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四)

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四)

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四)

紅樓評論

現在就賈寶玉典型形象的主要特徵作一些說明。

賈寶玉性格最初的也是最突出的一個特徵就是對於世俗男性的憎惡和輕蔑,以及與此相應的對於女孩子的特殊的親愛和尊重。這是他自幼所處的生活環境的特點在他思想感情上的具體反映,前面闡論他的性格形成的條件,對這一點已經作過說明,這裡不須重複。

《紅樓夢》非常強調地描寫了它的主人公性格的這一特點。開篇第二回,作者借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就特意介紹了賈寶玉這句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十回裡作者又在旁敘中重說此點:「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至於「國賊祿鬼」,「鬚眉濁物」,就是他平日鄙視與厭惡男性的口號。重要的不是他這樣說、這樣想,他也是這樣做人,這樣生活的。全書裡面,不只關於賈寶玉生活活動的描寫一貫地表現了這一特徵思想或基本精神,而且由眾多人物所構成的現實環境,也為他這種思想的產生提出了無可置疑的具體根據。這不必多說。

與這點相關連的,賈寶玉還有一種意識,那就是對於自己出身的家庭或階級階層的憎惡,以及與此相應的對於有些比較寒素和微賤人物的愛慕和親近。

第七回中描寫賈寶玉和「年近七旬」、「宦囊羞澀」的「營繕司郎中」秦邦業的幼子秦鍾見面:「那寶玉自一見秦鐘,心中便如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個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他和「一貧如洗」、「父母早喪」的破落世家子弟柳湘蓮締結深厚的友誼,對為當時社會所輕賤的「唱小旦的」蔣玉菡衷心傾慕,可以說,也含有同樣的意識。

當然,秦鍾、柳湘蓮和蔣玉菡的所謂「人品」,是使他和他們親厚的主要原因。假如沒有具備這種使他引為知己的「人品」,他對他們的交情是建立不起來的。比如對於賈芸,最初他很懷有好感,但是接談幾次之後,看到賈芸人品的庸俗,他就不願和他交往了。那麼這種所謂「人品」,究竟是什麼呢?有人認為就是帶有女性風格的美貌。我以為這是片面表面的看法。

第四十七回裡寫到在賴大家賈寶玉和柳湘蓮見面的一個場面。他們的談話主要是關於照管秦鐘的墳墓和柳湘蓮遠行的事。賈寶玉一見柳湘蓮,就問他這幾日可曾去看秦鐘的墳。一個說,想著雨水多,放心不下,特意繞路去看了墳,回家就弄了幾百錢,僱人去收拾好了;一個自恨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做不得主,但園子裡結了蓮蓬,就摘了十個,叫焙茗送到墳上供他。柳湘蓮又說,「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了」。柳湘蓮雖然「一貧如洗,家裡是沒的積聚的」,但他早「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賈寶玉意欲打發焙茗送錢給他,柳說用不著,這也不過各盡其道。於是談到遠行的事,賈寶玉依依難捨,說:「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走了!」說著便滴下淚來。

這裡流露出來的他們之間友情的內容,在當時社會裡是一種慷慨義氣、嚴肅而又高尚的品格和精神。這不但和同一回裡映照著描寫的呆霸王薛蟠對柳湘蓮的醃躦無恥的用心和行為成尖銳的對比,就是和封建統治階級或上層土大夫間——如賈雨村對甄士隱和賈家、賈政及他的那些門客們——那種庸俗的勢利關係,也同樣屬於不同的範疇。這意思是說,像這種金子似的心,是當時被壓迫人民所崇尚、賈寶玉的本階級裡一般是沒有的。

早年賈寶玉對北靜王水溶也懷著好感。那不止因為水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主要還因為水溶「風流跌宕,不為官俗國體所縛」,和他的思想有合拍之處的原故。儘管如此,仍然礙於身份與社會地位,賈寶玉後來和他沒有什麼交往,更未和他發生像和柳湘蓮、秦鍾那樣的親密的友誼關係。

賈寶玉對於世俗男子和對於自己社會出身的憎惡,實質上都是對他出身的本階級的否定。他對世俗男子的否定,同樣也就是對他本階級的否定。因為封建主義社會以男性為中心建立其統治,婦女所受的壓迫,實即反映了階級的壓迫;在舊社會,婦女的解放是必須在階級鬥爭中去求取的。

