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情文化和情本思想

《紅樓夢》中的情文化和情本思想

《紅樓夢》中的情文化和情本思想

紅樓評論

——孫遜教授在華東師範大學的講演

清人趙翼說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之文學,也有一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和作家群。我們通常講,秦漢是辭賦的黃金時代,唐宋是詩詞的豆蔻年華,元代是戲曲的豐收季節,明清便是小說的繁榮歲月。明清小說的繁榮首先表現在數量上,更表現在質量上,而質量就具體體現在名著上。我們經常講四大名著,就是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四大古典小說。如再把視野放寬一點,還可以有六大名著,這就是四大名著之外,再加《金瓶梅》和《儒林外史》。再把視野放寬,還可以吸納更多作品進入名著的行列。而名著之所以是名著,是因為它們都具有非常豐富複雜的文化內涵,經得起人們再三咀嚼和回味。

每一部名著所包含的文化內涵和精神特質都是各不相同的。例如《三國演義》的文化特質,可以用「忠義」二字來概括,「忠」主要體現在劉備集團和漢王朝、劉備和孔明的君臣關係上,「義」則主要體現在劉、關、張和其他異姓兄弟的關係上;「忠」和「義」最後聚焦在關羽身上,隨著關羽的不斷被神化,《三國演義》的「忠義」觀念也不斷被增殖。《水滸傳》的文化特質主要是「綠林文化」,或者叫「江湖文化」,可以用《水滸傳》裡的四句話來概括這種文化的政治特徵:逼上梁山、替天行道、以賢為能、接受招安,它幾乎是所有聚嘯山林的綠林好漢的共同特徵。《西遊記》則主要反映了「神魔文化」的特質,具體表現為神魔的對峙與轉換,它所包含的文化隱喻今天還依然存在。《金瓶梅》是我國古代世情小說的代表,它以大量筆墨寫及男女兩性生活,可以說是我國古代性描寫之集大成者,其文化特質也許可以概括為「性文化」。《儒林外史》是封建科舉制度走至反面時,我國古代「士文化」的一個代表,集中反映了封建科舉下士大夫的人性扭曲和內心痛苦。

那麼,《紅樓夢》的文化精神又是什麼呢?我們該用哪兩個字來概括它的文化要義呢?個人認為,《紅樓夢》主要的文化精神便是「情文化」,或者叫「情本思想」。這個「情」當然首先包含了我們通常講的「男女之情」,否則《紅樓夢》也不成其為《紅樓夢》;但它又遠遠不止「男女之情」,而是包含了遠為豐富和複雜的內涵。把《紅樓夢》僅僅理解為愛情小說,把《紅樓夢》的「情」僅僅理解為「男女之情」,不僅不符合小說實際,而且辜負了作者的一片苦心。

《紅樓夢》的「情文化」或「情本思想」究竟包含了哪些豐富內涵呢?

一、《紅樓夢》裡的「情」,指的是男女之間的相悅相愛之情,並在這方面提出了超越性愛的「意淫」觀念,以及以思想志趣的一致為基礎的新的情愛觀。

《紅樓夢》寫了好多「情案」,最主要並處於小說中心地位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愛情婚姻糾葛,它構成了小說情節的主線。作為寶、釵、黛愛情陪襯的,還有寶玉、湘雲、妙玉,寶玉、襲人、晴雯之間的愛戀之情。其中寶玉和湘雲也是一對「金玉之緣」(一個有通靈玉,一個有金麒麟),寶玉和妙玉則構成另一對「雙玉」,小說在這方面有含蓄的描寫。襲人和晴雯分別是寶釵和黛玉的影子,寶玉對她倆都鍾情,其中寶玉和襲人還有過性愛衝動。以上由寶玉和六位女性所形成的三組六對或明或暗的戀人關係,構成了《紅樓夢》「男女之情」中最重要、也最感人的內容。此外,寶玉對金釧、芳官、五兒等,也都有過一種特殊感情。

除去和寶玉直接相關的「男女之情」,《紅樓夢》寫及的其它「情案」還不少,重要的有:秦鍾和智能的幽會,賈薔和齡官的兩心相印,賈芸和小紅的遺帕相思,藕官和藥官的你恩我愛,以及三姐對柳湘蓮、司棋和潘又安、金哥與未婚夫的以身殉情等,它們作為通部「情案」的一部分,作者或直接或間接,或重墨描寫或簡筆帶過,都給予了不同的藝術處理。

