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半日閒:悲莫悲過薛寶釵
少年時初看紅樓,只看到了少男、少女的旖旎情事,為寶黛愛情歎息流淚,總以為林妹妹就是憂鬱症的代名詞。而以我現在的目光來看,真正悲苦憂愁的倒應該是薛寶釵。
寶姐姐,眾人眼中一個溫柔大度、隨分守禮的大家閨秀,這樣一個優秀的貴族女孩,應該是十分理智缺乏情感的。如果這樣來看寶釵,卻是誤了。寶釵也是正當妙齡的少女,寶釵也有著如黛玉般的聰明才氣,寶釵也同樣是天生麗質的女孩子,她不是青年喪夫的李紈,也不是尚未解人事的史湘雲,一樣與寶玉居相鄰,一樣與寶玉宴同桌,一樣與寶玉日日在一處玩耍,她的心裡真的象衡蕪院裡佈置的那樣,「如雪洞一般」冷麼,只怕未必。
記得大觀園初落成時,賈政帶寶玉遊園當來到衡蕪院牆外時,賈政第一句話說的是:「這裡這所房子,無味的很」,這是尚未進入院內對此處的第一印象。可接下來一入院中,但見院中沒有任何的樹木花草,只有滿院不知名的籐蘿薜荔,異香沁入心脾,轉而稱讚:「必有佳句吟詠,方不負此處。」(大意)這裡的描寫很有深意,我對寶釵的印象也頗似賈政對於衡蕪院,先是不喜認為「無味的很」,繼而是覺得有些意思,最後則承認必得佳句題詠,方不負此。也許是英雄所見略同,其後元春在省親時也曾說過「此中瀟湘館、衡蕪院,我所極愛。」可見寶釵的不俗情致。
書中描寫的人物居處、穿著、甚至連其丫頭的名字,都是有所指的,隱含了人物的性格與命運。寶釵的性情我以為恰如那處院落,乍看似無味,再看則有趣,細究則韻味無窮。正如寶釵為人,溫柔平和沉默寡言好像是個乏味女子,然而處久了,便覺其可敬可愛,細看她幫湘雲起詩社,給黛玉送燕窩,為寶玉送傷藥,無不滲透著深深的姐妹情、知己情、兒女情。使人與之交往如沐春風,怪不得湘雲欲離去時,見了寶釵愈覺繾綣難捨,最後連黛玉也歎服,「你素日為人,固然是極好的。」
幾乎每個人都得到過寶釵的幫助或排解紛擾,不管是物質上或者感情上,可是她自己卻有著說不出來的煩難無人能解。哥哥譏笑她「行動護著寶玉」,黛玉總是懷疑她「心裡藏奸」,寶玉則是一聽見她的勸說,就「咳了一聲,抬腳便走了出去。」連一點情面都不肯留給她的。
寶釵對寶玉無情嗎?答案恰恰相反,還記得寶玉被打的臥床不起時,寶釵親送療傷藥,殷殷叮囑襲人如何為寶玉敷藥,見寶玉被打的慘狀由不得「眼圈紅了」,不慎脫口而出的親暱話讓她紅了臉,那欲言又止的嬌羞模樣惹得寶玉又胡思亂想起來。寶玉睡在床上,寶釵竟毫不避嫌坐在旁邊為他刺衣,寶玉在夢中的一句「什麼金玉良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釵登時便「不覺怔了」。「不覺」二字用得好,可見寶釵精神上受到了何等程度的打擊和震撼。為何如此,想來寶釵心中必然是默默愛著寶玉的,而寶玉的夢囈徹底粉碎了她的一線希望,她的心為之碎裂,卻因為她一貫矜持平和的舉動,使得她不能像黛玉那樣可以任情流淚哭泣。看到這裡我不禁想起《天龍八部》中葉二娘的話「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才是真的苦。」黛玉心中的悲苦,可以流淚、可以賭氣、可以寫詩來發洩,可是寶釵呢,只能化作一聲輕笑,那帶著歎息的微笑,怎不叫人為之傷痛欲絕。
寶玉的眼裡只有顰兒一人,何曾將寶姐姐放在心上一刻過。可憐寶釵不曾得到過寶玉半點真心,卻無辜背負了金玉良緣的傳言,當然這不能怪別人,都是薛姨媽自以為是,以為憑一塊金鎖就能與賈府聯姻。如果大家以為寶釵心機深沉到一心要謀取寶二奶奶的位置,未免看輕了我們的寶姐姐,也錯會了曹雪芹的意。試想那樣一個庸俗女子,怎麼能與世外仙姝林黛玉並列十二釵第一位,並得到一個「歎」字的評語。可見曹公固然是深愛黛玉的,可對於寶釵,也是敬重有加,稱之為「山中高士晶瑩雪」。
寶玉愛黛玉,黛玉也愛寶玉,他們心會神知,這也是大觀園裡一個公開的秘密,連賈璉的小廝興兒也很清楚,將來寶二奶奶「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可是寶釵對寶玉的愛有誰知曉,如果你說薛姨媽,我要笑你一聲錯了,薛姨媽最多是個沒有多少城府的中年婦女,她倒確實想把寶釵嫁給寶玉,但那不過是想與賈府聯姻,與王夫人姐妹親上加親的想法而已,她真的瞭解女兒的心意嗎?只怕未必。如果你說王夫人知曉,那我就忍不住要懷疑你是否看過《紅樓夢》了,王夫人是個典型的古板迂腐且毫無情趣的更年期婦女,不要說比她的婆婆賈母相去甚遠,連薛姨媽也比不上,嘴裡說著慈悲寬厚,吃齋念佛的,行事卻十分殘忍,她不能勸誡兒子,卻一巴掌打倒了丫頭金釧,不管這丫頭侍候她許多年,硬是立時攆了出去,致使金釧投井而亡。而後變本加厲,僅僅因為晴雯生得俏麗,「眉眼有些像林妹妹」便不管她死活,現從床上拖了下來,攆出園去。這樣一個面慈心惡的女人,怎麼能瞭解外甥女的心事,她所看重的不是寶釵是否和寶玉有情,而是寶釵的性格、家世更適宜做賈府的二奶奶,寶玉的夫人,自己的心腹兒媳罷了。
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心裡愛慕著自己的表弟,卻不能讓任何人知曉自己的心事,甚至連自己的意中人也深深瞞著,眼看著心上人與他的戀人情意綿綿話語生香,卻不能表露半點憂愁,這是怎樣令人心碎的傷痛啊。至此我深深體會到了那句有名的情話:「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金陵十二釵-寶釵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