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薛寶釵的性格及其時代烙印(二)
由於形象本身、由於作者的主觀態度、由於表現手法上的複雜性;由於作者自身還存在著較為濃厚的封建意識,不能對薛寶釵作徹底的批判,反存在著某種惋惜的心理;也由於不少讀者各執一隅之見,欲擬萬端之變,不能披文以人情,沿波而討源,因此歷來就有擁薛與反薛之爭。最典型的是:清人鄒搜尊林抑薛,其摯友許伯謙尊薛抑林,二人「論此書,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而毓仙排解之,於是兩人誓不共談《紅樓》」。現在公然尊薛抑林的人雖則少了,或沒有了,但對薛寶釵的看法仍很分歧。歸納起來有兩派,一派認為薛寶釵是個典型的封建淑女,是封建道德的虔誠信徒;一派則認為薛寶釵根本就不是什麼封建淑女,而是一個典型的女市儈。我認為這兩種意見都有它的合理成分,也都有點偏頗。為了便於闡述我個人的淺見,我大膽地杜撰了一個名詞:薛寶釵性格。
那麼,什麼是「薛寶釵性格」呢?簡言之:貌似溫柔,內實虛偽;看來敦厚,實很奸險;隨時而不安分。或者說:封建淑女其表,市儈主義其裡。
溫柔敦厚是薛寶釵性格的外露特徵。總凡一切封建禮教,她都擁護,並且時刻不忘用以影響周圍的人。
地主階級要維護自己的反動統治,就必須按照自己的面貌改造青年一代,培養符合本階級利益需要的知識分子,吸引他們關心並參加國家的管理工作。與此相應的,就是以「停機德」作為女子的美德,宣揚「夫貴妻榮」思想。地主階級用以牢籠士子,統制文化,禁錮思想,腐蝕人心的辦法又是多種多樣的,而八股制藝制度則是明清反動統治者所用的主要辦法。薛寶釵熱中於功名富貴,把自己的希望與年青人的出路完全寄托於封建統治階級,強調「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以「仕途經濟」規箴賈寶玉,要他攻讀時文,「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不要「在內幃廝混」,應該「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見寶玉不聽,就冷冷地旁敲側擊,說他是「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這足以說明她對封建政治是由衷地擁護與支持的。
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是維護封建統治秩序的社會規範。如不嚴格遵守這一準則,就意味著對封建秩序的破壞。反映在兩性關係上就是要求女子絕對處於男性的附庸地位,承認夫權的壓迫是天經地義的。要求「女子無才便是德」,甘於卑,立於弱。這實際上是封建統治者的愚民政策在兩性關係上的集中反映。薛寶釵四處宣揚這種奴隸哲學。她對黛玉說:「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種。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樣才華的名譽」;「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她還反對湘雲與香菱談詩,說:「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平素她也「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聽其言,觀其人前行止,似堪當封建淑女的楷范。
照《清朝文獻通考》記載:「歷來滿洲風俗,尊卑上下,秩然整肅,最嚴主僕之分」。嚴到什麼程度呢?冥飛等《古今小說評林》引《閱微草堂筆記》說:「尹文端繼善之母張氏妾也,乾隆帝封為一品夫人,文端之父操杖大詬其子,張夫人跪求乃免。」——「蓋妾本以婢蓄,身份自低」。這種「最嚴主僕之分」,就是要奴隸們五條件地服從地主階級的統治,把他們加在自己身上的重重壓迫和剝削當作天經地義的事情。它是封建統治賴以鞏固的重要條件。寶玉對茗煙,黛玉對紫鵑,可以說是親密無間,沒有多大的主奴界限。這對封建等級制度實在是個嚴重的叛逆。寶釵則不然,主奴觀念在她的思想意識中是根深蒂固的。她認為主子的需要就是奴隸的志願,逆來順受就是奴隸應有的生活方式,除此以外,奴隸不應有什麼獨立的意志、人格;否則,便有負於主子的恩典。賈璉與王熙風吵架,「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子。」「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乾哭」。寶釵竟這樣勸平兒:「你是個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只管這會子委曲,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這與賈母是一個腔調。賈母叫琥珀:「你出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兒我叫鳳姐兒替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這與寶玉的態度恰成鮮明的對照:「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不覺淒然淚下。」一是為地主階級作辯護,積極地維護等級制度;一是為弱小者鳴不平,憤怒地詛咒等級制度。對比之下,就更明顯了。
