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黛玉的意義
整部紅樓,作者最愛惜的是誰?絳珠也。
這株小草,生於「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甲戌側批:「妙!所謂『三生石上舊精魂』也」。在我看來,絳珠草就是那塊「三生石」上的「精魂」。因神瑛以甘露灌溉,此草得以延年。後來又受天地精華、雨露滋養,遂脫胎成仙。「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這個形象,似乎承載了古今所有的情愁。
甲戌側批:「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絳珠,其實就是石頭的一把淚。
「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既用「畫眉」之說,則可謂大有情意。「玉」為幻像,實為「石」,「黛玉」實乃「黛石」也。
「黛石」既出於「西方」,是否就是「靈河岸上」的那塊「三生石」呢?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絳珠草生在「三生石」畔,而絳珠仙子亦附黛玉(實為「黛石」)而生,兩者是相似的意象。
這塊黛石,和青埂峰下的那塊石頭,通過「還淚」聯繫起來了。
曾經疑惑:黛玉的處境好像沒有那麼慘呀,哪來的這麼多眼淚呢?你看,上有賈母疼愛,下有寶玉體貼,比之湘雲等可算是「幸福」多了。不管怎麼說,還有一個知己寶玉呢!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難道,她還不知足麼?後來漸漸地,才明白絳珠的意義。
想想每次黛玉為什麼流淚吧。黛玉流淚,是因寶玉不懂其心,而並不是為了愛情的爭風吃醋,就如她自己所說:「我難道叫你遠他?我成了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
說到摔玉,脂批云:「所謂寶玉知己,全用體貼功夫」。「我也心疼,豈獨顰顰!」「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可見,絳珠之淚,為的是愛惜知己。
脂批又云:「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可見,黛玉「還淚」雖苦,卻是無怨無悔的。這與歷劫後自甘墮落情根的那塊石頭,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一個在靈河岸邊,一個在青埂峰下。一樣的性靈,一樣的癡情。兩者遙遙相對,卻又是息息相通,真可謂千古知己也。
曾經以為寶黛之戀是愛情絕唱,後來方悟他們其實是知己相惜。因此,黛玉淚盡而去,寶玉卻並未殉情--並非是寶玉無情,而是此時尚未領悟。待得繁華散盡,千紅一哭,寶玉方解黛玉葬花之意。
石頭原本就墮落情根;而在歷劫之後,則又多了一把眼淚(以《石頭記》的形式來體現)。這就是「還淚」的結果。頑石有淚,是為至情,此時方證得「木石前盟」(所謂「木石」,不就是石頭和它的一把淚麼)。
滿紙的「荒唐言」,亦不過是作者的一把「辛酸淚」。這就是石頭/作者一番人生歷練後的結果。絳珠點點,血淚斑斑。「字字看來都是血」!絳珠點醒了石頭,而石頭則欲點醒世人,同也。
「世人皆以寶玉謂曹公性情,我竊謂黛玉為曹公之影子。崖前頑石,窮盡眾生幻象,權由黛玉一生眼淚點化之功。眾生沉淪於迷途,又豈能以一紅樓能醒之乎?『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實為黛玉之寫照,也亦為曹公之寫照。」(刀叢中的小詩《從紅樓中想到並感念知己》,來自:故鄉)
此語深得吾心。絳珠因神瑛之露而修煉成仙,而寶玉亦因絳珠之淚而脫離凡胎。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可以看做是寶玉「悟空」的一個預演;而黛玉的「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卻又比寶玉之境界高出了一層。
寶玉喜聚不喜散,只希望好花常開、美景常在,仍處於沉迷之中(正如警幻所歎:「癡兒竟尚未悟!」);而黛玉喜散不喜聚,乃是深知「盛筵必散」的道理。看來,黛玉早脫凡俗,覺悟在先呢!
從表面上看,「情情」的境界似比「情不情」要窄。但是,用情真的是越「博」越好麼?我看也未必。愛博則淺。過於分散,亦會導致「力度」的不足。若將「甘露」灑到寸草不能生的地方,豈非「資源」的浪費?因此,在我看來,「情不情」並非是最好的選擇。
黛玉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只對寶玉一人用情。但是,事實卻並非如此。黛玉對紫鵑,是以姐妹待之,並不拿小姐的身份。兩人早已超越了主僕的情分,在賈府中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對來。黛玉和寶玉,是一對千古知己,自然也不必說。即便是對寶釵,在「解疑癖」之後,亦以真情待之,兩人遂成金蘭之契,更是好得像一個人。不禁想起,辛棄疾曾有「知我者,二三子」之句。孤傲如黛玉者,有二三知交亦足矣!別看寶釵到處受到歡迎,這樣的朋友又能有幾位呢?
黛玉對於寶玉、紫鵑以及後來的寶釵,自是不同一般。此外,她還耐心地教香菱學詩,可以說是傾囊相授;對來送燕窩的婆子,也頗為體貼。以我的理解,黛玉之情,是專中有博;而寶玉之情,則是博中有專。黛玉和寶玉,分別從情的深度和廣度方面,達到了極致。
佛家講的是「緣」,而紅樓談的是「情」。佛祖只渡有緣人,而紅樓亦只醒有情人(豈亦「情情」乎?)。在我看來,作者之意,非有情者不能解之,能解者方有此淚;而有情者如寶玉那般「天分高明」,亦需有過一番歷練,方可解味悟道。
有人說,《紅樓夢》是一個寓言。愈品紅樓,則愈覺此中興味。想來那「木石」也並非愛情,「金玉」亦非婚姻,不過是作者託言寄興耳--果然是「荒唐言」。不禁為作者一歎,亦為世人一歎。「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作者之癡,有如黛玉;而世人之迷,則甚於寶玉。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而「他年」葬花的,正是作者自己!
2004年0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