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六)
賈寶玉思想裡這些病症和弱點是根深蒂固的。他對面臨的和切身的矛盾無可如何,首先是因為他自己的思想裡存在著嚴重的矛盾。
他的思想上的矛盾在這裡:他從生活現實中否定了封建統治階級社會,否定了封建主義社會秩序,可是,他卻沒有能夠否定君權和親權——即封建主義統治權。這是賈寶玉直到「出家」沒有獲得解決的思想問題。這個思想問題使他對現實的鬥爭始終帶著陰黯氣氛和悲劇色彩,並且他也只能成為悲劇主人,以悲劇來結束他的鬥爭。
第三十三回「大受笞撻」,眾門客勸阻,賈政不許,說「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這是說在賈政看來,賈寶玉的行為雖然已離經叛道,但「今日」還未到弒父弒君的地步,不過聽任不管,「明日」會釀到那地步。
賈寶玉不只沒有弒父弒君的思想,他對君權親權都一直尊重,從來不敢直接違抗。
這首先表現在他的民主主義思想並未突破封建主義體系而獨立,他還不能不崇信「孔孟之道」。
第三回他說:「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多呢。」第十九回襲人複述他的話:「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有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出來的。」
第二十回作者旁敘他的思想:「只有父兄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
第七十三回敘道:「更有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餌名釣祿之階。」
由於把孔孟之道看做天經地義,由於不敢違忤聖賢遺訓,賈寶玉對於封建主義統治從不懷疑。
第二十八回為「金」「玉」的問題他向林黛玉表白:「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起個誓。」
第三十六回他對襲人發議論:「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又說:「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
這些話把他顛撲不破地信仰著的君父觀念全盤托出來了。
第六十六回裡他和柳湘蓮有一段對話。柳湘蓮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獅子於淨罷了!」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麼?連我也未必乾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
這裡賈寶玉流露了很深的宗族觀念;其實在他的具體條件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問題不在他只在口裡說了什麼或心裡想了什麼。重要的是他在日常生活活動中表現出來:他一貫遵循與順從親長的囑咐,從不當面違抗,當然他心有不願,但不敢直說,而只是逃避、掩飾,或作側面的鬥爭和曲折隱忍的表示;要是逼緊了,也只好順從。日常晨昏定省之禮,除非特殊原因和祖母叮囑,也還是謹守不渝的。對父親,他從心裡懼怕;對母親,他從心裡尊重(有人認為《芙蓉誄》「毀詖奴之口」「剖悍婦之心」二句中有指王夫人的意思;這怕是誤解。按情理,按賈寶玉的思想,這還只能是指那些僕婦,如王善保家的之類);對老太太,他從心裡崇敬。親長通不過的事,他只能偷偷地隱瞞著做:如到花家去看望襲人,到水仙庵去祭奠金釧兒。凡這些,他都不能理直氣壯、光明正大地在親長前公開做出來。
下人來傳親長的話,他得站起來答話。甚至走過父親書房門前要下馬這一禮節,他也不肯違犯;他只能要求打角門繞過去,以免下馬。周瑞說:「老爺不在書房裡,天天鎖著,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他不肯越過禮去(見第五十二回)。
到抄檢大觀園後,晴雯、芳官、四兒等無辜被攆出去,他雖然如喪魂魄,痛憤得萬箭穿心,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還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到了晴雯垂死的時候,賈政叫他隨同出去做詩,他也只好去。
賈寶玉在家庭裡,在他的社會環境裡,在奴僕下人心目中,都有他特殊的地位。他以這種地位或面子對被壓迫者被糟踐者給予溫情和庇護。他的丫環們也依靠了他的地位和勢力以對抗婆子們和她們自己長、上所施的壓迫和干涉。並且,他得有這樣的特權:打破了成規,被准許進行為封建主義社會秩序所不容的這樣那樣的民主自由的活動(包括他和林黛玉的愛情);從這裡,培養出來他的具備規模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和反封建主義的叛逆精神。
可是,他的地位和特權那兒來的呢?顯然,他依靠的是親長的愛寵,是封建主義統治勢力的支持。
這是可悲的矛盾:他所深惡痛絕的,正是他所仰賴的;他所反對的,正是他所依靠的。
因此之故,在家長威力的壓迫之下,他可以變得失去力量,毫無做為。
我們可以看看第七十七回的幾段描寫。周瑞家的押送司棋出去,堅執不允許司棋辭一辭姊妹們,賈寶玉走來遇見,向周瑞家的求道:「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少捱時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道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
到晴雯被攆以後,賈寶玉偷偷地去看她。他「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到園子後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先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個婆子方帶了他去」。
這樣的場合下,賈寶玉社會關係的真相就顯出來了:沒有了封建主義勢力的支持,他就失掉了特殊地位,也就不能得到重視了。當王夫人拿出猙獰面目,殘酷地把晴雯等人攆出去時,賈寶玉不但不能挺身而出,有所抗辯,甚至也不敢到老太太那裡去求情。為什麼?因為這就和母親的意志正面衝突,就直接違犯了親權。
賈寶玉是一貫尊重著與信守著封建主義統治的;違犯了統治權力的事,他就不能理直氣壯公開做出來。
所以賈寶玉只能在封建主義統治所特准或其衰朽勢力所不能控制的範圍裡進行他的反封建秩序的活動和發揮他的民主主義精神。這樣的反封建活動,這樣的民主主義思想,儘管它本身已具有規模,而且很堅決,不妥協,但終究是缺乏力量,沒有前途的。
賈寶玉的戀愛與婚姻的悲劇,就植根在他的這種嚴重的思想矛盾上面:他熱烈地進行了自由戀愛,他迫切地要求婚姻自主,可是同時又不得不期待家長的主持或批准,不得不仰賴封建主義勢力的贊助與支持。
第五十六回賈母和江南甄家來的女人有一段談話,透露了他們看待賈寶玉的許多消息,尤其道破了賈寶玉思想的這一癥結所在。
賈母笑道:「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對於封建主義統治無法違抗,自己的民主主義思想和要求又不能放棄:於是賈寶玉的出路只有出家做和尚——那不是現實世界裡的和尚,而是回到虛無飄渺的「太虛幻境」裡去,大約還是去做什麼「神瑛侍者」吧?