薛寶釵的處世哲學是「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實質上是儒家的中庸之道與明哲保身哲學的變形。反映在待人接物上,用脂批的話來說,就是喜怒不形於色——與人「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形諸聲色」。這種哲學的客觀影響和主觀作用,不只磨損了年輕一代的稜角,而且模糊了他們前進的方向,要人們隨遇而安。它是封建統治階級用以拉攏人、分化異己、維護現存秩序,從而鞏固自己統治的得力工具。薛寶釵從「不妄言輕動」,即使在頗為尷尬的場合,也能容忍自如。有次賈寶玉對她下逐客令,叫她還是去陪賈母抹抹骨牌,她也只是笑笑:「『我是為抹骨牌才來嗎?』說著,便走了。」她待人無所厚薄,送禮也送趙姨娘一分,使趙姨娘受寵若驚,稱謝不已。心想:「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裡還肯送我們東西。」趙姨娘一生只稱讚過兩個人,一是馬道婆,一個就是她薛寶釵。趙姨娘對她的讚美,就是作者對她處世哲學的諷刺。然而卻正因為她具有這種「涵養」,她生活在爾虞我詐的賈府,才能如魚得水。
薛寶釵渾身理學氣,在她的言談中詩詞只是「玩物」,而「玩物』』是要「喪志」的。強調「做詩」不只不是女兒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她所說的「書」,顯然是指儒家的經典和時文,主要是後者。只有它,才是進身仕途的「敲門磚」。這與當時的老生宿儒是一個口吻。照章學誠的《答沈楓墀論學書》說,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幾年的時候,八股風氣熾盛,宿儒們竟至將通經服古看成「雜學」,將詩和古文辭稱做「雜作」,謂士子不會作時文八股便不能算「通」。寶釵雖則對當時腐敗的官場也有一定的不滿,反映為深以不見「讀書明理,輔國治民」之士為憾,並不無感歎地說:男人們「讀了書倒更壞了」。然而卻認為:「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說得「不偏不倚」,似乎公平有理,可實際上是什麼意思呢?所謂「這是書誤了他」,是說「讀書不明理,……不如不讀書的好」。所謂「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是說「書」本身是好的,人不好,歪曲了「書」的意旨。可見,二者是從不同的角度,在強調「理』』的正確性。這個「理」,實即指「天理」,亦即三綱五常。這種觀點,正與董仲舒所說的「天不變,道亦不變」的精神相吻合。黛玉讀《西廂記》,「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心內還默默記誦」;從來沒有勸寶玉「留意於孔盂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寶玉說《西廂記》「真是好文章」;後來「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而聯繫到他對「大丈夫死名死節」的非議,又可以看出他對「四書」實際上也是抱懷疑和否定的態度。兩相對比,一個全盤肯定封建主義文化,積極排斥傳統文化中帶有民主性的詞曲;一個卻能動地繼承以往文化中的民主性傳統,對封建主義文化予以大膽地否定或懷疑,就顯得特別明顯。
薛寶釵不愛花兒粉兒,衣著與日用異乎尋常的樸素和節儉,舉止嫻雅,端莊大方,「閒來只以針黹為事」,也確是一種「淑女」風度。
如此說來,薛寶釵當是個典型的封建淑女了?問題並不這麼簡單。透過她溫文爾雅的外表,我們又看到了一顆躍躍欲試的、封建利己主義的野心。她的思想很複雜,不是封建禮教的虔誠信徒,不是封建淑女的典型。何以見得?這就要深人人物的內心世界看問題了。
溫柔敦厚是薛寶釵性格的外露特徵;市儈主義是薛寶釵性格的內在特質。二者血肉相聯,苟有取捨,決非薛寶釵性格。
總凡一切封建禮教,薛寶釵都積極地宣揚,然而她自己卻並不完全信從。她的言行並不統一。她要的是別人絕對的遵守;而她.自己,對她有利,則把它作為行動的規範,對她無利,則陽奉陰違。
她滿口「女子無才便是德」,卻處處以才學耀人,並想似此博取寶玉的欽佩與歡心。這在書中不勝枚舉。賈母為她做生日,讓她點戲。她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見寶玉不感興趣,以為此戲很熱鬧,便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接著,還洋洋自得地背了一遍,使「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她反對香菱學詩,也反對湘雲與香菱論詩;可她自己卻不僅工於詩,歷次濤社都要一顯自己的才華,還精於畫論,借惜春繪畫事侃侃而談以炫耀自己學識的淵博。她不只一本正經地教訓黛玉,叫黛玉不要看那些「雜書」以免「移了性情」,還矢口咬定寶琴的《蒲東寺懷古》與《梅花觀懷古》「無考」,說什麼「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實際上呢,她自己是倒背《西廂記》和《牡丹亭》如流水。讓咱們看一看她的自畫招供吧:「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怕看正經書」,背著人偷看「雜書」:這難道是封建淑女的行徑?
