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怎樣開頭的?

《紅樓夢》是怎樣開頭的?

《紅樓夢》是怎樣開頭的?

紅樓評論

    《紅樓夢》的開頭,一般總認為是「此開卷第一回也」那一段

約四百字的長文。雖然早就有人表示懷疑,提出自己的揣測1,

但由於缺乏細緻的分析和有力的論證,這一問題尚未得到解決。

究竟這段長文是不是《紅樓夢)}的開頭?它的作者是誰?又為了

什麼目的來寫?這一切仍然有待於我們繼續探討。

    首先來考察這段長文。作為正文來看,它的可疑之點甚多。

這開始的第一句話就來得古怪。前面已明明標出「第一回」三個

字,又舉了回目的名稱,而還要講「此開卷第一回也」,究竟有什

麼必要呢?再者,作者還在這裡不厭其煩地大講第一回回目的

象徵性的意義,「故曰甄士隱云云」、「故曰賈雨村云云」等等。它

不像是一部長篇小說的開頭,倒像是為第一回作「題解」。從結

構上看,它和後面那個優美的神話故事也缺乏有機的聯繫,各說

各的,全不相干。不僅如此,它們還互相矛盾。前面這段文字

裡,明說作者「風塵碌碌,一事無成」、「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

規訓之德」,又點明當時創作的環境是「蓬隔茅椽,瓦灶繩床」,分

明實有其人。後面那個神話故事裡卻說《石頭記》一書乃是「石

頭所記」,作者是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這就令人不解。既然曹

雪芹在楔子的結尾處都還在隱蔽自己,只說自己「披閱」、「增

刪」,不承認是本書的作者。有什麼必要一開始他反倒要暴露出

自己的身份來呢?

    拿其它幾部古典長篇小說名著來對照,《紅樓夢》的開頭格

外顯得遜色。一個「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作家,

寫作態度嚴肅認真,精益求精,未必會如此之不講究小說開頭的

藝術。因此『此開卷第一回也」這一大段文字是否曹雪芹所設計

構思的開頭實在令人懷疑。

    我們從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可以找到有力的物

證。在脂本的系統中,甲戌本由於它的正文所根據的底本是較

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於曹雪芹的原稿。這個本子第

一回是以「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

細諳則深有趣味」這幾句話開始的1。書前有一篇《凡例》,又名

《紅樓夢旨義》包括五條。我們通常當作《紅樓夢》開頭的那一大

段文字,除最後一句(「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以外,都是

出於《凡例》第五條之中。它實際上是把這條《凡例》加以刪節而

成。自「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以下的文字全部刪去了,計刪掉

六十字。另外,在文字上也略有更動的地方。如把「此書開卷第

一回也」這句話改成「此開卷第一回也」。前者是指「在這本書開

卷的第一回裡面」,語意未盡,還有下文,而後者是一個完整的句

子,變成了「這是開卷第一回」的意思。

    甲戌本上格式分明,《凡例》是在全書之前,比正文低兩格抄

寫,《凡例》之後附有七律一首(「浮生著甚苦奔忙」)。七律抄完

之後,還空有一頁白紙,然後才標出「第一回」三個字,舉了回目

的名字,抄寫第一回的正文。這篇《凡例》是斷乎不會與正文相

混淆的。

    然則《凡例》中的文字如何會竄入正文呢?如果我們把甲戌

本和庚辰本對照起來研究,便可發現此中秘密。在標明為「脂硯

齋凡四閱評過」的庚辰本上,已不見《凡例》及所附的七律,第一

回是以「此開卷第一口也」開頭1,同於今本。不過,值得注意的

是今本中的那一大段文字在庚辰本中分作兩段抄寫,第一段抄

到「故日賈雨村云云」為止,以下提行另作一段,文字也和今本有

差異,作「此目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

意本旨」,下面即接抄「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這第二

段是甲戌本的《凡例》中所沒有的,顯然是加上去的。

    我們再看第二回的情況。甲戌本上第二回開始以後有兩大

段總評(「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及「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

