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三)

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三)

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三)

紅樓評論

其次,賈寶玉對人一般溫存和順,合情合理,尤其對女孩子們。可是在初期有時對女孩子也表現出暴戾脾氣。

第八回裡,在薛姨媽家喝多了酒,就一連兩次對女孩子發怒:從薛家回家,一個小丫頭替他戴斗笠,動作不如他的意,他就罵她「蠢東西」;跟著回到自己屋裡,他留了豆腐皮包子給晴雯,又沏了一碗楓露茶,都被李嬤嬤吃了。他討厭李嬤嬤,卻把脾氣發作在捧茶來的茜雪身上,摔了茶杯,跳起來大罵,說「攆出去」!

這是十足的貴家公子的惡劣作風,所謂階級的烙印。他本是個大官僚地主家庭的驕子,當他在生活中未受什麼鍛煉和挫折時,他這些從大人處學來的惡劣脾氣,是不可能沒有的。若是賈寶玉在書中一出現就是個完美的新人性格,那對曹雪芹的現實主義藝術就要打個問號。但是當他歷煉較深,所受事實教訓較多,或者說所受封建主義統治勢力的壓迫打擊較為深重的時候,他的辨識能力提高了起來,思想感情進一步劃清了界限,上述惡劣作風也就顯見得澄清了。

這裡所說的歷煉和教訓,重要的有兩件:一是金釧兒跳井慘死,一是他自己被賈政毒打。這是接連著發生,體現了賈寶玉新的性格和他父母的封建主義嚴重地矛盾衝突的事件。

金釧兒慘死事件,在書中是作為重要的脈絡之一,來揭示在矛盾鬥爭中各方面有關人物的內心,而主要是描寫賈寶玉性格的發展的。金釧兒從被打被攆以至跳井而死,佔了第三十至第三十二各回;跟著和第三十三回「大受笞撻」的事相結合,發展為另一重大事件;到第三十五回「親嘗蓮葉羹」、第四十四回「撮土為香」,仍是這一事件的余緒。

現在不妨看一看第三十回中關於金訓兒事件發生的具體描寫。我們知道這時賈寶玉為自己婚事、為林黛玉因「金玉」問題和他的吵鬧,曾陷入從來沒有的苦痛之中。這裡跟林黛玉和解了,卻受到薛寶釵冷酷尖刻的諷刺,林黛玉又從旁嘲弄他。他走出來,到了母親的上房,看見母親在床上午睡,金釧兒為她捶腿,一邊打瞌睡;於是他動了金釧兒一下耳環子,掏出一丸「潤津丹」放在她口裡,並說要向母親討他過去。我以為這種場合下賈寶玉的心緒可以這樣理解:它剛從林、薛之間苦惱的糾葛裡逃避開來,這時看見這個坦率熱情的丫鬟在這種苦境,就產生同情和親近之心。他說要討她去,因為怡紅院是個自由天地,那裡沒有主奴之界,也不講封建規矩;她若到他那裡,就不會有這種替人捶腿自己打瞌睡的苦差和苦情。因此可以說賈寶玉這時並無邪念。至於金釧兒這個活潑真率的女子,她本和賈寶玉不拘形跡慣了,向來不知什麼忌諱,說話就不免脫口而出。但賈寶玉想不到母親向來「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這回卻忽然翻身起來,給金釧兒一個嘴巴,指著罵起「下作的小娼婦兒」來。他料不到這會如此觸怒母親,他第一次看到母親可怕的面目,切身受到封建主義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擊。在驟然驚震之下,當時他趕快溜開了。這樣走到園子裡,遇見齡官「畫薔」,心裡不禁對女孩子生起更為深切的同情,於是甚至忘了自己,淋了一身雨回屋。

綜看賈寶玉這段生活經歷,可以說在苦惱的心緒之上,又加上難忍的苦痛和不安。因為叫不開門,所以火上添油,不由得「一肚子沒好氣」,他的惡劣的貴家公子脾氣又有了一次嚴重的發作:他把開門的襲人當成「那些小丫頭們」,對她踢了一腳,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著我取笑兒了!」這裡賈寶玉爆發出來的惡劣的封建主義習氣和意識,和他平日一般表現的思想性格正相矛盾,和剛才一路來對女孩子所流露的心情也是嚴重地牴觸的。這個嬌生慣養、缺乏歷煉的公子,在剛受到一些切身挫折的特殊情況下,就不由自主地把他最壞的階級本性暴露出來了。這是真實而且深刻的:這時處此具體情況下的賈寶玉勢必有這種表現。