那麼,能否說這僅僅是她年幼時的行徑,由於「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遂使她成長為一個封建淑女呢?那就應該再看其他的事實。
她滿口「三從四德」,卻暗中追求寶玉;她見識過人,觀察敏銳,深知寶黛只有暗自愛戀的自由,而無婚姻的自主;深知寶黛之間的感情就像「油裡調蜜」,要是露聲干預,必然會招來寶玉對自己最大的厭惡,因此,暗中窺探,佯裝不知,隨事態發展而看眼色行事,千方百計地討好寶玉婚姻的主宰——賈母的歡心。她對寶玉,好像是相當的疏遠,實質上這是求近之遠。若即若離,若親若疏,就是她向寶玉表露自己感情的最好方式。她對黛玉,則盡量避免公開的、正面的衝突,因為黛玉畢竟是老太太面上的人。但是,出自噴泉的總只能是水,而不能是血。只因為寶釵的思想深處滲透了封建社會的毒汁,而黛玉卻是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者,無論是在婚事上,還是思想上,彼此均處於對立的狀態,所以寶釵的言行,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不論是好心,還是惡意,其結果總是對黛玉不利。「水亭拍蝶」不必說,就拿給黛玉送燕窩來說吧,賈母知道後斷不會讓自己的外甥女去吃客居於府的親戚家的燕窩,別無善策,只好供應,可當時賈府的經濟狀況已是卯年銀子寅年用,所以不談別的,單從經濟上來說,娶一個每天需吃一兩上等燕窩的孫子媳婦,恐怕也實在是力不從心。然而,寶釵卻以此獵取了黛玉的信任。一位舊紅學家曾經指出:「寶釵其奸雄之毒者乎!其於顰卿,則教之憐之,推情格外,以固結之。誠知與賈母之親則不若黛玉,與寶玉之密又不若黛玉,惟故作雍容和厚之度,以邀時譽,而後謀成志遂,使顰卿死而不恨。吁可畏哉!」我認為這種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不能因為是舊紅學家的論斷而棄之如敝履。儘管說寶釵是「奸雄之毒者」,彷彿「金玉良緣」之說渲為現實全然是她個人的「謀成志遂」,言之太過,我並不贊成。重要的是:一個少女在暗中追求一個男子,又怎麼能說她是封建禮教的忠實信奉者?
「淑女」論者認為寶釵並沒有「有意識地有計劃地爭奪寶玉」。她對寶玉只有愛悅之意而無追求之心。因為「按照她所信奉的封建道德,她不但不能自己選擇男子,而且也決不容許像林黛玉那樣曲折地痛苦地表現自己的感情」。「我們只能說薛寶釵是一個忠實地信奉封建正統思想,特別是信奉封建正統思想給婦女們所規定的那些奴隸道德,並且誠懇地以她的言行來符合它們的要求和標準的人,因而她好像是自然地做到了『四德』具備」。我認為這是值得商榷的。並且它直接涉及薛寶釵的性格:是封建淑女的典型呢,還是其它?故而有詳談的必要。
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告訴我們:「我們是馬克思主義者,馬克思主義叫我們看問題不要從抽像的定義出發,而要從客觀存在的事實出發」。那麼,事實又究竟是怎樣呢?
