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結構組合(薛家生辰)之三
第二十八回賈寶玉和薛蟠於五月初三日到馮紫英家飲酒,脂硯齋在馮紫英的「前日不過我的設辭,故說下這句話」之上眉批道:「若真有一事,則不成《石頭記》文字矣。作者得三味在茲,批書人得書中三味亦在茲」(見「甲戌本」第二十八回234頁)。
這裡作者批者關於馮紫英一段「設辭」的「三味」豈不正指此嗎?問題在於脂硯齋同樣不敢或不願說明罷了。
自古以來,人們歷來把「逐鹿」「兔死」作為爭雄天下的代名詞,雖然古典是「兔死狗烹」而不是「兔死鶻烹」,但逐鹿獵兔卻是一種角逐天下的政治術語。
五月初二為薛蟠壽日,此回除寫賈芸與林紅玉「蜂腰橋設言傳心事,林黛玉春困發幽情」之外,在極不顯眼的地方插進了賈珠遺孤在大觀園公然逐鹿,神武將軍之子馮紫 英在鐵網山被兔虎捎了一翅膀。
「古董商」為薛蟠生日籌措了全部。
此是五月初二一天事。
賈寶玉晚飯後方回。回來後,薛寶釵也來到了「怡紅院」。然而林黛玉呢?為寶玉操了一天心,當來到「怡紅院」看寶玉時,見薛寶釵進「怡紅院」去了,黛玉因看各色水禽在池中浴水,耽誤了一會,隨後來到「怡紅院」。
寶釵進了「怡紅院」;黛玉卻被「武夫」晴雯拒之門外。
曹雪芹不讓林黛玉進「怡紅院」的原因是: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頑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麼?」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想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了,你也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慼戚嗚咽起來。
(見606~607頁)
這真是一篇絕佳文字,就書中的現實人物而論,誰又能說此時諸人心理與言行不合情合理?還有誰能說明曹雪芹用晴雯把薛寶釵放進「怡紅院」,將林黛玉拒之門外,還是出於別的動機?
沒有,一點也沒有。林黛玉被拒之門外一段不僅在此處無罅漏處,而且為林黛玉葬花「泣殘紅」埋下了「假話」部分的伏筆。
此事接入第二十七回的開頭。曹雪芹寫道:
【HT5K】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見611頁)
此是五月初二日傍晚事。
紫鶻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歎,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床攔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見611~612頁)
這是五月初二日晚上事。
「一宿無話」之後,便是「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見612頁)。多麼荒謬絕倫的記時法:第一天是五月初二;隔了一宿,第二天變成了四月二十六日。
此日當是五月初三日。乃薛蟠的生日。儘管它是林黛玉「泣殘紅」的日子,但它不應是四月二十六日。這一點,我請諸位記清。
此日怎麼樣呢?曹雪芹下邊寫到:
此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擺設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
(見612頁)
然後便是寶釵因此時尚未見林黛玉,撇下眾人往「瀟湘館」中來找林黛玉;因看見寶玉往「瀟湘館」中去,薛寶釵為了避嫌疑,又抽身走了回去。再後便是寶釵「戲綵蝶」一節文字: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滴翠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格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格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見613~615頁)
這便是紅玉一「姦情」案。
然後便是寶釵故意問紅玉林黛玉藏到那裡去了以及紅玉墜兒怕林黛玉聽見「走露風聲」如何了得一事(見616頁)。
曹雪芹寫完這一些後,又巧妙地插入鳳姐因有事差遣人,正好紅玉跑來。後由於紅玉的辦事乾淨利落受到了王熙鳳這個大管家的賞識。
這是薛蟠生日五月三日早上林黛玉「泣殘紅」前的一節。
在這五月初三日薛蟠生日的早上,林紅玉由於辦事乾淨利落並在某些地方善於「鑽營」,被王熙鳳看中,調出「怡紅院」。這一事倒也不算怎麼奇怪。但曹雪芹為什麼又要在五月初三日這一日安排薛寶釵「滴翠亭」撲蝶這一段插曲呢?林紅玉在「怡紅」不得志,受晴雯等人排擠固然促使林紅玉早有離開「怡紅」之心,林紅玉被調出「怡紅院」固然是由於王熙鳳的相中;但曹雪芹安排此五月初三日早上林紅玉「姦情案」發,林紅玉於五月初三下午被王熙鳳「明升」去恐怕就不這麼簡單了。
《紅樓夢》「大觀園」被抄,「大觀園」每次動盪不寧,皆因「奸盜」案牽連所致。這是「庚辰本」前八十回裡文字的基本特徵。在「怡紅院」裡,林紅玉與賈芸一案是一個典型的「姦情案」,也是《紅樓夢》「大觀園」裡第一個「姦情案」;而墜兒又是一個典型的「偷盜案」,也同樣是《紅樓夢》「大觀園」裡的第一個「偷盜案」。
