隆時已風行,有當時版本為證(詳考見後文)。況且袁枚在《隨園詩話》裡曾提起曹雪芹的《紅樓夢》;袁枚死於嘉慶二年,詩話之作更早得多,如何提到嘉慶時所作的《紅樓夢》呢?(見《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第75頁)
在徹底駁倒王夢阮的《紅樓夢》為清世祖和董小宛傳記之作的孟森一文後,胡適提出的四個問題也確實言中了王夢阮文章的弊端,胡適的文章不是沒有道理的。但在此問題上,我認為王夢阮除了在文字上的粗心外,王夢阮的失誤還有一個客觀的原因——就是王夢阮無力搜集到曹雪芹生平的資料,所以在曹雪芹與《紅樓夢》的某些問題上難免陷於被動。
王夢阮在《紅樓夢》的研究上也確如胡適指出的是一種附會,王夢阮也並沒有先著重版本、作者、時間等問題的研究,而僅僅搜集收羅了一些零碎史料附會了《紅樓夢》的一些情節。
但我還有一些與胡適相反的一些看法,索隱派王夢阮的觀點也不是一無是處的,而且還有一些後人不及的獨到之處。
一、王夢阮在《紅樓夢》「索隱」這一問題上走對了。王夢阮並不是在強「索」,而是《紅樓夢》確實有「隱」。既有「隱」就得「索」,這是研究《紅樓夢》之必然。《紅樓夢》一日真像不明,索隱派便永遠不會絕跡。
二、王夢阮在《紅樓夢》的「索隱」問題上,可以說是徹底失敗了,失敗就失敗在《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影射清世祖和董小琬這一附會上。但王夢阮在《索隱》所說的《紅樓夢》「非言情之作」,「託言兒女,借言情以書其事」「以情為賓」,「兒女風流,閨帷纖瑣,大皆假話之類」,「作者雖意在書事,而筆下則重在言情,若不從『情』字上看去,便無趣味」,「處處在為寫真事,卻處處專說假話」,「謂寶黛實有其人,榮寧實有其地,刻舟求劍,便不足與言《紅樓夢》」,「若一味談玄,謂百二十回一切皆子虛烏有,亦甚非《紅樓夢》之真知己也」,「其稱『石頭、』者,大抵為紀石頭城之事」,「書中以葫蘆廟開始,……但打破葫蘆無人耳」,「書中又言賈雨村入迷津,始終不能渡過,作者預知後世閱者,必為其假語所惑,終身不悟」,「偌大一部文章,處處傳事傳神,皆如親見親聞,無絲毫乖舛疏漏處,是妙在善用一『實』字」(以上均見《紅樓夢索隱》「提要」)。還有王夢阮的「寶玉與北靜王,若即若離,是一是二……寶玉獨見重於北」等等這些觀點不無道理。王夢阮的「為紀事之作」是荒謬的,但《紅樓夢》「非言情之作」「處處在說假話」確實談出《紅樓夢》寫作之真諦。不僅如此,王夢阮的「謂寶黛實有其人,榮寧實有其地,刻舟求劍,便不足與言《紅樓夢》」,這不僅為當時之卓見,實際上也不正言中了新紅學的「自敘傳」嗎?王夢阮「書中以葫蘆廟開始……但打破葫蘆無人耳!」「書中又言賈雨村入迷津,始終不能渡過,作者預知後世閱者,必為其假語所惑,」不正又言中現代紅學家的賈雨村乃一「貪官污吏論」和《紅樓夢》僅乃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嗎?王夢阮的「偌大一部文章,處處傳事傳神,皆如親見親聞,無絲毫乖舛疏漏處,是妙在用一『實』字」的這一《紅樓夢》是一種創作的觀點不是比胡適的曹雪芹「他不怕瑣碎,再三再四的描寫他家由富貴變成貧窮的情形」的「自敘傳」更有見地一些。還有王夢阮的「寶玉與北靜王……寶玉獨見重於北」的方位觀點,我認為還是高於一般新老紅學家一著。《紅樓夢》裡有東南西北,並因此設了平安寧靜四王,北靜王本身就有「北靜」的方位特殊含義。這一方位問題一直被紅學家們忽視或認為不值一談。
還有「作《紅樓》人必善制燈謎,全書是一總謎,每段中又含無數小謎,智者射而出之」,王夢阮雖然並沒有弄清謎語的要害是「十首懷古詩」,但王夢阮並不否認《紅樓夢》含有隱謎還是明智的,這要比胡適的「假使一部《紅樓夢》真是一串這麼樣的笨謎,那就真不值得猜了」的這一觀點還要明智許多。
索隱派王夢阮的「索隱」是因附會而失敗告終,但王夢阮的某些觀點我認為卻是應該讚許和發揚的。可以說他的某些觀點要比新紅學家和現代派的紅學家們的觀點有分寸有見識得多,雖然新紅學家們和現代紅學家們在紅學上的研究成果要超出王夢阮許多,但這些研究成果都無法代替王夢阮關於《紅樓夢》「真」與「假」這一文章結構的根本看法。