其一,薛寶釵小恙梨香院,寶玉去看她。她讓寶玉在炕沿上坐了,笑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作什麼?』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並且還「念了兩遍」,足見寶釵至少是看過了三遍五。鶯兒正是從她的「念」中聽出「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的。寶釵是個聰敏人,不是個傻大姐,當她看了一遍後是否已經想到玉上的兩句話正好與自己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呢?答案應該是肯定的。足見她並不是個標準的封建淑女。不待說,「淑女」是羞於出口的,而她竟念出來,並且念了兩遍。或因忘情,或是「裝愚」,故意念給鶯兒聽,企圖借她的口以說出自己心裡的話,不管怎樣,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移了性情」。而以後者的可能性為最大,因為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她的主要特點之一,就是很世故,我們不能以一般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來衡量她的內心活動。要特別注意的是:寶黛的初戀階段是從這一回開始的,寶黛釵三者之間的糾葛是從這一回顯露的。是故,這一回的回目,庚辰本上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甲戌本留有回前詩,題曰:「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朗。」作者如此提出問題,豈不發人深思?
其二,元春端午賞賜給寶釵的節禮獨與寶玉一樣,均有兩串紅麝香珠。寶玉感到納悶,問襲人:「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別以為這是「呆話」,從封建禮法來看,元春這麼做,確實耐人尋味。或者是歸省時看中了寶釵,藉此以示意賈母和王夫人與薛府結成秦晉之好?或者是知道賈母和王夫人在寶玉婚姻問題上的意向,借此以體恤親長之情?無論如何至少在客觀上是有利於「金玉良緣」之說。問題是:寶釵怎麼看的?書裡寫得很清楚:「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可見她是作過揣測的,認為這是對賈薛二府應結成秦晉的示意。曾有人指出:「寶釵雅好樸素,謝絕雕飾,獨沉甸甸日懸一鎖於胸前,是插標出售不誤主顧之招牌也,取巧之道也。」說得雖過於尖刻,然不無道理。一個「雅好樸素,謝絕雕飾」的人,面對紅麝香珠,猜度著元妃的用意,不由「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卻不置之於匣,反在大熱天裡籠之於腕,出人人前:你道此人有意思沒意思!倘說此乃出於對元妃的尊重不得已而籠之,那麼,元妃賞給她的節禮中還有黛玉也有的上等宮扇,正好可以納涼,她又為什麼不隨身攜帶呢?足見寶釵的腕籠紅麝香珠與項戴金鎖是一個用意,就是想藉以說明「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這豈是「封建社會的循規蹈矩的少女」所能做得出來的?這一回的回目,庚辰本等均是:「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茜香羅和紅麝串分別暗伏蔣玉菡與花襲人、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合;說明寶玉的愛情悲劇與婚姻悲劇的種子已在這一回裡正式埋下。回目中著一「羞」字,則畫龍點睛式地寫出了寶釵她籠紅麝串時的心理。難道不是這樣嗎?
其三,寶釵靜慎安詳,從容大雅,望之如春,有方家言談舉止,可也有失態的時候。寶玉大承笞撻那天,寶釵前往送藥,見寶玉「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難怪「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嚥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假若認為這並不足以說明寶釵對寶玉是有兒女私情,那就讓我們再看一個場面。寶釵到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襲人坐在寶玉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寶釵問是給誰做的活計,襲人往床上努努嘴。襲人感到脖子低的怪酸的,想出去走走,要寶釵略坐一坐。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究竟是什麼活計使寶釵感到?實在可愛」,以致愛得到了忘情的地步呢?是寶玉的「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紮著鴛鴦戲蓮的花樣」。這不是偶然的。其兄呆霸王薛蟠曾當面揭過她的底:「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有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所辰本等均是:「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茜香羅和紅麝串分別暗伏蔣玉菡與花襲人、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合;說明寶玉的愛情悲劇與婚姻悲劇的種子已在這一回裡正式埋下。回目中著一「羞」字,則畫龍點睛式地寫出了寶釵她籠紅麝串時的心理。難道不是這樣嗎?