戚……」),均比正文低一格抄寫,放在正文之前。而在庚辰本

中,這兩段總評均被當作正文來抄寫。由此可見,庚辰本第一回

開始的那兩段文字,實系第一回的兩段總評,由於抄手不察,而

誤入正文。

    一長篇小說的評點在《紅樓夢》之前已是相當風行的事。金聖

歎的評《水價傳》,毛宗崗的評《三國誌演義》,可以說是家喻戶

曉。關於評點的格式體制,已經定型。《紅樓夢》的評點顯然是繼

承了這個傳統。脂評中經常碰到一些為金聖歎所使用過的術語,

如「橫雲斷山法」、「草蛇灰線法」、「背面傅粉法」等等。庚辰本第

十二回中有一條批語:「瑞奴當如是報之。此節可入《西廂記》批

評內十大快中」,甲辰本第三十回也有一條批語;「寫盡寶黛無限

心曲,假使聖歎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都很推崇金聖歎。

在體制上,毛批《三國》有《凡例》,《紅樓夢》也有《凡例》。

毛批《三國》和金批《水滸》在每回之前均有「總評」,較之正文

低一格或兩格書寫,《紅樓夢》在好多回之前也有「總評」,有時

把它放在一回之後,也是比正文低一兩格抄寫1,這都是顯著的傳統影響。

    根據以上種種情況,可知《紅樓夢》一書原有一篇《凡例》及

一首題詩,後來都刪去了,第一回卻增添了兩段總評。第一段總

評是把原來《凡例》中的第五條加以刪節而成的,第二段總評和

被刪去的那首七律意思相近,當系改寫。既然是兩段總評,則

它們解釋第一回的回目,並且出現了「此開卷第一回也」、「此回

中」等詞句,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庚辰本把它們抄入正文,鑄成大

錯。以後程偉元和高鶴更把它們連接起來,中間也不空行分段,

變得天衣無縫。他們並對文字作了修改,把「此回中凡用夢用幻

等字」改作「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清除了「此回」字樣,湮沒

了明顯的一處總評痕跡。後人也當作了正文接受下來,認為這就

是《紅樓夢》的開頭。所幸的是:甲戌本仍在,成為堅強的物證,

而庚辰本中此一大段文字分成兩段抄寫,也露出了破綻。只要詳

加考察,真相終可大白。我們恢復其本來的總評面目,不把它當

作小說的開頭看待,以前產生的種種疑團,都可渙然冰釋了。

    現在進一步來探討「此開卷第一回也」這一大段文字的作者

問題。它既是第一回的兩段總評,而且從原有的《凡例》及題詩

中蛻化而出,文字及意思都變動不大,那麼《凡例》及題詩的作者

   應該就是它的作者。若不是同一個人,他怎麼敢隨便取消《凡例》

及題詩,竟把《凡例》中的第五條大部分抄下來當作自己的評語

呢?這篇《凡例》有兩處提到「作者自雲」,顯然是旁人在轉述作

者的話,並非作者自己現身說法。同時曹雪芹也毫無必要為自

己的小說逐回寫評語,讚揚自己。寫《凡例》的人不會是曹雪芹,

將《凡例》改作評語的人也不會是曹雪芹。這應當是另外一個人。

他和曹雪芹的關係極為親近,瞭解創作《紅樓夢》的全部過程,而

且是此書的主要評者。

    從甲戌本看來,它標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每頁的騎縫

中都有「脂硯齋」字樣,第一回正文中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

仍用《石頭記》」之語,並有脂硯齋「甲午淚筆」的一條眉批,明確表

示出來「一芹一脂」在事業上的親密關係。脂硯齋完全符合上述

條件。甲戌本上所載有制凡例》和題詩當是出於他的手筆,後來

改成評語的也是他。我們看行文的風格也和脂評相似,如第五回

中有一條脂批:「點題,蓋作者自雲所歷不過紅樓一夢也」,可以證

明。《紅樓夢》以前的小說,由批書的人作《凡例》或《讀法》的,例

子甚多。如《三國誌演義》是批者毛宗崗作的《凡例》,《水滸傳》是

批者金聖歎寫的《讀第五才子書法》。《紅樓夢》的《凡例》兼有《讀

法》的性質,其中就有「閱者切記之」之類的話。情況也是相同的。

    有人認為這首七律是曹雪芹本人自題《紅樓夢》的詩。但甲

戌本上這首詩並無一字批語,而曹雪芹所寫的詩在前面幾回莫

不有批。如第一回中三首詩都有批語,「滿紙荒唐言」一首有兩

條批,其一作「此是第一首標題詩」,另一作「能解者方有辛酸之

淚,哭成此書……」。「未卜三生願」一首有一條批,作「這是第一