以上「情案」在不同程度上都帶有反抗封建禮教的意義;還有一類「情案」,旨在表現封建婚姻制度對女性的加害,使女性成為犧牲品。具代表性的有:元、迎、探三姐妹的婚姻悲劇;「三春去後諸芳盡」,惜春正是從她姐姐們的不幸遭遇中幡然醒悟,剪髮修行。李紈的心如槁木,湘雲的白首雙星,也都屬於這類「情案」。

上述各類「情案」之外,小說還寫到不少「貪淫戀色」的另類「情案」,突出的有:老色鬼賈赦;「垮掉的一代」的典型賈珍、賈璉和賈蓉之流,一個個更是無恥之徒:賈珍不僅和媳婦秦可卿有不正當關係,而且和妻妹尤氏二姐妹也有糾葛,甚至在尤二姐被賈璉佔有、他本人名分之下是尤三姐時,仍「不忘舊情」,百般輕薄;賈璉則是「成日家偷雞摸狗,髒的臭的」,都拉了屋裡去,先與廚子多渾蟲的老婆多姑娘私通,後又與女奴鮑二家的偷情,不久又偷娶了尤二姐,等到賈赦把房中丫環秋桐賞他作妾,他又把尤二姐置之腦後,致使尤二姐吞金自盡;賈蓉是草字輩中的花花公子,他不僅和鳳姐眉來眼去,癙嬸間有曖昧關係,而且和父親賈珍一起,與尤氏二姐妹調笑嬉鬧,父子二人「素有聚之誚」……這些另類「情案」,雖不是情之正者,但小說並不乏對它們的描寫。

正是在分析考察了各種「情案」的基礎上,《紅樓夢》通過警幻之口,提出了著名的「意淫」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究竟何謂「意淫」?作者沒有明說,根據上下文語意,應是指超越「性愛」之上的男女相悅相戀之情。僅停留在「性愛」層面,便是所謂「皮膚淫濫之蠢物」,如賈赦、賈珍、賈璉、賈蓉之流;「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真誠地「憐香惜玉」而不追求「性」的佔有,這便是「意淫」,如寶玉就是天下第一「意淫」之人。我們看寶玉對黛玉和其他青年女性的關愛和呵護,是那樣地體貼入微,但全然沒有《金瓶梅》之類的「性思維」在作祟。最典型的例子如第十九回,寫寶玉來到黛玉房間,黛玉正睡在床上歇午,丫環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寶玉進來,忙走上來推醒黛玉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睡出來的病大」;又第二十一回,寫寶玉來到黛玉房中,黛玉和湘雲尚臥在衾內,那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史湘云「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寶玉見了,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她蓋上。這正如脂硯齋批語所指出的:「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矣。今反推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已卯本第十九回批)「『歎』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見之自曰『喜』也。」(庚辰本第二十一回批)看到熟睡的女性,看到熟睡的女性「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非但沒有任何「不軌之心」、「苟且之念」,反而推醒她,怕她睡出大病;反而輕輕的替她蓋上,怕她「肩窩疼」,這就是典型的「意淫」,它和「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膀,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魯迅《而已集·小雜感》)之類的「性思維」徹底劃清了界線。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小說還提出了以思想志趣的一致作為基礎的新的情愛觀,這突出表現在寶黛愛情的價值標準上:寶玉之所以選擇黛玉而非寶釵,既不是因為門第(論門第寶釵更高),也不是因為美貌(寶釵和黛玉一如嬌花,一如纖柳,各盡其美),更不是因為一般意義上的性格脾氣(寶釵的脾氣性格遠要比黛玉為好),而僅僅是因為黛玉和他的思想志趣一致,從來不說那些仕途經濟的「混賬話」。同樣,黛玉之所以只鍾情於寶玉一人,也只因為他是大觀園內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在這裡,傳統的淺薄而外在的「憐才愛色」的愛情模式,已經為新的追求內在思想志趣的一致的情愛觀所替代,這種新的情愛觀不僅在當時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即便在今天也還沒有失去其進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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