其三,寶釵靜慎安詳,從容大雅,望之如春,有方家言談舉止,可也有失態的時候。寶玉大承笞撻那天,寶釵前往送藥,見寶玉「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難怪「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嚥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假若認為這並不足以說明寶釵對寶玉是有兒女私情,那就讓我們再看一個場面。寶釵到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襲人坐在寶玉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寶釵問是給誰做的活計,襲人往床上努努嘴。襲人感到脖子低的怪酸的,想出去走走,要寶釵略坐一坐。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究竟是什麼活計使寶釵感到?實在可愛」,以致愛得到了忘情的地步呢?是寶玉的「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紮著鴛鴦戲蓮的花樣」。這不是偶然的。其兄呆霸王薛蟠曾當面揭過她的底:「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有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所以。我同意話石主人的看法:寶釵「自奇緣識鎖,宮賞兩同,遂有兒女之私。雖務為持重,而送丸藥顯露情言,繡鴛鴦難雲無意。」
其四,在日常生活中,「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是薛寶釵的處世態度。可她對寶玉的人生道路問題,不只是「開口」或不「開口」,簡直是憋不住氣,非頑強地規勸他攀登仕途不可,彷彿不說,就會憋死似的,你說怪不?寶玉向她端出閉門羹,她卻吃得似乎津津有味。寶玉急了,提起無形的蘸灰大筆,往她鼻上一抹:「國賊祿鬼」,而她擦擦鼻子,還是照舊「見機導勸」。香菱學詩,學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這個罕言寡語的少女,竟如此饒舌,怎麼解釋呢?僅僅是因為她是一個封建淑女,出乎「衛道」麼,長嫂為母,古有成訓,李紈為什麼不硬勸他呢?一個典型的封建淑女?迎春和探春為什麼不規勸他們都不是封建淑女?難道她們的親緣關係反不及寶口快的史湘雲,雖則也曾勸過他,教他「談講談講仕而為什麼一嘗閉門羹即止,而從木像「冷香丸」似的寶釵那麼熱心呢?唯一正確的回答,就是「關了己事」。薛寶釵既把賈寶玉作為自己理想中的「青雲」,那麼他的命運也就是自己的命運。將來她能不能享受榮華富貴,當上誥命夫人,將來賈薛兩府的門楣是興是衰,就決定寶玉他願不願走仕途經濟的道路,這教她能不操心,能不開口嗎?
其五,從全書的藝術結構上看,作者的確是有意識地把「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對立放在中心地位。寶釵與黛玉是壁壘分明的對立形象,而寶玉則是二者矛盾鬥爭的焦點。第三回黛玉一進賈府,第四回寶釵便接踵而至,自此三人的糾葛——釵黛在政治、思想上和愛情、婚姻上對寶玉的爭奪,便成了故事情節發展的主要線索。第二十一回以前,寶釵一直是跟在寶玉和黛玉的後面轉,或者說三人互為影子。第二十一回起寶釵開始往賈母和王夫人身邊靠。轉折點是兩件事,一是寶黛至好,襲人深為不滿:「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邊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襲人的話,在客觀上使寶釵心悸,教她「防嫌」。此後,便主動與襲人結成一氣,予以籠絡。這次也原本是特地為著寶玉而來的,變成一見寶玉回來,反而「就跑了」。二是賈母替寶釵做生日,這使她意識到靠向家長,比跟在寶黛後面轉更有利。既不會招寶玉的厭煩,也不會因與寶玉接觸過密緻失去「分寸禮節」而招人議論,又能博寶玉婚姻主宰的歡心。