但他這時還不知道剛才在母親那裡的事所造成的悲慘的後果,連金釧兒被罵被打之後又被殘酷地攆走了的事,他也不知道。等他知道了這全部的事實,他才算親身受到一次慘痛的教訓:他具體地感到了封建主義的血腥壓迫,他清楚地看到了封建主義獰惡的面目。金釧兒死後,我們看到賈寶玉抱著怎樣一種抱憾終古的苦痛的心;這表現在後來對玉釧兒的態度上(見第三十五回),表現在怎樣在家長那麼重視、全家上下那麼隆重舉行的鳳姐生日那天,排除萬難,不顧一切,逃到北門外水仙庵去「不了情撮土為香」的祭奠的事上(見第四十三回)。

由於金釧兒之死,由於和蔣玉菡交好:以這兩件事為導火線,引起賈政對賈寶玉的一頓痛打。這是賈寶玉的性格和封建主義勢力正面衝突的另一重大事件。

蔣玉菡的事和金釧兒的事性質是相同的。賈寶玉一貫不肯和上層士大夫交往,他鄙視他們功名利祿、庸俗惡劣的思想,卻和處在被壓迫被侮辱地位的優伶講交情;他對蔣玉菡只有親近愛慕之心,實無腐朽玩弄之念。但那位忠順王爺卻以己度人,把他們純潔的友誼看得那麼醃躦,以為賈寶玉霸佔了他,他要奪他回去,並且不承認、不允許蔣玉菡有人身自由之權。這自然也是封建主義統治勢力和民主自由思想之間的矛盾鬥爭。

但金釧兒和蔣玉菡這兩件事,都被賈政扣上罪名:「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這兩件事所體現的矛盾鬥爭,都是通過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庶出的賈環對正出的賈寶玉的挑撥誣陷和忠順王府對國公賈府的爭執),歸總為賈政對賈寶玉父子之間封建主義勢力和民主自由思想的矛盾而爆發出來。賈寶玉這次所受的嚴重打擊,更是以前所沒有經驗過的。

賈寶玉受到父親和母親這兩次封建主義勢力的切身壓迫,是向封建主義投降了呢,還是進一步對封建主義背叛了呢?或者說,是尊從了家長的訓誡了呢,還是更加靠攏了被壓迫者了呢?我們知道,賈寶玉走的不是前一條路,而是後一條路。經過這兩次嚴重的考驗和鍛煉,他對封建主義進一步劃清了界限,對封建主義的反感大大加深了,對封建主義的警惕大大提高了;原先留存的封建統治階級的惡劣習性和意識顯見得消除了,他的反封建的性格愈加成熟起來了。這具體表現在兩方面:

第一,從此他對處於被壓迫、被糟踐地位的女孩子們的同情和體貼之心,更為深切、更為周到、更為無微不至了。看書中的描寫上舉一些打罵丫鬟的惡劣行為,此後就再沒有發生過。那次對襲人腳踢而且辱罵的事,成為他性格中惡劣因素「迴光返照」的最後一次的表露。

第二,他原先對女孩子們的親近和好感,本是一視同仁,因為她們在封建社會所居的客觀地位和所遭逢的命運總都是不幸的,可悲的;而對她們主觀方面的思想性格,卻不加區別,或沒有明確認識。比如對於林黛玉和薛寶釵、史湘雲,對於晴雯和襲人,他雖然經常地處在她們彼此間無休止的衝突鬥爭的糾葛裡面,可是他一直認不清她們各自的內心思想,因而他對她們的態度也一直總是狼狽進退、模糊不明的。但經過兩次歷煉之後,他對她們就能在一視同仁地懷著同情之心的原有態度之中,又進而對她們的思想性格有了明確的辨識能力,心裡分出彼此來了。

(當時金釧兒還沒有死),他對這方面已經表現有所認識。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描寫了賈寶玉和林黛玉戀愛關係發展到一個重要的新階段。這一新階段的發展,就是建立在賈寶玉這種思想認識的基礎上面的:那就是他明確地辨認出薛寶釵、史湘雲兩人和林黛玉的思想有本質的不同。一聽見史湘雲規勸他的話,他就「大覺逆耳」,立刻給她下不去;同時自覺地認識到林黛玉是自己思想上的知己,於是懷著升高了的白熱的愛情向路上遇見的林黛玉訴說了平日說不出的肺腑裡的話。這種認識能力,是他過去所沒有的。

但是一個人對於日常切近身邊的事物,往往失去敏感,最不容易辨認。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賈寶玉對於近在身邊的襲人和晴雯就是如此。他在被父親痛打以前,對晴、襲兩人的思想性格就缺乏實質的明確認識。有時甚至也對晴雯的率直和銳利表示嫌厭,為襲人的溫和與柔媚深受迷惑。所以他一直有些親襲而疏晴。第二十回裡他對麝月說晴雯:「滿屋裡就只是她磨牙。」第三十一回寫怡紅院裡一場爭吵,賈寶玉顯然跟襲人站在一邊,而責備晴雯。(這時期各方面複雜的和激烈的矛盾鬥爭輳集在賈寶玉身上,他異乎尋常地顯出感情波動,心緒煩躁;這是他思想上和愛情上產生重要變化的時期。)

