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若干問題討論

《紅樓夢》的若干問題討論

《紅樓夢》的若干問題討論

紅樓評論

甲:聽說你近來在讀《紅樓夢》,我想請教一個問題,一個題外的問題。

乙:「題外的問題」,好;我們外行人,正好說些題外話。不過你這個問題,似乎有些刁鑽古怪。

甲:老老實實的問題,一點也不刁鑽古怪。我真是越讀《紅樓夢》,越不知道它究竟是寫什麼的。

乙:是有人說過:《紅樓夢》是一個謎。還有一種理論,說是《紅樓夢》裡,真事已經隱去,表面上卻用些「假語村言」,寫一個戀愛故事作為「掩護」。我想你的意思不是這個。藝術規律的起碼常識,我還是相信的,並且相信你也是相信的。

甲:那麼,你相信四大家族的興衰,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必然沒落麼?

乙:聽說有一位老作家,最近在南方一個大學講《紅樓夢》,他說他實在沒有看到四大家族,只看到賈家這一大家族。

甲:說得很有意思。來,一家一家數一下吧:薛姨媽母子三人,書裡面的藝術形象只是寄居賈府的客人,並沒有作為薛府的主人出現過。史湘雲也只是常來賈府的客人,並沒有作為史府的侯門千金出現過。王子騰也好,王子勝也好,更是從來沒有露過面。忠靖侯史鼎雖然到賈府來過,但是也沒有一句具體描寫。

乙:過去已經有人指出:賈母是史鼎的親姑媽,史鼎來到賈府,竟然從來沒有進內室拜候姑媽一次,未免不近情理,實在是情節上的一大疏漏。

甲:也可見藝術構思上,這個史鼎實在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乙:明明有機會正面寫一下的,也略而不寫。譬如說史湘雲在家裡,往往要親自做針線到深夜。史府過去有個枕霞閣。有關史府的事,我們知道的只有這兩件,都是旁人口中說出來的,我們都只是「聽說」而已,並沒有「看見」。又譬如寶玉到舅舅家拜壽,如果想寫一下王府,這本來是大好機會,然而也一字沒有寫。是不是作家給自己的筆劃定了範圍,有意不出賈府一步呢?

甲:也不盡然。周瑞的家,劉姥姥的家,襲人的家,還有賈磺、賈瑞、金榮的家,都在賈府之外,要省略,何嘗不是都可以略過去?還不說甄士隱家、賴大家。

乙:所以還是那位老作家說得對。賈府以外,小戶人家還涉及幾個;高門大族裡面,就嚴格地只限於一個賈府。恐怕,「護官符」只是「護官符」,不能代替全部小說中的藝術形象。

甲:說到「護官符」,我看「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說法,也只是一般的泛論。同在一地的幾個貴族官僚世家之間的關係,一般都可以這麼說。《紅樓夢》裡,其實並沒有著力表現這方面的情況。除了一個「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而外,還有什麼呢?賈府的顯榮,靠的是自家的女兒封了貴妃。寫了賈府「一榮」,並沒有看見寫出史、王、薛三家如何因此而「俱榮」。

乙:是的。賈府正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時,也無救於史府的式微,侯門千金的史湘雲還是得在家裡親自做針線到深夜,她想請一次客還得請薛寶釵出個省錢的主意。

甲:所以很清楚,藝術形象裡面,並沒有什麼四大家族的興衰。只有《戰爭與和平》那樣,才真正是寫了兩個家族,談何容易!《紅樓夢》實際上只寫了一個賈府的興衰,這才是合乎事實的說法。

乙:這是不用說的。不過說到賈府的衰,這就牽涉到後四十回的問題了。

甲:先不談後四十回的問題。你知道我從來說的是《紅樓夢》,不是《石頭記》。但是,說一個賈府的敗落,就反映著清朝的必然衰落,甚至反映了整個封建社會的必然崩潰,我以前也不止一次這樣寫過說過,現在很有些懷疑了。

乙:這倒從來沒有想過。你詳細談談。

甲:我是從反面想起來的。過去我也同大家一起說:後四十回沒有寫出賈府徹底地一敗塗地,卻來個「蘭桂齊芳,家道復初」,這是調和了矛盾,至少是削弱了矛盾。還喜歡引用魯迅的話:「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者矣。」

乙:難道你現在對魯迅這句話也懷疑麼?

甲:先不說懷疑不懷疑,先弄清三點:第一,清朝有沒有抄家之後,又給還家產的事實?我就知道,桐城張英、張廷玉父子兩代都是大學士。張廷玉就被抄了家,大致和曹家抄家相去不太遠,然而後來確實又給還了家產,家道復起。直到清末,人們還說他們家是「八代簪纓,於今未替」哩。

乙:所以好像也有什麼筆記說《紅樓夢》寫的是桐城張家的事。

甲;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但是也反映出清朝的讀者看了抄家後又給還家產和世職的情節,並不以為奇,他知道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事是有的。由此產生第二個問題:寫了這樣的事,是不是就等於歪曲了現實?是不是意在為封建王朝、封建社會灌「續命湯」?

乙:你這樣問下來,當然很明顯,只能是否定的答案。事實上,你說的桐城張家的「八代簪纓」,就沒有挽救清朝和整個封建社會的命運。為什麼作家寫了,就是灌「續命湯」呢?