第二十八回以後,寶釵徹底倒向了家長的懷抱。這一轉折也是由兩樣事情引起的,一是由於她愛說「混賬話」,也由於她的常常影隨而使黛玉生心,以至寶玉請她嘗閉門羹:「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二是得了元妃的麝香串,使她堅信寶黛只有暗自愛戀的自由,而斷無婚姻的自主,只有賈母和王夫人才是他婚姻問題的主宰。因此從表面上看,她與寶玉的關係似乎是疏遠了,而離寶二奶奶的位置,實際上倒是靠近了。亦即如脂批所說,寶釵與寶玉之「遠」,實質上是求「近」之「遠」。無論她始而跟寶黛後面轉也好,無論她繼而逐漸往賈母等那邊靠也好,無論她終於徹底地倒進了家長的懷抱也好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這就是求「近」寶二奶奶的位置。故而作者始終是把寶黛釵三人的關係交織在一起寫的。第二十八回寶釵「羞籠紅麝串」,意味著賈府封建家長在寶玉的婚姻問題上對她的屬意。第二十九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則顯示著寶黛愛情關係的基本上成熟及其外露;第三十二回一通心曲,第三十四回就以贈帕題帕的方式正式定情。第三十六回就立即把寶黛釵三者放在同一個鏡頭裡寫:寶玉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他身旁為他繡兜肚;黛玉在窗外窺著握著嘴笑。這一鏡頭,實際上寫出了兩個人的放心:黛玉對寶玉的放心,寶釵對賈母等人意向的放心。自此,釵黛愛情上的糾葛在形式上得到了解決,而實質上卻進入更加深刻的相持階段。最後打破這種相持狀態的不是別的,而是賈府的整個家世利益。
顯而易見,假若我們從書中的具體描寫出發去看問題,看到的將是:寶釵是愛寶玉的,並且有表露。「淑女」論者的結論其所以與客觀事實不符,就在於他是先肯定薛寶釵是個封建淑女,而後進行推理:既是封建淑女,就必然虔誠地信奉封建道德,就必然不會「自己選擇男子」;然而「她無論怎樣到底是一個少女」,寶玉是她「生活圈子裡唯一可以接近的年齡差不多的異性」,因而對他不無愛悅之心;但無追求之意,所以然?就因為她「忠實地信奉封建正統思想,特別信奉封建正統思想給婦女們所規定的那些奴隸道德」,亦即是一個典型的封建淑女。反之,要是承認她對寶玉不只有愛悅之心,而且有追求之意,並且已見之於行動,那就會有損於薛寶釵是個「典型的封建淑女」這一結論了。於是為了適履,就不惜削起足來。
需要研究的倒是薛寶釵對賈寶玉的追求,反映出她思想性格上的哪些特點。這不可以不弄清楚。
黛玉愛寶玉,她從自己反封建的叛逆思想出發,使自己的愛情化為一股叛逆的熱量,鼓動寶玉更堅定的走自己的叛逆道路,並且也一直與寶玉並肩作戰。寶釵追求寶玉,她從自己的「夫貴妻榮」的封建思想出發,使自己的愛情變為一座強有力的吸盤,要吸引寶玉離開他的叛逆道路,做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所以這不僅是愛情上的爭奪,而且是政治上的爭奪,它直接關係到賈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站在寶黛一邊的是晴雯等社會進步力量,站在寶釵一邊的是賈母等封建反動勢力,壁壘十分鮮明。這就是我們今天「很不喜歡這個人物」的根本原因。
與寶玉在人生道路問題上的分歧的不可調和性,決定了寶釵的愛情不可能感動寶玉。然而她又以寶二奶奶的位置相期,於是便在賈母、王夫人、諸嫂、諸姑以至僕人等身上下功夫,處處使乖,處處獻勤,讓賈府的統治者們認為她是「四德」具備,是寶二奶奶的最合適的人選。這樣一來,她就把自己對寶玉的主動追求,蒙上了「端重」的輕紗,最後又仍是雙方家長作主,倒好像她全然是聽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的。由於她是懷著改造寶玉的動機去愛寶玉本人,由於她更愛的是寶二奶奶的位置,由於她把自己安排在好像是聽憑家長支配的被動地位,因此她對寶玉的追求儘管是遠遠越出了封建淑女應循的道德規範,卻絲毫沒有損害地主階級的利益,而且在形式上也完全符合封建禮教和封建婚姻制度的原則。這正是她絕頂聰明的地方。清人塗瀛說得好:「寶釵善柔;黛玉善剛。寶釵用屈;黛玉用直。寶釵徇情;黛玉任性。寶釵做面子;黛玉絕塵埃。寶釵收人心;黛玉倌天命,不知其他。」寶釵在登上寶二奶奶位置的過程中所顯示出的這種特長,正是封建市儈的東西。
