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一)
《紅樓夢》寫了一個戀愛不能自由、婚姻不能自主的悲劇,即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的戀愛、婚姻的悲劇。這是《紅樓夢》悲劇的中心事件。
作者處理這個故事,跟我國過去任何關於戀愛或婚姻問題的作品不同。《紅樓夢》的特點是,它寫出了這個悲劇發生和發展的複雜細緻的現實內容,寫出了造成這個悲劇的全面的深刻的社會根源。這就是,一方面,作者不是簡單地或表面地瞭解賈、林、薛的婚姻事件,而是從悲劇主人公思想性格上來看那蘊在深處的真相,從日常生活活動中來揭示那多方面的內在的關係的;另一方面,作者不是把問題局限在本身的範圍裡面,使之和所在的環境絕緣,而是圍繞著這個中心事件,同時鋪開了一個由無數有關人物所構成的極其廣闊的社會生活環境,亦即同時描寫了這個步步走向崩潰的貴族統治階級社會的真實的內幕。總之,作者是努力從人物性格和生活環境的極其複雜深邃的關聯和發展上來連根地「和盤托出」這個悲劇的。
古今中外的文學,還少見這樣一部作品,它展開這樣廣闊的一個生活環境,從多方面具有重大意義的矛盾鬥爭中,從無比地錯綜著的人與人的關係上,如此充分地來描寫人物性格和事件發展。《紅樓夢》現實主義藝術高度的思想傾向性和它的宏大的結構,首先就是產生於作者這種深和廣的對生活的認識能力和愛憎感情上面。
我們知道,現實主義藝術無不以塑造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人物形象為能事,無不以塑造具有豐富深刻的社會內容和巨大藝術感染力量的人物形象為能事。作品中寫的場面、情節和無論什麼事物與生活細節,離開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就失去了意義。作品的思想主題,社會和歷史的特徵內容,也總是從人物形象表現和反映出來。
因此,我們研究《紅樓夢》這樣一部偉大的古典現實主義作品的內容,正應該從人物形象的研究著手。研究眾多人物主次從屬的關係,研究眾多人物形象的特徵,研究眾多人物在矛盾鬥爭中的地位和彼此間的關係,研究人物性格的形成和發展,研究作者在處理上所表現的態度或愛憎感情等等。只有這樣的來作研究,才能瞭解作品的思想內容和他所反映的現實意義。
但是有些《紅樓夢》研究者往往拋開人物形象,從書中摘取一些枝節的事項和細節,來論斷作品反映了怎樣的思想,提出了怎樣的問題。還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比如列舉大觀園裡一頓酒飯花了多少銀子,烏莊頭送來多少什麼地租,諸如此類,以證明賈家生活的奢侈,如何剝削農民,和說明了什麼性質的歷史或經濟問題,等等。
若是一部《紅樓夢》只提供了這樣一些乾癟的事實和數字,那它有什麼價值?作為死的歷史資料看,許多文獻盡有更為翔實更為精確的記載,《紅樓夢》和一切文學作品都遠不能及。《紅樓夢》的偉大與不朽之處,是在它以無比豐富的活生生的藝術形象,真實具體地反映了社會和歷史的內容;在這一點上,任何歷史記載都不能和它比擬。
凡是閹割了藝術的生命,抹煞了文學作品的特點,那方法都是錯誤的。
如前所述,《紅樓夢》以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的戀愛和婚姻問題為中心事件,整個《紅樓夢》悲劇都以這三個人物為中心。而賈寶玉在三個中心人物中又居於主要的地位,並且全書所有各類人物都是圍繞著他作為一個完整的典型社會生活環境而展開的。因此,在闡論《紅樓夢》現實主義藝術的思想傾向性這個總題目裡,這裡首先試從賈寶玉的典型形象著手。
賈寶玉這個藝術典型一如現實中的人一樣,他的思想性格,是他的生活環境中多方面複雜的條件和因素,在他的具體遭遇和經歷裡,給予影響,發生作用,而於不知不覺中形成起來的。《紅樓夢》描寫賈寶玉性格的特點,同時充分地描寫了造成他的性格的生活環境和他的具體境遇的各方面特點。使我們信服地看出來,賈寶玉的獨特的性格,完全是一個必然的存在。
關於《紅樓夢》的典型社會環境,這裡不作全面和具體的分析;這裡只能就形成賈寶玉性格的現實條件方面,簡括地說明幾點。
我們都知道賈寶玉生長在一個腐朽衰敗的「侯門公府」的封建貴族大家庭的社會環境裡。這個環境,在中國封建社會——尤其末期,作為上層統治階級社會看,具有豐富的典型特徵和意義。
