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前八十回中的某些特殊框架結構組合(一)
第六章 《紅樓夢》前八十回中的某些特殊框架結構組合
一、引 言
曹雪芹是一個複雜的作家,《紅樓夢》是一部複雜的作品。所謂複雜,這裡指除了我們並不明白《紅樓夢》的「真事隱」到底隱了些什麼和「假語村言」到底又「假話」了些什麼之外,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在年齡、時間和情節上有著種種無法解釋的矛盾。
任何作品,只要不屬於記實,只要不是自傳,也即是說,只要是在創作,在他的筆下總難免有失實處和矛盾的成份。《紅樓夢》雖經「五次增刪」,但畢竟是一部尚未最後脫稿的作品,在這種情況下,其書中情節和時間就更難免有失誤之處,這是不足為怪的。但是,《紅樓夢》卻不是筆下失誤,而是「以矛盾見長」,太平閒人在第一章回的行批中就指出了這個問題。也即是說,此書中的有些訛誤,並不是由於作者疏忽或無知而造成的,而恰恰相反,它是作者人為的結果。就此,護花主人在他的《摘誤》中也同樣指出了這一問題,我們現在不妨從「摘誤」中抽出幾條:
(一)第二回冷子興口述賈赦有二子,次子賈璉。其長子何名,是否早故,並未敘明,似屬漏筆。
(二)十二回內說是年冬底林如海病重,寫書接林黛玉,賈母叫賈璉送去。至十四回中,又說賈璉遣昭兒回來投信,林如海於九月初三日病故,二爺同林姑娘送靈到蘇州,年底趕回,要大毛衣服等語。若林如海於九月初身故,則寫書接黛玉應在七八月間不應遲至冬底。況賈璉冬底自京起身,大毛衣服應當時帶去,何必遣人來取?再年底才自京起程到揚,又送靈至蘇,年底亦豈能趕回?先後所說,似有矛盾。
(三)三十六回襲人替寶玉繡兜肚,寶釵走來,愛其生活新鮮,於襲人出去時,無意中代繡兩三花瓣。文情固嫵媚有致,但女工刺繡,大者上繃,小者手刺,均須繡完配裡,方不露反面針腳。今兒兜肚是白綾紅裡,則正裡兩面已經做成,斷無連裡刺繡之理,似於女工欠妥。
(四)五十八回將梨園女子,分派各房,畫薔之齡官,是死是生,作何著落,並未提及,似有漏筆。
(五)六十七回尤三姐自刎,尤老娘送葬後,並未回家,自應仍與尤二姐同住。乃六十八回王鳳姐到尤二姐處,並不見尤老娘,尤二姐進園時,母女亦未一見,殊屬疏漏。
(六)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雲人不知鬼不覺,何以知其死於吞金?不於賈璉見屍時將吞金屍痕敘明一筆,亦似疏漏。
(見「合評本」9~10頁)
我們從護花主人《摘誤》中可以看出以下一些問題:
(一)護花主人指出的寶釵襲人繡兜肚一事,這一點可能表明曹雪芹與女工不甚精通,以至造成筆下失實。
(二)護花主人指出的梨園女子齡官下落不明和尤老娘下落不明,由於這些人物是《紅樓夢》陪襯人物中的陪襯人物,《紅樓夢》中的人物龐雜,作者往往顧此失被,這可能是作者顧此失彼疏忽而造成的失誤。
(三)護花主人認為曹雪芹寫尤二姐「吞金」,「既雲人不知不覺,何以知其死於吞金」?這一點批評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作者僅僅寫事情的發展經過,沒有必要再寫個證人,還要讓一個人看見吞金不成?我覺得這個不是什麼大問題。
當然尤二姐死於吞金一段也不是沒有矛盾的,曹雪芹已明白地告訴人們,尤二姐的箱內「一滴無存,只有些拆簪爛花,並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都是尤二姐素習穿的」(見1665頁),既然尤二姐箱中一無所有,那曹雪芹寫的「生金」又來源於何處?
四、但除了曹雪芹由於某些生活知識的匱乏和由於書中場面之龐大、人數之眾多、而造成某些筆下失誤以外,另一個筆下「失誤」和筆下矛盾顯然不屬於這一類。它就是護花主人《摘誤》中指出的第一條和第二條。我們就捨棄自敘傳的自敘而不談,也即就是避開既然《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難道曹雪芹連賈璉是老大還是老二都不清楚而不談;就《紅樓夢》是創作而言,曹雪芹難道連賈璉是老二還是老大,賈琮是老大還是老二也弄不清楚嗎?不錯,賈赦有「二子」,一為賈璉,一為賈琮,賈璉始終以賈赦的大公子出現,而曹雪芹卻說賈璉為「次子」而又稱為「璉二爺」;而賈琮呢?年齡忽大忽小(與賈環相比),既不稱為琮大爺,又不稱為琮二爺,亦不稱為琮三爺,這也是誤筆嗎?