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

之意」。「時逢三五便團圓」一首有四條批。第二回前的「一局輸

贏料不真」一詩也有兩條批,其一作「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

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對之大加讚賞。如果「浮生著甚苦

奔忙」這首七律真是雪芹所寫,其中又有「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

辛苦不尋常」的警句,並且放在全書的最前面,脂硯齋豈有不加

批點之理?他又何至於說在它後面的「滿紙荒唐言」一首是「第

一首標題詩」呢?事實很清楚:它是脂硯齋所作,脂硯帶當然不

好對自己的作品也來稱頌一番。由於這首七律是和《凡例》緊密

聯繫在一起的,這也間接地證明了《凡例》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

是脂硯齋。

    從以上所作的考察,可以看出今本第一回前面的一大段文

字不是曹雪芹寫的《引言》,而是脂硯齋就他自己原來為《紅樓

夢》作的《凡例》和題詩所改寫的兩段總評。

    曹雪芹原來所設計的開頭是相當精彩的。讀者拿到了這部

洋洋數十萬言的長篇小說,未看正文之前,很自然地會產生「此

書從何而來」的想法。作者正是抓住了讀者這種心理狀態,巧妙

地虛構了一個優美的神話故事,以此交代《石頭記》一書的來歷。

通過石頭和空空道人的對話,作者又尖銳地批判了當時氾濫成

災的公式化的、庸俗的才子佳人小說,從而也就說明了《紅樓夢》

本身的獨創性。至於把書中的主人公賈寶玉的前身處理成為一

塊頑石,可以看出作者的憤世嫉俗之情。從長篇小說的結構來

看,這個神話故事是所謂「楔子」(脂批中也稱之為「楔子」)。那

開頭的幾句話:「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

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單刀直入,開門見山。作者的意思在於

引導讀者盡快地進入神話故事,一點也不延宕。他絕沒有在書

一開始的時候,就以大段「自白」的方式來進行說教,闡述本書第

一回回目的意義,教導讀者如何讀《紅樓夢》。

    把脂硯齋寫的第一回「總評」當作了《紅樓夢》的開頭,不僅

是「張冠李戴」,極不合適,使作品的本來面貌模糊不清,而且研

究工作者在分析曹雪芹本人的思想和創作態度時,尤易發生種

種誤會,得出錯誤的結論。比如俞平伯先生過去在《紅樓夢研

究》一書裡即根據這一大段文字,認為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全

部目的是「感慨身世」、「懺悔情孽」和「使閨閣昭傳」。他說:「從

作者自己在書中所說的話,來推測他做書時的態度,這是最可信

的,因為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瞭解他底意思的。

雪芹自序的話,我們再不信,那麼還有什麼較可信的證據?所以

依這條途徑走去,我自信不致於迷路的。」1當然,俞先生的論斷

是建立在他過去對《紅樓夢》全書思想內容的錯誤瞭解上面的,

但是,「此開卷第一回也」這一大段文字顯然成了他立論的根據。

    其實,這並不是作者自己寫的《紅樓夢》的文字,而是脂硯齋

寫的兩段總評。他在第一段裡轉引了作者的話,用來解釋第一

回回目的意義。「故曰甄士隱云云」、「故曰賈雨村云云」,都是批

者所下的斷語。第二段總評(「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更

是脂硯齋自己的評語,不是轉引作者的話2。

    先就第二段總評而論。脂硯齋的思想不能和作者的思想混

為一談。我們不能拿脂硯齋的話來證明曹雪芹把「夢」「幻」看成

全書的「本旨」。那是脂硯齋個人的看法,和脂批裡所表現的思

想相符。曹雪芹的思想中固然也有消極的成分,卻未必象脂硯

齋那樣濃厚。他們兩人是有很大區別的。

    至於第一段總評,我們引證時應該特別慎重,需要清楚瞭解

它的歷史背景。甲戌本所載的《凡例》很有參考價值,等於一把

