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五)
綜觀上述賈寶玉思想的這些特點——即一方面對自己出身的本階級抱著憎惡和否定的態度,一方面對他所接觸的生活環境中居於被壓迫地位的人物——尤其對女孩子們寄予尊重、同情和無限親愛體貼之心:這就積極方面意義看,實即反映了人性解放、個性自由和人權平等的要求,實質上也就是人道觀念和人權思想,就是初步的民主主義精神。
賈寶玉非常講究尊重個性,尊重意志。第二十回他對賈環說:「大正月裡,哭什麼?這裡不好,到別處玩去……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捨了這件取那件……你原是要取樂兒,倒招的自己煩惱。」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寫晴雯生氣說到怕砸了盤子,寶玉笑道:「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歡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這番議論,我們今天看來自然覺得太過分,很不妥帖,其中流露了濃厚的貴家公子氣味。但主要的意思,卻是尊重意志,尊重個性;用當時思想家的話說,就是「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戴震語)。
第三十六回寫「情悟梨香院」的一段,賈寶玉興興頭頭去找齡官,因素日和女孩子玩慣了,只當齡官也一樣,央她唱一套《牡丹亭》曲子。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起身躲避,正色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樣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後來看見賈薔那樣體愛齡官,齡官又那樣自愛並愛著賈薔,他就悟出「人生情緣各有分定」的道理。
他是完全尊重齡官的個性、意志和她與賈薔的關係的。他平日和姊妹、丫環們一處,也總是尊重別人的意見,很少拿自己的主張;更不想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意見。
在日常生活活動中,賈寶玉也一貫流露這一思想。第四十回賈母、王夫人和眾姊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賈寶玉因說:「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必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兒,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十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緻?」這意見立刻為賈母所接受。他做詩也不主張限韻,要求自由發揮個性。
賈寶玉這種思想是和封建主義原則正面牴觸的,它直接破壞著封建秩序。我們試看賈寶玉待人接物的態度,他總是否定封建社會的禮法觀念,主張聽任各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心願去自由活動。
第二十回寫他對弟弟賈環:「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的」。「並不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賈母不依,才只得讓他三分。」
他對茗煙,也是親密無間,沒有什麼主奴的界限。像第十九回寫的他對茗煙和萬兒的喜劇,第二十三回寫的茗煙替他買來各種小說,第二十六回寫的茗煙受薛蟠之囑竟誑說老爺叫他,第四十三回寫的和茗煙偷偷同到水仙庵去祭奠,茗煙祝告的時候說:「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
在丫環們跟前,反倒經常服待她們;並且受她們的排揎,不以為忤。正如襲人說的:「你這個人,一天不捱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見第六十三回)。麝月甚至這樣「村」他:「你偏要比楊樹,你也太下流了!」(見五十一回)傅家婆子議論他:「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見第三十五回)
在賈寶玉這種思想影響下,怡紅院關起門來,除了襲人作些梗,可說是個沒多少封建禮法觀念的民主自由的世界。第六十三回描寫「壽怡紅」,林之孝家的走後,丫頭們要為寶玉安席,賈寶玉笑道,「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了。知道我最怕這些熟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眾人聽了,都說:「依你。」於是先不上坐,且忙著卸妝寬衣。(這裡「庚辰本」有「脂批」:「吃酒從未如此者。此獨怡紅風俗。故王夫人云他行事總是與世人兩樣的。」)尤其姊妹們散後,簡直弄得「無法五天」。但他覺得稱心如願,無比的快樂。襲人也說:「昨日夜裡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玩,也不及昨兒這一玩。」這話從襲人這樣思想的人說出來,可見她們這些處在被壓迫地位的女子們都是喜愛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方式的。所以平兒說:「還說給我聽,氣我!」
第六十六回興兒對尤三姐等評論賈寶玉:「再者也沒有一點剛性兒。有一遭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我們,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得去。」
賈寶玉這種性格,愈到後來,愈發展的厲害。第七十回寫怡紅院早晨,晴雯、麝月、芳官笑鬧膈肢。賈寶玉也參加進去鬧。碧月走來說:「倒是你們這裡熱鬧。」他們在鬱悶的生活中,簡直以此作為精神的發洩。第七十九回寫道:「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玩耍出來。」
當時封建主義勢力在大觀園裡大肆猖狂,園中素日豐富多彩的生活日見毀壞,形成「風雪如晦」的局勢;賈寶玉和眾多女孩子們所受壓迫摧殘日益加緊,宛如「釜底游魚」。在這樣的形勢下,怡紅院中愈是逞心胡鬧,愈令人覺得慘切;但同時也足見賈寶玉雖然限於條件,逼於形勢,卻充分表現了他負隅頑抗、苦戰到底、不肯屈服的精神。
