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論賈寶玉典型形象(二)
由於這些特點,賈寶玉雖然生長在貴族統治階級家庭裡,但自幼並沒有受到封建主義統治勢力正常的薰陶教育。而在他的現實環境裡,卻有一個和罪惡腐敗的統治勢力鮮明地對照著的女孩子們的世界。
《紅樓夢》的作者,一如賈寶玉對他的生活環境的看法,他把他所處理的社會現實從中畫一條線,區分為兩個相互對照的世界:一邊是居於統治地位的罪惡腐敗勢力,一邊則以居於被壓迫被犧牲地位的女孩子們為主——不論她們的主觀思想如何。
這些女孩子們,除了為數不多的姑娘們,絕大多數都是丫鬟們。賈家的丫鬟有兩種:一種是所謂「家生子兒」,如鴛鴦和小紅;一種是買來的,如襲人和晴雯。另外還有唱戲的女孩兒,是從蘇州採買來的貧家女孩子,如芳官、齡官等。她們所受封建統治階級的影響當然各有深淺,思想品格也各有不同,但在客觀上都是處於被奴役和被蹂躪的地位,都各有一番辛酸悲苦、混和著血與淚的身世經歷,還各有一個慘淡的未來命運等在前面:這方面她們是完全共同的。
在當時,官僚地主家庭一般都逃不出一個常例,即所謂「五世而斬」。意思是,這種家庭的所謂「榮華富貴」,無法長久持續下去;傳了幾代,就衰敗沒落,據說不出五代也就往往垮台了。這是封建社會統治階級的本質所規定,歸納了無數實例而得出來的一種認識。
賈寶玉實際就是在這些以丫鬟們為主的女孩子群裡長大的。其中許多女孩子服侍他,看護他,各以一顆純真的心圍繞著他,傾注著他。賈寶玉自幼不止在生活上跟她們親密,精神上也是親愛著她們的。
作者特意為我們描寫了跟賈寶玉生活上最密切的襲人的家庭和她的身世。襲人在思想品格上當然是書中的一個反面人物,但是她境遇的悲苦則和別的丫鬟有相同的一面,這卻不可抹煞。她家是城市貧民,一家餓的沒飯吃,幾兩銀子把她賣給了賈家。
和襲人思想品格相對立的是被稱為賈寶玉的「第一等人」的晴雯。她十歲上被人買來,孝敬了賈母。她的父母親人都沒了,只有個姑舅哥哥在賈家後門外居住,伺候園中買辦雜差。
賈寶玉親近的還有賈母的丫鬟鴛鴦。她的父親在南京為賈家看屋子,得了痰迷的病,人事不知。娘死了也不能回去守孝,哥嫂都在賈家做奴僕。這是賈家所謂「根生土長」的丫鬟。
所有這些女孩子一般都有她們真摯純潔、自由不羈的一面。像那些唱戲的女孩子們,都是些豪爽坦率、慷慨好義的小英雄。比如派給怡紅院和賈寶玉發生了親密友誼的芳官,那種勇敢無畏,豪邁開朗的.性格,好像從來就沒有受過封建禮教的拘檢一樣。她受了乾媽的不平待遇,立刻抗爭;她橫遭趙姨娘的欺侮,別的小英雄就義憤填胸,一窩蜂跑去找趙姨娘對打(見第五十八回)。
另外,為賈寶玉所親近,引為知心朋友的,還有外邊的秦鍾、柳湘蓮和蔣玉菡。他們有的身居貧賤,有的是沒落了的舊家少年。賈寶玉在和他們的友情關係中自然要受到影響的。
這所說的影響,不只是指她們或他們的思想品格的本身,重要的還應該是她們或他們的社會存在。比如襲人,她屢次規勸賈寶玉走封建主義的道路,用陰柔的手段對賈寶玉進行無休止的鬥爭,但賈寶玉並沒有在這些方面接受她的思想影響。可是她的社會存在,或者說她在社會關係上所處的地位、所遭的命運等等,總是不幸的,可悲的;因此她對賈寶玉的用心,仍然使他感動,從而蒙受巨大的積極影響。
在這種方面,不止賈寶玉精神上所親近的眾多丫鬟們給予他,以巨大深刻的影響;這個社會所有的女孩子,包括那些姑娘們在內,也無不在日.常耳鬢廝磨的親密接觸中,對賈寶玉性格的形成起著強力的積極作用。因為她們,在賈寶玉的直感生活裡,和那以世俗男性為主的居於中心統治地位的勢力,都在聰明和愚蠢,純真和腐朽,潔淨和污濁,天真和虛偽,善良和罪惡,美好和醜陋:每一點上都鮮明映照,尖銳對比著。
書中強調地寫了賈寶玉的聰慧和早熟;以他這樣感覺敏銳的小孩,在這兩相對照的生活裡耳濡目染著,很快就把事物的特徵辨別體察出來,而在自己思想上形成強烈的傾向,感情上產生明確的愛憎,那是不難理解的。
我們知道階級偏見不是天生的,而是在社會關係、在具體處境、在生活教育的不斷的作用下形成起來的。舊社會有「赤子之心」的話,意思應該是說小孩人世不深,所受社會影響或階級蒙蔽不大,因此能夠有一些識辨是非、分別善惡的初步能力。當然,在剝削階級的社會裡,這種所謂「赤子之心」不能長久保持,等他對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所造成的生活現象看慣了,尤其和他自身的實際利害結合起來了,那時他的敏感和純真善良的心都會失掉的。