唯其因為寶釵與黛玉在立身處世以及對寶玉的用情上,具有塗瀛所說的這種不同特點,所以黛玉的一顰一喜,均使人感到她氣質的高潔,寶釵儘管「艷冠群芳」而又「無書不知」,卻使人覺得她有些「俗氣」。「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溫柔敦厚的儀態裡卻長著一顆想依附封建勢力而飛上高枝的野心,這種豪情便令人感到俗不可耐。寶釵的這一氣質,當然不是娘胎裡帶來的,只能從她的皇商家庭裡去找根源,乃是封建市儈性的一種反映形式。
然而,我們說薛寶釵是封建淑女其表、市儈主義其裡,並不只由於她滿口「三從四德」,卻暗中追求寶玉,有違封建「婦道」,還由於從她身上不僅令人聞到一股道學先生的腐酸氣,同時也令人嗅到一股強烈的銅臭味。這股銅臭味又不是出於一般正統地主對物質財富的貪求與積蓄,乃是出於封建商人在待人接物上的唯錢唯財唯利以及對於貨物的經營心。在她看來,一個人物的代價至多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含恥辱情烈死金釧」,連典型的封建正統人物王夫人,也於心不安,自感「罪過」。可寶釵卻認為:「姨娘也不必唸唸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多冷酷,連一塊「仁」字的遮羞布都不要!我們記得她哥哥,那個「打死人便如沒事人一般」的呆霸王薛蟠,對人命也是這樣看法的,「自謂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兩相對照,說法上雖有粗細文野之分,精神是何等的一致。平時她與湘雲、黛玉,乃至與趙姨娘的往來,也是以錢物作為熱絡她們的紐帶。運用「小惠」去「全大體」,正是她的拿手好戲。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失蹤,連惡少薛蟠也因他有救命之恩而流下淚來,薛姨媽亦「心甚歎息」,都想「各處尋找」。唯獨寶釵她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原來她的心早已熔化到她家「販了來的貨物」裡了。這位望之如春的少女,就是這麼一個春行秋令見利忘義的巧妙的利己主義者。「敏探春興利除弊害」,只想「節流」以延續封建大家族的生命。「賢寶釵小惠全大體」,卻想「開源」以擴大賈府的收人,發展賈府的財力:「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取租的房錢也能看得了幾間,薄地也可添幾畝。」這「取租的房錢」云云,也分明是封建市儈的如意算盤;被「三從四德」的教條禁錮得頭腦冬烘的封建淑女決想不及此。
薛寶釵性格中的這種市儈性,其所以是封建型,而不是近代資產階級型,這是因為:(1)薛府是皇商,皇商是封建宮廷在工商界的代表,當時它是純封建性的,這種經濟地位決定了薛寶釵的思想特色;(2)發財致富之後,把經營所得主要不是用以擴大再經營與再生產,而是轉入農村,購買土地,成為新興地主,這是我國封建社會裡封建商人的理想前途,從寶釵的買田置地的算盤上,不難看出她的經濟思想與前者是一致的;(3)積極擁護封建政治,並不見她有近代市民的思想素質即嚮往自由平等的生活方式。
薛寶釵就是這樣的人:事不關己,你望之如春;事一關已,她就春行秋令。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均能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非常講究方式方法,做得八面玲瓏,從不赤膊上陣。因此,她是隨時而不安分。因此,我稱薛寶釵性格為市儈化了的淑女。若問何以能「化」的?這就要從她的階級出身,這就她所處的現實社會,這就要從當時的政治氣候等等具體條件裡去尋找根源了。
--《哈爾濱師範學院學報》196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