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舞夕陽kyol：黛玉當屬何花——兼談紅樓中的芙蓉
讀了一遍紅樓，看到很多人為紅樓中的芙蓉與木芙蓉爭論不休，我也本弄不清究竟芙蓉與木芙蓉的來由紛爭，因此查了些資料，成此拙文，歡迎大家一起來探討。
首先來澄清一下芙蓉與木芙蓉的關係。
芙蓉原是指水芙蓉。《爾雅.釋草》：荷，芙渠。（別名芙蓉，江東呼荷。）其莖茄，其葉蕸（音xia，陽聲），其本蔤（音mi，去聲），其華菡萏，其實蓮（蓮謂房也。），其根藕。疏曰：「今江東人呼荷華為芙蓉，北方人便以藕為荷，亦以蓮為荷，蜀人以藕為茄。」釋義直接指出芙蓉即是荷花，即我們所說的「水芙蓉」。而且更說明了「蓮花」其實也就是荷花，蓮本意是指荷花的果實（蓮房），後來漸漸演化成藉以代指荷花。在2000多年以前的戰國時期著名的愛國詩人在《離騷》中有這樣的詩句：「帛芰菱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這大概是可以找到的最早的文字記錄了。這裡的芙蓉也是指水芙蓉，「芰」與「菱」都是其實都是指菱，有兩隻角的叫菱，有四隻角的叫芰，二者都是生於水上，因此這裡的芙蓉也必是水生的水芙蓉了。
然而到後來，尤其是唐宋時期，生於岸上的木芙蓉也被呼做芙蓉。白居易《木芙蓉下招客飲》中這樣寫到：
晚涼思欠兩三杯，召得江頭酒烙來。
莫怕秋無伴醉物，水蓮花盡木蓮開。
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彼時已經有「木芙蓉」這一說法了。而蘇東坡更是連「木」字都省了，乃詩曰：
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
喚作拒霜知未稱，看來卻是最宜霜。
而歐陽修也有一首詠木芙蓉的詩，道是：
溪邊野芙蓉，花水相媚好。
半看池蓮盡，獨伴霜菊槁。
此時芙蓉已經不再專指水中生的荷花了，而且木芙蓉似乎更有後來者居上的勢頭。
木芙蓉屬錦葵科木槿屬，落葉灌木或小喬木，高2—5m。性喜光，稍耐蔭，喜肥沃、濕潤而排水良好之中性或酸性沙質壤土，由於性喜近水，這種在池旁水畔最為適宜。
木芙蓉花大色美，並且花色一日數變，清晨初開時為白色或粉紅色，後逐漸變為深紅，傍晚時變為紫紅色，越開越艷，正像人們形容的：「曉妝如玉暮如霞」。由於芙蓉花「一日間凡三色」 ，所以人們又叫它「三醉芙蓉」，「添色拒霜花」。後來人們用芙蓉花染繒為帳，稱「芙蓉帳」。白居易《長恨歌》中便有「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的句子。唐代時期，木芙蓉深受人們喜愛，在後宮庭院中廣為栽培。此時木芙蓉開始與水芙蓉共同享有這一美稱。而五代十國時後蜀主孟昶（公元934-965年）對木芙蓉花情有獨鍾，令廣植於成都城內，每到深秋，四十里高下 ，芙蓉盛開，「清姿雅質，獨殿群芳」，玉蕊凝霞，爛漫如春，芳姿嫵媚，如棉如繡故成都有「錦城」「蓉城」之稱，後來成都市民將木芙蓉推選為市花。宋人葉夢得在其撰寫的《石林燕語》中云： 「故知芙蓉有二種。出於水者，謂之草芙蓉；出於陸者，謂之木芙蓉。」此時木芙蓉已經深得人心了。
木芙蓉屬錦葵科木槿屬，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原產我國四川、廣東東部、雲南等地。又名木蓮、華木、拒霜花。木芙蓉於晚秋開花，此時別的花多己凋謝，而它卻拒霜怒放，所以人們也稱之為拒霜花。在蕭瑟秋風中，人們常常讚美的是凌寒不凋的秋菊，頌揚它「凌霜留晚節」的品質。其實，菊花一般於重陽應節而開，孟浩然詩云：「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重陽是陰曆九月九日，此時其實只是寒露節氣，而真正的「霜降」要到大約陰曆九月廿六日前後。所以，真正稱得上凌寒拒霜，獨殿眾芳的，應該是木芙蓉。
好了，據此我們來看看黛玉摯花簽時所摯的「芙蓉」是水芙蓉還是木芙蓉。這兩種花都是極美的一種花，荷花自不必說，「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美不勝收。而木芙蓉也不遑多讓，韓愈的《木芙蓉》詩中給了它極高的評價：
新開寒露叢，遠比水中紅。
顏色寧相妒，嘉名偶自同。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兩種花都有著非常高貴的品質。一個是「出淤泥而不染」，一個是「眾芳俱謝獨傲霜」，似乎都能從黛玉身上找出這兩種品格，然而黛玉所掣與所配的卻是獨指木芙蓉，此外，作者書中的芙蓉卻多數都是指木芙蓉而非荷花。