鑰匙。我們只有掌握整篇《凡例》的精神,才能深刻瞭解由它轉

化而來的總評。

《紅樓夢》原有的《凡例》,除了解釋本書的種種題名而外,反

復強調的是「不欲著跡於方向」,「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此書

不敢干涉朝廷」。第五條是其中最長的一條。它引了作者的話,

借解釋第一回的回目來發揮全書的「旨義」。這條凡例轉化為總

評所刪去的後一部分,意義尤為重要。刪去的話是:「開卷即雲

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

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

耳。閱者切記之」。由此可見,整篇《凡例》的根本精神乃在於強

調《紅樓夢》並不是一部「怨世罵時之書」。這和全書的思想內容

相去甚遠,顯然是脂硯齋在極力為此書開脫。如果我們聯繫到

時代來看。康、雍、乾三朝,文字之獄屢起,株連甚眾,令人談虎色

變。一般知識分子都存有杯弓蛇影的心理,甚至不敢看《紅樓

夢》這種小說。清宗室弘  日午 在批永忠的詩時就寫道:「第《紅樓夢》

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1

脂硯齋在《紅樓夢》全書之前加上《凡例》一篇,可以說是他有意

放上一道煙幕,其中不乏掩飾的曲筆,(看來脂硯齋是懂得這種

手法的「奧妙」的,由甲戌本第一回的第一條脂批,「自佔地步,自

首荒唐,妙」,可知。)他所轉引作者的話,正是為了達到這個目

的,因此不能完全當作作者「肺腑之言」來看待。如果當真,把

「自欲將已往所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 褥 之時,飫甘靨美之

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

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這些作者自雲的話看作是

曹雪芹創作的動機,就歪曲了曹雪芹本人的思想面貌。有著這

樣思想的人,能夠創造得出賈寶玉這個封建統治階級的叛逆者

的形象嗎?《紅樓夢》豈不是「浪子回頭」的「懺悔錄」了,又如何

能夠成為一部控訴封建社會的「悲憤之書」呢?所謂「作者本意

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也無非只是一種托辭,我們千萬不能

被它矇混過去。如果作者不是對封建統治階級的罪惡採取自覺

的批判態度,我們很難設想他能寫出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來。

    脂現齋為什麼在後來的抄本上刪去了這篇《凡例》,由於缺

乏直接的材料,難以確指它的具體原因。脂硯齋可能覺得這樣

的作法「欲蓋彌彰」,反而會遭忌。因此採取了「換湯不換藥」的

手法,取消了《凡例》,把其中最長的一條《凡例》刪節成為第一回

的總評,在字面上盡量不犯什麼忌諱、嫌疑,骨子裡依舊保留原

來的內容,這樣就可以仍然起到掩護的效果,批者也站穩了自己

的腳跟。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也可能有別的原因。。

    「浮生著甚苦奔忙」一首七律原附《凡例》之後,《凡例》既已

取消,它也無單獨存在的必要。如果把它轉移到第一回裡面去。

很容易使人誤認這是曹雪芹自己的題詩。如第二回開始題有一

首七絕(「一局輸贏料不真」),脂批即指明是雪芹之作,說「此等

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脂硯齋刪去那首七律,取其前半首

之意而改寫成為第一回的第二條總評,也是為了避免誤會的緣

故。

    一百七十多年來,《紅樓夢》翻刻了無數版,編校者都沒有發

現把開頭弄錯了。現在弄清事實的真相,最好是在今後新版本

的《紅樓夢》中恢復曹雪芹原來設計的開頭,刪去「此開卷第一回

也」這一大段文字,把脂硯齋原來寫的《凡例}}和題詩作為全書的

附錄,以供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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