總之,他只能在超現實的世界裡找到出路。
而且,當他隨著「空空道人」和「渺渺真人」離開這個現實世界的時候,他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還不得不去找在歸途中船上的賈政倒身下拜,特意向父親告辭。
因此,在他決心「出家」以前,也須考得一個功名以報「親恩祖德」。
續書作者這樣一些處理,可說費了很大的心血:他是掌握了他的主人公的性格裡這個癥結問題的。
賈寶玉典型形象的特徵以及它所反映的矛盾和限度,跟原作者曹雪芹的思想是一致的。但是,因為賈寶玉的性格在書中是不斷地成長、發展的,所以原作者直到原著八十回結束,還曾有多處對他的主人公的某些弱點給予諷嘲和批判。
作者對於賈寶玉的感傷主義和虛無主義並不表示異議或反對,因為作者自己顯然具有同樣的思想感情。但是賈寶玉一些稚氣的、空想的、過癡過傻的感傷與溫情,作者則不免要給以同情的挖苦和嘲笑。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寫扮演著丑角的劉姥姥為博得喜歡、投其所好,胡謅了「雪中抽柴」的茗玉小姐的故事:賈寶玉信以為真,顯出那等欲罷不能、嚴肅深摯的用心,打發焙茗去認真訪了一整天。焙茗回來說,在田埂子上找到一個破廟,說「可好了」,一看泥胎,活似真的似的。賈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焙茗拍手道:「那裡是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
作者對賈寶玉的一些迂闊之見和在鬥爭的關鍵問題上認識模糊、易受愚弄哄騙的弱點也加以揭發和諷刺。
第七十七回剛直純真的晴雯遭受歧視和陷害,被殘酷地攆了出去,賈寶玉痛憤難言,對襲人生了疑心,提出許多尖銳問題,使襲人窘態畢露,無可回答。於是襲人就用對賈寶玉慣用的詭譎的挾制手段,把話題岔開,故意說賈寶玉是咒晴雯死。賈寶玉對襲人詭詐的用心毫不覺察,還呆頭呆腦的說什麼階下海棠花死了半邊的壞兆頭,又長篇大論發表迂闊的謬論。襲人接過來說:「就是這海棠,也該先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這一下賈寶玉被她抓住了弱點,忙掩住她的口,勸道:「這是何苦?……罷了,再別提這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沒個了局。」這裡通過對襲人鬼蜮伎倆的揭露,狠狠的譏諷了賈寶玉的軟弱和糊塗。
賈寶玉不是不知道襲人的思想性格和自己是背道而馳的。但另一方面,襲人的身份和地位,同其他受壓迫糟踐的女子一樣,他對她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愛護,同時襲人從早一片真心待他,對他無微不至,他對她有特別親切深厚的感情。這樣,賈寶玉對襲人的關係就糾結著愛和憎,而他對處於被壓迫地位的女子一貫總是以同情和愛護為主導的,這使他無法解決自己對襲人的矛盾。
他的性格的這一特點,不但成為弱點,老是被襲人抓在手裡加以利用,而且也使他對襲人的為人在認識上有時清楚,有時模糊,不想去深究。因此,他不只對晴雯「善善而不能留」,對襲人也「惡惡而不能去」。這就使他在鬥爭的關鍵上顯得軟弱沒有辦法,只能自欺欺人、得過且過地苟安下去。
第七十八回那個伶俐的小丫頭順著賈寶玉的意思編了一套謊話,說晴雯嚥氣前自說死後去做花神,又見景生情地胡謅,說她專管芙蓉花Lo這些謊話正符合賈寶玉的內心要求,他不但不以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他決心到晴雯靈前一拜,但屍體已抬出焚化了,他撲了個空,回園順路找林黛玉;林黛玉到薛寶釵處去了,再尋了去,薛寶釵搬走了,蘅蕪院已空寂無人,他不覺大吃一驚,怔了半天。因轉念一想:「不如還是和襲人廝混,再與黛玉相伴。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
賈寶玉在這樣嚴重的尖銳鬥爭關頭,卻一再地持這類迂闊無稽之見來為自己解慰苦痛,對晴雯的慘死,對襲人的奸偽,就都不了了之,安心要苟且地廝混下去了。在這種地方,作者對賈寶玉性格中弱點的揭發和批判是很嚴厲、很不留情的。
但所有這些,不僅是作者對他的主人公性格在肯定的前提之下持著善意的愛護的態度提出來的諷嘲與批判,而且也是賈寶玉性格在繼續發展中存在的問題。
續書裡描寫了賈寶玉這些弱點的克服,或性格的進一步發展:當林黛玉郁病致死後,他並沒有長久和薛寶釵、襲人等苟且廝混下去,而是終於拋棄了她們,毅然決然出走了的。當然,其中許多具體安排——如和薛寶釵做了頗為恩愛的夫妻,日後生子,賈家仍得「蘭桂齊芳」;如賈寶玉思想發生變化,是因再游「太虛幻境」,由此悟了「仙緣」,才「斬斷塵緣」等——都不對頭,有心的讀者會覺得遺憾;但這方面問題本文且不討論。
--《北京大學學報》195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