林紅玉在五月初三案發被「明升」出「怡紅院」,和墜兒日後被晴雯硬驅逐出「怡紅院」恐怕出於一個手法。
在這裡,我並不是說,薛寶釵在聽見紅玉墜兒談話之後去告密,這裡顯然不存在這個問題:一是薛寶釵在此時大約還不會幹出此種事情來,不論出於本人利害,還是出於道德。二是紅玉調出「怡紅院」有王熙鳳相中一段明文在。
在這裡,我不論林紅玉與賈芸的戀愛是否合乎封建社會道德、資本社會道德以及現在的戀愛道德觀;也不深究薛寶釵此處的為人以及有些人認為薛寶釵撲蝶一段乃架禍於林黛玉一說。我在此想提出的問題是曹雪芹為什麼把林紅玉一「姦情案」發安排在薛蟠生日的早晨,她的「明升」與墜兒的「被逐」又意味著什麼?
下邊開始了此回既是「五月初三」又是「四月二十六」日早晨林黛玉「泣殘紅」一節。寶玉來到「瀟湘館」,看見林黛玉梳洗出來,便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懸了一夜心」(見623頁),黛玉並沒有理寶玉,只對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同頁)。隨後不管寶玉怎麼打恭作揖的,林黛玉連「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同頁)。此處可見林黛玉把寶玉「恨透了」,這可能就是曹雪芹深知「恨之至即愛之至」的《紅樓夢》的寫作精髓所在。
寶玉出來,無趣,被探春叫去聊了一會。「因不見黛玉,便知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見626~627頁),便把花兜起來,「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見627頁)。
「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同頁)。只見林黛玉哭道: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未聞。
昨霄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堆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見627~629頁)
這便是林黛玉「泣殘紅」的全文,即「葬花吟」。
第二十七回末尾曹雪芹用了兩句「寶玉聽了,不覺癡倒」作為結束,然後接入下回。
第二十八回一開始曹雪芹寫道: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名正未發洩,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見633頁)
這一段是曹雪芹關於葬花吟的解釋。
這便是《紅樓夢》裡著名的林黛玉葬花吟的前前後後。然而這裡面顯然有好多問題,已為諸紅學家所忽視。
第一個問題是曹雪芹的「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可巧遇見餞花之期」一語。前邊已經說過,「昨夜」乃指五月初二;「次日」乃指薛蟠說的「明日五月初三」。這裡怎麼會第一天是五月初二,第二天會變成了四月二十六「餞花之期」呢?這是林黛玉「葬花吟」日期上的嚴重錯誤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葬花吟」中有「閨中女兒惜春暮」,「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三月香巢已壘成」、「半為憐春半惱春」等語。就其中的「春暮」、「憐春」、「惜春」、「三月」、「桃飛」等詞來看,其時顯然在記「三月」「暮春」之事,並非記「五月初三」或「四月二十六日」時事,曹雪芹顯然把三月葬桃花移到了五月初三日,而卻又虛晃了一個四月二十六日「餞花之期」。
第三個問題是「葬花吟」中有「手把花鋤出繡閨」、「獨倚花鋤淚暗灑」、「荷鋤歸去掩重門」等語中的「花鋤」一詞。在第二十七回曹雪芹所寫的「餞花之期」的一章節裡,根本就看不見林黛玉有「荷鋤」的絲毫筆墨。在這裡卻出現了一個問題是:第二十七回林黛玉既無「荷鋤」之舉,也無「桃花」可葬;而林黛玉「荷鋤」葬「桃花」卻發生在前邊的第二十三回一個章節。
第二十三回有這麼一段筆墨。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註:即三月十日至二十日。古每月十天為一「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花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行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見526~527頁)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我們只要看看此一段筆墨,將會發現五月初三日或四月二十六日「泣殘紅」一事乃是指二十三回三月二十日「中浣」林黛玉葬桃花一事,曹雪芹在這裡顯然人為的有意製造了一個五月初三卻葬三月桃花的一個矛盾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