可是在第三十三回挨打之後,他的思想驟見提高,反封建的感覺靈敏起來,這情形就完全轉變了。第三十四回,林黛玉悄悄地來看過他的傷,兩眼哭得像桃子一樣。過後,他心裡惦記著林黛玉,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阻攔,便設法先使襲人到薛寶釵那裡去借書,而後才命晴雯去看黛玉,並且拿了兩條舊絹子給她送去。這事說明,他已經明確知道:他和林黛玉的關係,襲人不會贊助,他把她歸到薛寶釵那邊去;而晴雯卻可親』信,他托她為自己向黛玉傳達愛情、遞送私物。此後,賈寶玉所感受的封建主義壓迫愈深——主要在婚姻和生活道路問題上,他在晴、襲之間內心傾向愈見分明;即是說,他愈把晴雯看做知己,流露特殊的親切厚摯之心。晴雯被攆至慘死前後,他對晴雯的情分,不但瞞住了襲人,就連和襲人思想一致的麝月、秋紋也不讓知道。

從這些我們可以明顯看出:賈寶玉原是一般不加區分地對女孩子懷著同情的,但經過切膚之痛的鬥爭以後,就進而對她們思想性格的實質有了認識,因而在對她們懷著同情之中,又能有分明的取捨和愛憎了。

他對林黛玉的愛情,正就是在這種思想認識的基礎上面成熟鞏固起來的。

與此同時,另一方面,前文已經提到,他和林黛玉的關係,對他的思想的成長,也起著特別重大的作用。林黛玉從她孤苦無依的身世與處境和高潔的思想品格出發,一貫執著地、強烈地向他要求著彼此「知心」、「重人」、忠於自我,與封建主義秩序截然劃分界限的嚴肅專一的愛情。為此她以血淚與生命,對他不斷地進行了鏤心刻骨的鬥爭,使他從苦痛的體驗中逐步擺脫社會勢力對他的糾纏和吸引,使他性格趨於純化,頭腦趨於清醒,思想感情趨於穩固與堅定。這一因素的力量,是必須充分估計到的。

這裡應該順便說一說賈寶玉對於僕婦們的看法和態度。我們不能因為賈寶玉一貫地愛護女孩子們而憎厭婆子媳婦們。就譴責他並不尊重在下層地位的人。

賈寶玉憎厭婆子媳婦們,是事實;而且一直不變,甚至愈來愈甚。第五十九回春燕對鶯兒轉述賈寶玉的話:「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春燕這裡引此話,是為說明她的母親和姨媽「老姐兒兩個」越老越把錢看的真了。第七十七回周瑞家的帶了司棋出去,迎春、繡桔都啼哭、贈物,依依不捨。周瑞家的不耐煩,只是催促。司棋要求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周瑞家的冷笑,堅決不許。這時恰好賈寶玉走來遇見,不覺如喪魂魄,連忙攔住。周瑞家的說,「我們只知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又威嚇司棋,「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聽說,我就打得你了」……幾個婦人不由分說,拉著司棋就出去了。賈寶玉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笑問:「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賈寶玉發狠道:「不錯,不錯!」

從這些具體的場合來看賈寶玉的話,已經可以瞭解他的意見的正義性。我們不妨再看看他對奶母李嬤嬤的態度。賈寶玉從早就十分討厭他的奶母。第八回「奇緣識金鎖」那次,他在薜姨媽家喝酒,正和薛寶釵、林黛玉說說笑笑,心甜意洽之時,也即在家長的管束以外作稱心如願的自由活動之際,李嬤嬤上來攔阻,說:「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賈寶玉頓時垂頭喪氣。

我們常看到賈寶玉在李嬤嬤跟前受到封建主義的干涉和威脅,看到封建主義勢力經常通過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這些人對賈寶玉、對女孩子們的活動進行控制和壓迫。這些婆子媳婦們,實在就是封建主義統治機構的基層組織細胞,封建主義勢力總是通過她們來作惡逞威的。當然,她們自己也處於被壓迫被奴役的地位。但她們所體現的封建主義罪惡特徵卻是更為重要的方面;因為她們總是為主子執行命令,作為封建主義勢力的爪牙而從事活動的。賈寶玉嫌惡她們、憎恨她們,正是他反封建思想感情的具體表現。前面曾舉賈寶玉因李嬤嬤吃了他留給女孩子的東西而大發脾氣,那實質上也含有對封建主義發生反感的意義;至於他對茜雪發作了那脾氣,那是另一回事。

總之,關於賈寶玉性格的發展,書中的描寫極其真實深到;以上不過舉出犖犖大端,以見他在思想上愛情上進於成熟與穩定階段的情況而已。賈寶玉性格全部的發展變化,前面已經一再指明,主要和他的戀愛婚姻問題密切結合,直到最後出走都應包括在內;這在後面研究作者的處理態度時還有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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