索隱派第二派認為《紅樓夢》是康熙朝的政治小說。這一派的代表作是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一文中一開始便說:「《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於本事之上加以數層障冪,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狀況。」蔡元培在談到前期評論家太平閒人時說道:「太平閒人評本之缺點,在課以前人讀《西遊記》之眼光讀此書。乃以《大學》《中庸》『明明德』等為作者本意所在,遂有種種可笑之傅會,如以吃飯為誠意之類。」蔡元培認為:「闡正本事,以《郎潛記聞》所述徐柳泉之說為最合,所謂『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是也。近人《乘光捨筆記》謂『書中女人皆指漢人,男人皆指滿人 ,以寶玉曾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與鄙見相合」。然後他「左之扎記,專以闡證本事於所不知則闕之」。
蔡元培又云:「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余也……寶玉在大觀園中所居曰怡紅院,即愛紅之義。所謂曹雪芹於悼紅軒中增刪本書,則吊明之義也。本書有《紅樓夢曲》,以此。書中序事托為石頭所記,故名《石頭記》。其實因金陵亦曰石頭城而名之。……又曰《情僧錄》及《風月寶鑒》者,或就表面命名,或以『情』字影『清』字;又以古人有『清風明月』語,以『風月』影『明清』亦未可知也。」「《石頭記》敘事自明亡始。第一回所云,這一日三月十五日葫蘆廟起火,燒了一夜,甄氏燒成瓦礫場。即指甲申三月間明愍帝殉國,北京失守之事也……甄士本影政事,甄士隱隨跛足道人而去,言明之政事隨愍帝之死而消亡也。」「甄士隱即真事隱,賈雨村即假語存,盡人皆知。然作者深信正統之說,而斥清室為偽統,所謂假府即偽朝也。其人名如賈代化,賈代善,謂偽朝之所謂化,偽朝之所謂善也。賈政者偽朝之吏部也,賈敷、賈敬偽朝之教育也(《書》曰「敬敷五教」)。賈赦偽朝之刑部也……賈璉為戶部……李紈為禮部(李禮同音)」。「作者於漢人之服從清室而安富尊榮者,如洪承疇、範文程之類,以嬌杏代表之。僥倖嬌杏即書中敘新太爺到任,即影滿洲定鼎……姽嫿將軍林四娘,似以代表起義師而死者。敘尤三姐,似以代表不屈於清而死者。敘柳湘蓮,似以代表遺老之隱於二者也……以民族對待言之,征服者為主,被征服者為奴。本書以男女影滿漢,以此」(以上錄自《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第6~9頁)。
蔡元培依據他以上的主張,又按照他的三法推求,即一、品性相類者;二、軼事有徵者;三、姓名相關者(見同書第一頁蔡元培《第六版自序》)得出:
一、「賈寶玉言偽朝之帝系也。寶玉者,傳國璽之意也,即指『胤(+乃)』」(見9頁)。
二、「《石頭記》敘巧姐事,似亦指胤(+乃)。『巧』與『(+乃)』字形相似也」(12頁)。
三、「林黛玉影朱竹坨也。絳珠影其氏也,居蕭湘館影其竹坨之號也。竹坨生於秀水,故絳珠草長於靈河岸上……」(見13頁)。
四、「薛寶釵高江村也(徐柳泉已言之)。薛者,雪也。林和靖《詠梅》有曰『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也(高士奇)」(見14頁)。
五、「探春影徐健庵也……」(見18頁)。
六、「王熙鳳影余國柱也……」(見26頁)。
七、「史湘雲影陳其年也……」(見24頁)。
八、「妙玉影姜西溟也……」(見28頁)。
九、「惜春影嚴蓀友也……」(見33頁)。
十、「寶琴,冒辟疆也……」(見34頁)。
十一、「劉姥姥,湯潛庵也……」(見35頁)。
蔡元培在他的《石頭記索隱》裡雖也反對牽強附會,如說太平閒人「遂有種種可笑之傅會」,但蔡元培在花費很大的時間也在進行著附會,也就是胡適所說的那樣「不去搜求那些可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裡的情節,他們並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胡適的這種結論,特別是指對蔡元培的研究,是很有道理的。
摘自楊興讓著《紅樓夢研究》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