一．先來看芙蓉女兒誄：芙蓉誄是明誄晴雯，實誄黛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 這不必說了。而聲稱晴雯做了芙蓉花神的小丫頭卻也是觸景生計，因正值「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便信口晴雯司主的正是芙蓉花。這芙蓉花開於「八月」、生於「池上」，倒也拿不定就是木芙蓉花。但是我們來看看木芙蓉的習性：木芙蓉原產於原產我國四川、廣東東部、雲南等地，喜臨水而生。川、粵、滇都屬於氣候溫暖的南方，9月下旬也大概就是10月底11月初的時候，氣溫其實也並不算低。而我們的大觀園卻是在北京，北京的氣候已相當寒冷，冬天氣溫最低時可達零下20℃，有的年份，10月就開始下初雪了，所以，八月的北京（公歷大約在9月下旬至10月初），芙蓉開花就可以解釋了。再看另一疑點：生於「池上」的會是木芙蓉嗎？木芙蓉「喜臨水而生」，要不怎麼有「溪邊野芙蓉」之句呢？因此這個「池上」其實是指「池邊」、「岸上」之意，剛好符合木芙蓉「臨水而生」的特點。及至寶玉拜祭之時，「將誄文掛於芙蓉枝上」，顯然，只有生於陸上的木芙蓉方能使誄文得掛其枝。誄畢欲走時，黛玉「從芙蓉花中走出」，黛玉不可能從荷花叢中走出來，那麼，這個芙蓉花則必定是木芙蓉無疑了。
二．再來看六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黛玉掣得芙蓉簽，上題「風露清愁」，一句舊詩乃是出自歐陽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再難得。
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
耳目能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這首詩中並無何處於芙蓉有甚關聯，然而這最後一句「莫怨東風當自嗟」卻是從另一首詠芙蓉的詩中化出，唐人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載。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一、二句分別詠桃花和紅杏，此二者皆於春天紅極勝火，招蜂引蝶地吸引眼球，然而桃杏卻只是陪襯而已，詩人真正要讚美的是與之相對，於百草調敗的秋天臨風傲霜的木芙蓉。一個秋字，點明了是木芙蓉而非水芙蓉，因此才說「不向東風怨未開」。而這裡的「江上」則同前面所說的「池上」意同，是指江邊，岸上，與歐詩「溪邊野芙蓉」對應。
另外簽上除了一句四字題詞，一句舊詩，還有一行小註：「自飲一杯，牡丹陪一杯。」為什麼要牡丹陪一杯呢？這讓我們想到清朝劉灝廣群芳譜中詠芙蓉的詩：
露涼風冷見溫柔，誰挽春還九月秋。
午醉未醒全帶艷，晨戕初罷尚含羞。
未甘白檸居寒素，也著緋衣入品流。
若信牡丹南面貴，此花應自合封侯。
雖然已是「露涼風冷九月秋」，卻依然有「芙蓉溫柔挽春還」，這兩句對芙蓉的評價是很高的。但可惜芙蓉卻是生於寒秋，時運可歎，故詩人認為「雖居寒素」，然也「當入品流」。因此作者頗為不忍，認為若是牡丹「南面而貴」，那麼芙蓉至少也應花中封侯，以此表達一種「且貴且惜，且惜且貴」的讚歎。百花之中唯推此二者為尊，可見芙蓉的地位不在牡丹之下。雖然劉灝的生平卒年現在已無從查考，我們不能據此斷定曹公有意讓牡丹陪飲之意出於此詩，但已可見芙蓉的艷麗與高貴未有稍遜牡丹，意為黛玉的才貌質志絲毫不讓寶釵，故安排寶釵與黛玉同飲。可惜最後的結局還是寶釵榮登「寶二奶奶」之位，遂了眾人之意，而黛玉卻不得與知己同心偕老，最終只能「香魂一縷隨風去」，「莫怨東風當自嗟」！唉，可歎，可歎！
三．除此之外，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中，周瑞家的去向王夫人回話，卻剛好碰到王夫人和薛姨媽正在嘮嗑，「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周瑞家的「不敢驚動」只好進裡間來，卻碰上寶釵正在做活計。寶釵說到自己正犯病，而她的藥的配方中便有「夏天開的白荷花蕊」與「秋天的白芙蓉蕊」，既開在秋天，且「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已有了。可見，這裡的芙蓉也是指木芙蓉。
整個《紅樓夢》中提到芙蓉的地方並不多，唯一可理解為水芙蓉的唯有三八回中描寫惜春房中的對聯上所題「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一句，這裡的「芙蓉影」因「蘭槳」而破，又是藕香榭中的對聯，因此是指水芙蓉無疑。這是《紅樓夢》中為數不多的明指水芙蓉的描寫，其他基本上都是指木芙蓉。
其他關於芙蓉的描寫還有：廿八回中有芙蓉簟，五三回「有一對聯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六二回有「筵開玳瑁,褥設芙蓉」，七五回中有「屏開孔雀,褥設芙蓉」，七八回中「丁香結子芙蓉絛」，這些「芙蓉簟」、「芙蓉褥」、「芙蓉絛」、「芙蓉彩穗」大約都與「芙蓉帳」類同，即用芙蓉來染色的，應該也是指木芙蓉。
－－金陵十二釵-黛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