賈寶玉所以能夠保持這種「赤子之心」,並且一步步和封建主義統治勢力遠離,成為自己階級的叛逆者,而日益發展了他的進步思想,那原因,除了上面已經論到過的他所在的社會關係和具體生活境遇等等方面的特點和它們的總和而外,他的以上述條件為基礎而產生的和林黛玉的戀愛關係的發展,以及步步逼來的在婚姻問題上、在整個生活道路問題上所遭受的封建主義勢力的切身壓迫,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
關於賈寶玉的戀愛和婚姻的悲劇問題,當另文詳論。這裡應該指出他所親愛與鍾情的林黛玉和他倆的愛情關係,對他成長中的性格的巨大影響和重要意義。
我們知道林黛玉原是個衰落舊家的女兒,父親死後,就成為一無所有、悲苦無依的孤女。他像小浮萍似的寄居在這個聲勢顯赫的「公府」裡,環境的勢利與惡劣,使她自矜自重,警惕戒備;使她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使她用真率的鋒芒對社會勢力抵禦、抗拒,以保衛自我的高超純潔,免受輕賤和玷辱。這就形成她的性格與所在環境的矛盾對立。
在賈寶玉心目中,林黛玉的身世處境和內心品格,可以說突出地、集中地包括了生活環境裡所有女孩子們一切使他感動、使他親愛的客觀與主觀的特徵。賈寶玉對女孩子們廣泛的同情愛護之心,就是他對林黛玉發生發展其纏綿悱惻、生死不渝的愛情的根據。唯其林黛玉的性格具有極其廣闊豐富的特徵意義,所以他和林黛玉的相愛是以根深蒂固含有深刻社會內容的思想感情為基礎的。
因此,林黛玉性格與所在環境的矛盾、他們的愛情關係與社會秩序的矛盾,就成為賈寶玉和封建主義勢力永不妥協,成為他對自己本階級叛逆到底,並且從而步步克服自身的劣點和弱點,日益發展他進步的新的思想性格的主要的支持力量或牽引力量。
另一方面,自古以來中國封建社會裡面傳統的人民性或民主性的文化思想,自然也給賈寶玉的性格以重大的影響。賈寶玉喜讀詩詞,喜讀《莊子》,喜讀《西廂記》和《牡丹亭》,就是具體的例子。
第二回裡,當時尚未發跡的賈雨村對賈寶玉的性格有一番評論,提了一大串古人的名字,其中有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卓文君等等,認為他們和賈寶玉都是易地皆同之人;稱為清明靈秀之氣,仁者之所秉;說他們往往成為情癡情種,逸士高人,斷不為庸俗所制。這正是說的賈寶玉性格的傳統因素。
但這方面因素,對賈寶玉性格的形成,不能居於決定性的主要地位。因為離開了上述種種社會現實的條件,這種傳統因素是不能夠起多大的重要作用的。
但是,賈寶玉的生活環境既是罪惡腐敗的統治階級社會,他在裡面成長起來,就不可能入污泥而不染。許多貴家公子的惡劣習氣和腐朽觀念,最初賈寶玉也同樣沾染了,和他的性格中的好的傾向並存著的。但隨著在生活環境中他所面對的重大事件給予的刺激和教育,隨著他在參加現實鬥爭中精神上所受的挫折與打擊,他的思想品格裡一些腐朽惡劣的東西就慢慢減少了,清除了。
賈寶玉一如現實中的人,他的性格是不斷發展著的。
賈寶玉在書中一被介紹出來,首先給我們的當然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印象。他有許多清新自由的見解,有許多離奇與獨特的性格,為他當時那個社會所不能理解;尤其是他關於女子的議論,和對於世俗的批評,都使人驚訝,認為大逆不道。王夫人稱為「混世魔王」,「孽根禍胎」。他思想性格裡這些同世俗社會相牴觸,跟封建秩序相違背的苗芽,都是在上面所論述的一些具體條件之下培養成的。但是與此同時,作為當時封建統治階級家庭裡一個寵兒,許多壞思想、壞習性,他也不可能沒有。
比如,他幼年時常跟著鳳姐到寧宅去玩,第五、第七、第十、第十一各回,屢次寫他被鳳姐帶領著到「東府裡」去。在秦可卿死前,書中很著力地描寫寧宅。正如第五回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冊子和《紅樓夢》曲子裡的話:「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寧宅是個荒淫無恥的魔窟,賈珍許多淫亂行為,鳳姐一些曖昧關係,書中有種種隱約曲折的暗示。當然榮宅也不是沒有這方面的事,但不如寧宅的厲害和顯露,是事實。賈寶玉當時以一個小孩,經常習染在裡面,自然就學會了。像第六回寫的和襲人的苟且行為,又如第十五回寫的和秦鍾睡前說的胡話。