賈寶玉的這種意識特別清楚地表現在對居於下層地位女子們的用心上。他對她們被糟踐的命運,懷著無限同情;對她們純真敏慧的資質和自由活潑的性格,傾心地親愛。第二十三回寫他在園中看見風吹花落,不忍落花被人踐踏,兜起來抖人池中;後來又和林黛玉掘土葬花。這種對花憐惜的心情,正是他從對女孩子們的處境和品質的聯想產生的。

書中關於賈寶玉對女孩子溫柔體貼的描寫隨處都有,並且非常突出。這裡只舉兩三個例,具體看一看賈寶玉這方面思想活動的特點,是有意義的:

第十九回寫賈寶玉在寧宅看戲,對那裡的富貴繁華和熱鬧發生厭惡,感覺內心的孤寂,就叫茗煙同他到花家去看襲人。他對襲人說:「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後來襲人回來,賈寶玉和她談及在花家看見的穿紅的女子,襲人有意用歪話纏他。他說她們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寶玉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又故意說:「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進他們來就是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人答言呢?我不過是讚她好,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裡,沒的我們這宗濁物倒生在這裡。」後來襲人說及她們明年就要出嫁,寶玉不禁連「瞎」兩聲氣。女孩子出嫁,在賈寶玉看來就像落花一樣,遭受封建性的踐踏;並且她們出嫁後漸漸成為社會機構的組成細胞,就會失去她們原有的純真美好的內心精神和品質。賈寶玉一貫聽說女孩子出嫁就難過,正是為此;他對女孩子的深切同情,也出於同樣的意識。

賈寶玉這種意識和感情在金釧兒慘死,尤其在他和林黛玉的戀愛婚姻問題上所感受的切身壓迫愈深的時候,就愈益發展了。

我們可以看看第四十四回「平兒理妝」和第六十二回「香菱情解石榴裙」兩回的描寫。處於「婢妾」地位的平兒,為賈璉和鳳姐極端醜惡的爭鬧受到無辜的毆打和枉屈。賈寶玉招待平兒到怡紅院,連聲勸慰她:「好姐姐,別傷心。」照料她換衣、梳洗、擦脂粉,替她剪下秋蕙簪在鬢上。平兒到李紈處走了後,賈寶玉自覺在乎兒前稍盡片心,引為今生意中不想之樂,歪在床上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乎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旋妥帖,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復又起身,見方纔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絹子忘了去,上面猶有淚痕,又擱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賈寶玉服侍平兒溫慰體貼的用心,這裡是刻畫得很清楚的。

再看賈寶玉生日那天,香菱和幾個頑皮女孩子斗草,彼此逗趣,打鬧起來。香菱的石榴紅羅裙弄到髒水裡沾污了,正在沒辦法,賈寶玉恰好走來看見,於是招扶她換了襲人的裙子,又無微不至地對她盡了一番溫存體貼之心。這裡描寫兩方內心活動是很深細的。賈寶玉說裙子本不值什麼,但弄壞了,一則辜負琴姑娘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會說只會糟蹋東西,不知惜福。香菱聽了,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這因為賈寶玉替她設身處地,想的深切人微。這在作「婢妾」的香菱是從來沒有經驗過的溫情。所以在襲人送來裙子給她換好之後,香菱已經走開,又重複回轉身叫住寶玉;紅了臉,只管笑,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來;末後臉紅說:「裙子的事,可別告訴你哥哥,就完了。」這正因為香菱從未領略過這樣的溫柔體貼,所以一時心裡對賈寶玉有說不出的感激和欣喜。至於賈寶玉這樣看待香菱,那心理活動也是很明白的:「一壁低頭,心下暗想:『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給這個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兒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兒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可見賈寶玉對平兒和香菱的用心都是很嚴肅的。他只是對這些處於悲苦地位遭受壓迫蹂躪的女子懷著莫可奈何的關懷和憐惜;他無力改變這種現狀,於是到處發揮這種不能自制的感傷的溫情。

但是賈寶玉嚴肅純潔的內心,總是不為人所瞭解。比如香菱,就以為他對她懷著輕薄。第七十九回所寫的,當時晴雯已死,迎春將嫁,和林黛玉的關係陷人一籌不展的苦境,賈寶玉在

前面已經說過,賈寶玉對於生活環境裡的女子們廣泛深切的同情與愛護,是和他跟林黛玉的愛情關係互為因果、不可分割的。正因為賈寶玉性格的這一特點,他把它集中專注在林黛玉身上,才發展成為他們之間那樣生死不變的深摯的愛情;也正因為他在愛情問題上遭受著封建主義勢力的沉重的壓迫,他才對環境裡的女子愈益深切地懷著那樣的同情和體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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