從這整套頗具規模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看,當時封建主義社會秩序為一個統治階級的兒子所安排的道路,賈寶玉當然不能遵循。除了家庭中晨昏定省而外,一切應該參加的交遊和禮節,他都不願參加,盡力逃避。這是明顯的事,他和處於被壓迫地位的女孩子們的純真自由的世界,與居於統治地位的庸俗腐朽的男子們或利慾薰心的士大夫們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在賈寶玉的具體生活環境裡是尖銳地矛盾對立著的。對這兩相矛盾對立的生活道路加以抉擇的問題,早就提到賈寶玉的面前。自幼雖經家長訓誡逼迫、襲人和寶釵等規勸,他卻利用衰朽制度和腐敗社會的空隙,極力抗拒逼來的壓力。他批評「讀書上進的人」是「祿蠹」,「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把所有士大夫都罵為「國賊祿鬼」。
第三十二回史湘雲天真直率地向他提出這個生活道路的問題:「如口今大了,你就不願去考舉人進土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的出些什麼來?」賈寶玉立刻還擊,斥為「混賬話」。
第三十六回寫道:「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日日只在園中遊玩坐臥……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沽名釣譽,人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這裡概括地寫出了賈寶玉日常生活中的堅定不移的信念和戰鬥姿態。
後來隨著家道的愈趨敗落,形勢對他的要求愈迫切,那逼到頭上的壓力也愈沉重,他也就愈見陷於力疾苦戰的地步。但是在他具體的主客觀條件下,他的信念始終不移,戰鬥也始終不休。賈寶玉對封建主義勢力為他安排的生活道路是堅決否定了的,而他的民主主義思想和要求是一直堅持到底的。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正就是建立在這種思想和要求的基礎之上,同時他和林黛玉的關係,也堅定了和發展了他的這種思想和要求;他被逼被騙和薛寶釵結婚後而終於出亡,也得從他這整套思想和要求來看,才能瞭解。
從以上的闡論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一些賈寶玉形象所含有的民主主義思想的限度。
不錯,賈寶玉思想性格中民主主義因素已經具備規模,我們可以看見那色彩鮮明、線條清楚的完整的輪廓;它和封建主義牴觸著、矛盾著,不能相容,並且態度堅定,沒有調和妥協的意向。這方面都是不容置疑的。但同時,我們卻也看得出,它的力量是如此其微弱,所處的境狀如此其黯淡,它在衰朽腐敗的封建主義勢力跟前,宛如一棵幼芽壓在大石之下,顯得無法與之抗衡,因之也看不見天日、找不到前途。這方面我們也不能忽視。
賈寶玉經常想到死和毀滅。在他的早期就有這念頭,到後來不但未變,反倒愈來愈見深徹。
第十九回他和襲人說:「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裡去那裡去就完了。」
第三十六回他說——還是對襲人:「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第七十一回尤氏駁辯賈寶玉對探春的批評:「誰都像你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又說:「人事難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了。」
賈寶玉自幼從生活中明確感覺到那尖銳的矛盾。他身在那矛盾中,為之嘔心耗血,苦痛難置;他無法解決那矛盾,也不能為自己的鬥爭找到支援和出路。他始終在一種莫可奈何的境況中。於是感傷主義情緒隨著他的民主主義思想同時生長起來。他一般只能給予處在封建主義勢力壓迫摧殘下的人們以溫情和體恤,對自己切身的戀愛婚姻和生活道路問題一般只能作出偏於消極性的奮鬥:他堅決不向封建主義妥協投降,但是他也不能積極有為地作出有力和有效的反抗。他一般多是以逃避態度對待面臨的矛盾,但這是逃不脫的;為了減輕鬥爭中的苦痛,他找到了可能找到的虛無主義思想。
感傷主義和虛無主義是賈寶玉民主主義思想的弱點和病症。
他欣賞《莊子》,喜歡佛家思想。當他在切身的尖銳矛盾中、在激烈的思想鬥爭中的時候,他就以此自慰,求得苦痛的解脫。
第二十一回他摹擬南華文,寫出什麼「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的句子。第二十二回因聽見戲曲中魯智深唱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等句,就喜得拍膝搖頭,並且做了幾句佛偈。這都是他用來自解煩惱,自慰苦痛的辦法。在他的現實條件下,他只能找到這樣一些精神思想的出路。
當然這些都是他早期的勾當,但是虛無主義一直生根在他的思想裡。他的「死」和「化灰化煙」的念頭,正就是它的流露。
溫情主義和感傷主義是同一東西的兩面。賈寶玉對處於不幸命運中的女孩子的溫情,實出於一種莫可奈何的態度。這種思想感情的深化和擴大,就成為明顯的感傷主義。
第三十九回劉姥姥向他胡謅了「雪中抽柴」的茗玉小姐的故事,他就當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去辦。第四十三回他為祭奠金釧兒在水仙庵看見「洛神」像,以為真有「荷出綠波,日映朝霞」的姿態,就不覺滴下淚來。第五十八回見園中杏樹「綠葉成蔭子滿枝」,想到邢岫煙已經擇了夫婿,又「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歎息」。他為藕官掩護燒紙(見第五十八回),為彩雲等瞞贓(見第六十一回),也都流露同一思想。
芳官被乾媽打了,正吵鬧,「寶玉恨的拿拄杖打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鐵心石腸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們。地久天長,如何是好?』」(見第五十八回)
他對面臨的現實無可奈何,尤其當他對切身的戀愛婚姻問題束手無策時,比如在第五十七回「情詞試莽玉」以後,感傷主義就主宰了他的心神。
--《北京大學學報》195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