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不問源: 有心以漁婦自詡,卻無力與漁翁結理的林妹妹
在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裡,黛玉借秋雨所感,作《秋窗風雨夕》詞,此時,寶玉剛從秋雨瀝瀝中進來探訪,因見他戴箬笠披蓑衣,黛玉不覺笑了:「那裡來的漁翁!」寶玉問過吃藥、吃飯後,才摘了笠,脫了衣,因見黛玉感興趣,便解釋這笠、蓑衣連同棠木屐是三件套,妹妹若喜歡,待向北靜王水溶那再弄一套來,與妹妹。黛玉不要,自己若戴了那個,豈不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黛玉話既說出,忖奪著與前面說過的 「那來的漁翁」相連,立即羞得咳嗽不住,寶玉不曾察覺,對著這「呆雁」,真成了「鳥自無言花自羞」。
當初,寶玉將北靜王所贈念球轉送黛玉,這尋常百姓用過的物件是「廢物」,皇帝用過的是物件該是「文物」,而且北靜王也說過那是皇上所賜之物,可黛玉卻說了句:「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就扔掉。
鳳姐曾拉著一個唱戲的伶倌小旦,讓姑娘們猜這孩子活像一個人。心直口快的湘雲說出倒像林妹妹。惹得黛玉不快,寶玉夾在二人之間,兩邊解釋,則兩人都不領情面,黛玉覺得自己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自己比戲子取笑。
可見一向如冰雪冷潔的黛玉對「漁翁」的文化符號是別有所識,另有所感,才不由得隨口道出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原先其本意並非是表白愛慕之情。而接下來她將明瓦罩的燈送與寶玉,說出 「是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且你是穿不貫木屐的」那一番話倒可以說是一種表白。表白歸表白,但還需要本家有位長者出面提親,這段「櫱緣」才具有合法性,那怕是林氏家族的一位兄長都行,可林家無人,這便是她以淚洗面的原因。曾經那個臭道士為攀賈家的勢,當作眾人向賈母推薦一門親事予寶玉,賈母說,要是其他人也是應該的了,只是寶玉有那呆根,不忙,不忙。而紫鵑說得透徹,事情叵測,趁著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盡早訂了才是,所謂「萬倆黃金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中秋月夜,在凹晶館凸碧堂,湘雲曾勸她,你如此聰明又是明白人,不必這樣老不開心,而黛玉卻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二百日難眠的。本人低級庸俗,曾將黛玉的詩詞當作地主階級小姐的香艷詞賦。當那些唯恐臉上無彩,如泥瓦匠粉牆似地不顧一切地往自己臉上傅粉時,再看黛玉的「背面傅粉」的審美過程,才知是哲理極深;當代,那些個「多姑娘」「燈姑娘」 無毫無禁忌地將人類神聖情愛的最高表現形式覺悟為買賣關係時,她們中有的甚至都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官位上了,再摘一段黛玉的《葬花吟》和《楚辭漁父》中屈原的答話略作比較,才覺得原來那些孤高自許的盡如此難為世人所理解,又如此地相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 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林黛玉);
新沐者必彈冠, 新浴者必振衣;
安能以身之察察, 受物之汶汶者乎,
寧赴湘流, 葬於江魚之腹中;
安能以皓皓之白, 蒙世俗之塵埃乎(屈原)。
有史可證的「漁翁」最早出現在《楚辭 漁父》裡,屈原遭放逐時,游於江潭,遇見的無名無姓的打魚老伯,從老人與屈原的問答和所唱的滄浪歌(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意為:滄浪江水清,可以洗帽纓,滄浪江水濁,可以洗臭腳。)可以斷定,此時「漁翁」的形象屬那種立於超世拔俗之巔,俯瞰現實世界裡芸芸眾生大戲之人,是受道家思想影響而落拓不羈地跳出三界之外的老人。
當柳宗元在此基礎上,以一首《江雪》的意景,把中國漁翁作了另一種視角上的藝術昇華。起首兩句將人間「千山鳥飛」「萬徑人蹤」的喧鬧場景放在嚴寒凜冽中,自然力量造成的「絕」「滅」,彷彿整個人世間墜入了莽荒、死寂的深淵,而人的心靈隨之從空曠的宇宙中拋向混沌的黑洞。恰在此時,「孤舟」「獨釣」的人性燈火燃起了意志桀傲的偉岸!比對《江雪》上闕,導致「絕」「滅」的那種不可撼動的力量,以決意摧毀的態度,全然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在「千山」「萬徑」的自然、社會背景下,為鳥為人都要麼被馴化屈服,要麼被拔除。可就是裝裹普通,僅作披蓑戴笠的「漁翁」,倚孤舟,固執地垂桿江雪。讓思想的視野從「千山鳥飛」「萬徑人蹤」的無限時空拉近、凝聚到「孤」「獨」的有限人生光陰上,劈開了舉世形形色色的迷幻境界,柳暗花明地尋覓到一盞獨立人格的燈火。無論是寒徹透骨的肉體之苦,還是良知難泯的精神之痛,作者僅四十餘歲的命途和獨單情懷,成就的這首二十字的五言詩句,使「漁翁」 的藝術形象或文化符號,在獨守一片潔淨的內心領地的同時也剔除了逃遁的消極因素。而《江雪》盡成為千年以來公共知識分子的哲學禪界和心靈的桃花園。
若僅從情愛來理解,那麼寶玉的蓑笠也只是裝酷,也許還令人厭惡,而蘆雪廣即景聯句中寶玉接黛玉的「剪剪隨舞腰。煮芋成新償,」而聯作「撒鹽成舊謠。葦蓑猶泊釣,」也可能認為只是亂模仿的話,那麼放在《江雪》的文化符號和背景下,解讀這漁翁、婆。才瞭解曹雪芹的苦心。
--金陵十二釵-黛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