還有護花主人《摘誤》中指出的林如海的病亡喪葬日朝,難道曹雪芹連春夏秋冬也分不清楚嗎?難道連第一年和第二年也分不清楚嗎?
護花主人《摘誤》裡指出的這前兩條,顯然是曹雪芹筆下故意人為的矛盾。
除了以上列舉的幾條「摘誤」外,另一個顯著的矛盾,就是賈寶玉和賈元春的年齡。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裡,有這麼一段話:
「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見43頁)
這是一個典型的人為矛盾。
明齋主人看到此處,在他的《或問》作了如下評述:
或問:「《石頭記》有病乎?」曰:「有。元春長寶玉二十六歲,仍言在家時曾訓詁寶玉,豈三十以後人尚能入選耶?其他惜春屢言小;巧姐初不肯長,後長得太快;李嬤嬤過於龍鍾:諸如此類,未可悉數。然不可以此疵之者,故作罅漏,示人以子虛烏有也」。(見「合評本」52頁)
這一評述是中肯的。
太平閒人在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中有「……如今已有一半落塵猶未全集」幾句下批曰:「為諸人年齡作小周旋,乃考其事實,則年紀全然不對,故意以矛盾見長也。作者何嘗忽略」(見「合評本」第8頁)。
太平閒人的《紅樓夢》「故意以矛盾見長,作者何嘗忽略」的獨特見解,真可謂「入木三分」。
然而我們現代紅學家卻並沒有看到這些,不要說研究人員的論述,就《紅樓夢》的版本而言,「庚辰本」、「己卯本」、「甲戌本」、「夢稿本」等脂本均將寶玉與元春的年齡誤差寫為「不想次年」。而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則將「不想次年」改為「不想隔十幾年」;199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則依「戚本」「舒本」將「不想次年」改為「不想後來」。這幾處的改動,表面看來似乎更正了《紅樓夢》中的不合情理部分,但實際上,這種改動則變更了原著的本來面目。
以上僅僅按照三家評語列舉的個別例子。實際上,《紅樓夢》的矛盾部分,不僅反映在寶玉的年齡、惜春的年齡、巧姐的年齡上,可以說比比皆是。
「三家合評本」在評語方面確實有很多陳腐的東西,就避開其世界觀的正確與否而不談,單就研究成果而論,「三家評本」也確實並沒有得到什麼結果。但是,「三家評本」在《紅樓夢》的時間矛盾、生日矛盾、情節矛盾等方面的評閱卻給我帶來了啟發。這些矛盾評閱並不像現代紅學家們僅在方言、氣候、節令物件等問題上的附會攀比以及僅局限於現實人物思想矛盾的研究,它是一個很發人深省的研究,提出了一些很突出的問題。雖然「三家評本」並沒得出實質性的結論。
儘管我也並不佩服三家評本諸人的評語所下的結論,但說實話,我對《紅樓夢》某些特殊框架結構組合的研究確實受了「三家評本」的影響和啟發,好多時間問題的揭示確實給我起了先導作用。如果說我《紅樓夢》的某些特殊框架結構組合的研究有什麼成果的話,不能不首先歸功於太平閒人和大某山民。至於他們的錯誤當然也是難免的:任何先驅者往往也同時是失敗者,就是我的此處研究雖比他們進步了一點,但也難免有失誤之處。
對《紅樓夢》的研究,固然需要對曹雪芹本人經歷、思想以及其社會背景並包括著重版本的研究,但同時也必須著重對《紅樓夢》一書本身的研究。因為它是一部獨立的文學作品。這研究,就是要多問一些為什麼,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寫?為什麼有這麼多不應有的矛盾?其中的內在規律是什麼?這些問題形成的一些特殊框架結構組合是什麼?這就是我此章要探討的問題。
在未談這些問題之前,我先說明幾個問題:(一)筆者在此不準備也不可能揭示並探討書中的所有結構問題。(二)本章只準備揭示探討前八十回,後四十回則留作本書第九章再作處理。(三)在揭示探討一些結構組合時,由於情況不同,筆者準備有所取捨,詳略不一。(四)筆者在引用《紅樓夢》中的情節句子文字,前八十回皆依據「庚辰本」。
在沒有揭示探討前八十回的時間、生日、方位的這些特殊框架結構組合之前,我們先不妨大概來談一談書中的幾個主要人物的年齡結構問題,由此我們將會發現曹雪芹在寫此書時,在某些問題上將是怎麼胡謅、信口開河,以示此書的「假話」部分確屬小說,純屬「子虛烏有」。然後再著重逐章來揭示時間結構組合和重點來談幾個人的「生日」結構組合,也談一下方位結構組合,力圖在其中尋求出一個規律性的實質性的東西來。
年齡問題,在《紅樓夢》中是一個不重要的問題,它本身並不顯示什麼。顯示問題核心的是一些時間上的徘徊往復,特定的地點方位和一些生日中的特異時間、內容的結構組合。所以,我先將個別人的年齡放到前邊,僅作一個大概比較而已,然後再探討其它各個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