對於書中寫的性行為,不能無區別地一律批判它。因為在當時那個社會環境裡,有些兩性關係可以看做自由愛情,具有反封建秩序的意義,如秦鍾和智能的關係。但那不純潔的、邪惡腐朽的行為,卻不能承認它。賈寶玉在幼年時代有這種腐朽、邪惡的習性,這是不能掩飾和抹煞的。
可是賈寶玉的這些方面,經過秦可卿之死(見第十三回),經過秦鍾之死(見第十六回)等等一連串事故的刺激以後,他漸漸有所警悟,思想起了變化。因為這些事故,都是腐朽的封建主義勢力糟踐女子、迫害人命、摧殘自由愛情的極為罪惡的表現。與此同時,他所親愛的林黛玉死了父親,成為一個身世飄零的孤女,她開始更為執著、更為切摯地要求著他的情分;他又見到身為貴妃的姊姊歸省時那種完全失去人倫天性、難於忍受的悲苦的內心生活。賈寶玉從這些閱歷裡面開始認識到了關於男女關係的嚴肅和玩弄、純潔與腐朽、美好真摯與罪惡虛偽的區分。從此,他對女孩子有了進一步的尊重和同情,對兩性關係開始顯出了比較嚴肅的態度,對自己所在舶社會表現了深一層的反感。更為明顯的,是他對鳳姐疏遠起來了;到了寧宅,感到嫌厭,待不下去了。
第十九回寫賈寶玉到寧宅看戲「兄弟子侄,互為獻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語。獨有寶玉,見那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處閒耍」。他顯然感覺精神上的鬱悶和孤寂,想到小書房裡一軸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因而碰見茗煙和萬兒的事;他對萬兒流露了深切的關護,對兩人的關係表示了由衷的同情。
第十六回一面寫元春「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全家「莫不歡天喜地」,熱鬧非常;一面插寫秦鍾家裡為智能戀愛私奔發生的慘劇:把這兩個極端的事——皇家婚事和民間戀愛——拿來對比著。在榮寧兩宅忙於謝恩慶賀,熱鬧得意的時候,賈寶玉卻「置若罔聞」,「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介意」,一心惦記著秦鐘,跑去痛哭好友的慘死。這時賈寶玉在性愛或婚姻問題上劃清的界限和表現的態度就明白起來了。
但賈寶玉有些行為卻不能歸人上面說的腐朽邪惡這類裡面去。比如書中追敘他幼年時有過「吃胭脂」的事。我們知道他自小在女孩子們群裡長大,所謂「七歲不同席」之類「男女之大防」的封建禮教觀念,他是沒有的。在當時這樣一個年幼的孩子,這些只能說是對女孩子表示親愛的行為,本身是天真無瑕的。
我們在書中看到直接描寫這事的有兩次。第二十三回賈寶玉懷著緊張害怕的心情去見賈政,廊簷下站著丫鬟們,金釧兒對他說了一句有才擦的胭脂吃不吃的話。這分明是逗他、取笑他。所以彩雲推開金釧兒說:「人家心裡發虛,你還慪他!」第二十四回鴛鴦來傳賈母的話,賈寶玉被襲人找回來,在等著換鞋的工夫,回頭見鴛鴦作何打扮,是何面貌,就猴到她身上去親熱她,提到此事。這也應該看作賈寶玉不顧封建秩序違礙,對素日看顧他的女孩於(祖母的貼身丫鬟)表示親愛的坦率純真的行為。
賈寶玉一貫地被一種意識和情緒支配著:他對於在被糟踐的命運籠罩之下的女孩子們,總抱著深切的愛護、親熱和體貼之心;因為比照起那些體現了封建主義統治勢力罪惡的世俗男子來,她們從內心到外表都會顯出耀人心目的純潔、美麗和可親可愛。
所以對賈寶玉跟女孩子們的關係,首先應該從他的思想性格和他所處的現實環境的關連與矛盾上,來瞭解那內在的社會意義。若一概看做性愛行為,那就掉進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方法的泥沼,必定得出離奇不經的論斷。這並不是說,賈寶玉對於女孩子的感情完全沒有性愛的因素;這種因素不免會有。但更具有重要意義並且主導著他那些行為活動的卻無疑是其中的社會內容;這是不容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