在當時,官僚地主家庭一般都逃不出一個常例,即所謂「五世而斬」。意思是,這種家庭的所謂「榮華富貴」,無法長久持續下去;傳了幾代,就衰敗沒落,據說不出五代也就往往垮台了。這是封建社會統治階級的本質所規定,歸納了無數實例而得出來的一種認識。
《紅樓夢》所寫的賈家也是這樣。開頭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先就藉著冷子興和賈雨村的談話,扼要地介紹了賈家榮寧兩宅的這種形勢,並且指出那蕭索衰敗的徵象:一是「人口日多,事務日繁,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二是「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跟著就敘說賈家的世代,說出富貴家庭趨於衰敗的必然發展過程和具體現象。
冷子興說的第二點,即養的兒孫一代不如一代,被認為一件大事。強調指出這種「勢所必至」的現象,是必要的;這是籠罩全書具體描寫,有重要意義的一點。因為封建社會是以男性為中心建立它的統治權力的。兒孫的腐朽無能,在這種統治階級家族是「理有固然」的,也是最嚴重的現象。比較起來,「內囊盡上來」倒是小事了。我們看賈家兩宅的老爺少爺們,實在沒有一個不是腐朽無能的。他們雖然各有不同的面目,但共同的特點是不管事,不負責,沒腦筋,沒識見,荒淫無恥,作惡多端,精神墮落,道德敗壞。賈政算是他們之中的一面旗幟。但是他的毫無辦法和極端庸陋,從他管教子侄、結交門客和言談治事等等方面可以看出來。
其實不止賈家如此,《紅樓夢》寫到的整個統治階級的社會,這一趨勢是相同的。
和男性的腐朽無能相應而生的一個特徵現象,就是婦女的掌握權柄。就封建社會——尤其統治階級社會說,婦女當權,是常常不可免的,但同時也是紀綱毀墮的嚴重現象。他們的格言說,「牝雞司晨,唯家之索」。所以母雞打鳴,就要殺它;母雞跳上了灶,就看做很不吉利的事。這些在我們今日看來覺得極為愚蠢可笑的意識,其實都反映了封建社會統治權力的特點。因為婦女在這個社會制度裡是被當做奴隸看待的,他們沒有獨立的人格,沒有自主之權,只應該遵守「三從四德」的教訓,服從夫權和父權;祖母也須尊從兒子的權位,體察兒子的意旨,以襄助教育和家庭大事(所謂「女主內」,應該是指日常家務和操作,並非指家庭大事的主權而言)。《紅樓夢》裡的賈家(其實不止賈家),卻一反其道,原應居於被統治地位的婦女,卻掌握了家庭中的一切大權。大勢所趨,這個封建階級大家庭就陷於他們的制度所忌諱的所謂「牝雞司晨」的局面。
書中具體描寫出來的,賈家治家教子的等等的大權是握在賈母的手裡。這個「老祖宗」,被全家上下尊崇為思想領導的最高權威;而鳳姐,心目中無視公婆和丈夫,一心向「老祖宗」獻好討喜歡,於是攫取了總理全家事務的實際大權。
第三十三回賈政毒打寶玉,賈母走來,和兒子發生尖銳的衝突。賈母滿心震怒,用種種諷刺和挖苦的話斥責了賈政。賈政忙叩頭說:「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這裡母子間所爭的是關於教育方面的家庭大權。賈政說,「兒子管他為的是光宗耀祖」。按封建社會的「道理」說,講孝道和尊從父權是並存而不相犯的,即賈政應該對賈母孝敬,以盡「子職」,賈母也應該支持和遵從賈政的「父職」,不當奪了他管教兒子的權威。但賈母不管這些。爭執的結果,兒子只好服從了母親,並且「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真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
第二十四回寫賈芸謀差事。賈芹、賈薔求事,直接找了鳳姐,很快就成;賈芸不知底細,找了賈璉,就走錯了道路。但賈芸機敏乖巧,看到風勢不對,立刻糾正,設法買了冰片麝香去求鳳姐,當天就得到管理園中種花木的事。賈芸說,「求叔叔的事,嬸娘別提,我這裡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兒就求嬸娘,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又說,「我倒要把叔叔擱開,少不得求嬸娘」。鳳姐冷笑道:「你要揀遠道兒走麼!早告訴我一聲兒,多大點子事,還值的耽誤到這會子!……早說不早完了?」這裡鳳姐打下自己的丈夫,把家裡任何一點權力都攬到手。
封建社會末期,統治階級對於子弟的教育已經完全破產。封建禮教本是違反人性,先天地不合理的;到此時更顯出虛偽和罪惡。為使子弟循規蹈矩,自必只有倒行逆施。古代所提倡的一套「以身作則」和「循循善誘」的教育原則,都談不上了,野蠻的打和罵,成為他們使子弟「就範」的唯一方法。
第九、第十七、第三十三等各回,多次描寫了賈政對寶玉的父子間的關係形態,一方面是辱罵和毒打,一方面像怕老虎。尤其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作者著力描寫了賈政這一封建典範人物和他左右的門客們頭腦的愚蠢、心思的乾枯和學養晶格的迂腐卑劣;而賈寶玉以一個「不喜讀書」的少年,卻那樣才華橫溢,思想清新活潑:兩方成為明顯的對照。賈政對寶玉的題詞和議論,心裡不能不欣賞,口裡卻無理地一口一聲辱罵他「畜生」和「蠢物」。這樣的「父范」和教子的態度,怎麼能夠叫賈寶玉親他敬他,接受他的影響和教育?顯然是不能夠的。作為旗幟人物的父親尚且是這樣,賈寶玉的伯父和兄長,如賈赦、賈珍、賈璉之流,就不必去說了。
除了父兄的榜樣,應該還有學塾方面的教育。這個社會的學塾情形,第九回裡作了具有特徵意義的集中的暴露。師生和學童彼此間風氣的腐朽敗壞,完全是這個社會的投影。
更為重要的,是賈母這個利己享樂主義者對於孫兒的庇護和驕縱。
賈寶玉自幼受祖母溺愛,在祖母這邊屋裡居住,「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無人敢管」(見第三回)。賈政來,賈寶玉嚇得「死也不敢去」。賈母就說:「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又吩咐老嬤嬤,「好生帶了去,別叫他老子唬著他」(見第二十三回)。又當著賈政的面罵趙姨娘等人,「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避貓鼠兒一樣……我饒那一個」(見第二十五回)。甚至男孩子受一切封建社會生活教育的機會也給擋開。賈寶玉挨打後,賈母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就把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的,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門。」並把這話告訴寶玉,叫他放心。從此寶玉「不但親戚朋友一概杜絕,連家中晨昏定省,都隨他便了」(皆見第三十六回)。
賈寶玉在十二三歲時受他的貴紀姐姐賈元春之命(也是體貼賈母的意思),隨同眾姊妹搬到大觀園裡去住。這在寶玉的現實社會裡是一個非常獨特的自由環境,使他得到機會和封建秩序進一步隔離了開來。於是他在另一種與封建主義範疇相背的生活方式和日常活動中(包括和林黛玉和薛寶釵的關係的發展)去發展自己的思想與性格。
第四十八回裡賴嬤嬤指著寶玉說:「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就護在裡頭。當日老爺小時,你爺爺那個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有那邊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子,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裡你珍大哥哥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
第六十六回興兒對尤三姐等談到賈寶玉:「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學裡的師老爺嚴嚴的管著唸書?偏他不愛唸書,是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
賴嬤嬤和興兒這番話,很好地概括了賈寶玉在受封建主義教育方面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