甲:所以,我現在想,過去我引用魯迅的話,多少有些歪曲了原意。現在打開《中國小說史略》來看看:魯迅說的只是高鶚本人,「未成進士,『閒且憊矣』,故於雪芹蕭條之感,偶或相通。然心志未灰,則與所謂『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戚本第一回)者又絕異,是以續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復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者矣。」說的只是高鶚的身世處境,決定了他對人生對功名利祿的態度,與曹雪芹雖「偶或相通」,而終於「絕異」,所以續書的情調,雖亦悲涼,終於不是徹底絕望,而且大有後望。魯迅說的是作家的主觀世界的不同,一個心志已灰,一個心志未灰;本來就沒有說到他們對於客觀世界的矛盾,歪曲不歪曲,削弱要不削弱的問題。

乙:這個解釋倒有意思。而且老實說,我一向很喜歡第一百二十回寶玉最後一現:賈政旅途中,荒江雪野裡,寶玉披著僧裝,來向父親告別,「不言不語,似喜似悲」,馬上便被一僧一道挾走。賈政追上去,轉過一個小坡,倏然不見,「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這樣來「落實」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預言,真是絕世妙文,讀後永遠忘不了,強烈地感到那一切「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全都埋葬在這「白茫茫一片曠野」之下了。至於老道士甄士隱那幾句玄之又玄的話,什麼「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之類,讀罷掩卷後,根本不大記得,哪裡敵得過那「白茫茫一片曠野」的強大的藝術力量?

甲:倒也不妨具體設想一下:「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之後,寶玉沒有了,黛玉沒有了,晴雯沒有了,鴛鴦沒有了,香菱沒有了,芳官沒有了,迎春沒有了,探春遠嫁了,惜春在庵裡做尼姑,湘雲在家裡做節婦,甚至那個邪惡而美麗、可恨又可愛、潑辣有生氣的鳳姐也沒有了。榮國府裡,上面是道貌岸然的賈政和愚悍鄙陋的王夫人,中間兩個「戴珠冠,披鳳襖妙、端莊賢慧的寡媳,下面兩個「讀書上進」、蟾宮折桂的哥兒,……那是一幅什麼景象?

乙:如果是那樣一幅景象,對於我們這些《紅樓夢》的讀者,依然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千淨」罷了。不過,那樣的小說實際上是寫不出來的。頂多是《兒女英雄傳》,那也還得捏造出一個「性格失常,言動絕異」(魯迅)的十三妹。

甲:所以,後四十回的功績,就在它掌握了前八十回藝術形象發展的規律,徹底地完成了這個過程,達到「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必然結果,使得相反的設想在藝術上完全不可能。儘管作者自己「心志未灰」,也只能拉出一個超現實的老道士來作一番瘋瘋顛顛的預言,絲毫也改變不了藝術形象的必然邏輯。你看是不是這樣?

乙:說得好!高鶚的貢獻,就在他遵守了現實主義的規律,而沒有單純地從自己的「心志」出發來捏造情節。如果他要這樣捏造,比《紅樓圓夢》之流方便得多,他完全可以寫寶玉「折節讀書」,聖旨完婚,把黛玉、寶釵一起娶過來。你剛才說要弄清三點,這是不是第三點呢?

甲:原來不是。因為原來想的偏重於從現實生活方面來考慮,而這是藝術方面的問題。但既然談起了,也可以加上這一點。至於我原來想的第三點,是這樣一個問題:即使後四十回把抄家之後,真正寫得一敗塗地,是不是就更好些?是不是就能反映出清朝乃至整個封建社會的必然崩潰?

乙:就是說,寶玉下獄,淪為乞丐,史湘雲也淪為乞丐,蔣玉函夫人花襲人竟然重逢乞丐賈寶玉,就是這一套麼?

甲:還有什麼筆記說過,榮寧二府犯了謀反大罪,黛玉、寶釵她們都被配入教坊哩。

乙:這也太慘了!不過明成祖才那麼大規模地把建文諸臣的眷屬配人教坊,清朝似乎沒有這樣的事。

甲:你提出明成祖,很好。先不說明朝清朝,反正書裡也沒有說明是哪朝。我的意思是,即使寫到那樣慘,在封建社會裡也完全是可能發生的事,這倒沒有什麼。但是,假如明朝的作家,就拿了建文諸臣的家庭,寫成小說,一直寫到「分付上元縣抬出門去,著狗吃了」的程度,是不是這就「徹底地揭露了封建社會的矛盾」,就反映出朱明王朝乃至整個封建社會在十五世紀初便已「必然崩潰」了呢?

乙:那當然是可笑的話。要那樣說,司馬遷寫出了《淮陰侯列傳》,便已經「反映出」漢朝乃至整個中國封建社會在公元前兩世紀就要「必然崩潰」了。

甲:其實,劉邦大殺功臣,結果西漢還是兩百年天下。《淮陰侯列傳》之類,倒成了漢家勝利的記錄。這恐怕是司馬遷萬萬沒有料到的。

乙:對了。有些人千方百計要把曹家的抄家,同雍正奪嫡一案牽到一起。其實,雍正十三年中,今天殺這個親王,明天貶那個親王,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看過一位清史專家的論文,說清朝入關以前,八旗旗主共治。入關以後,皇權日漸提高,八旗旗主共治的體制必然要被皇權集中的體制所代替。從順治親政,打倒多爾衷的勢力開始,原來不屬皇帝的旗,一個一個被皇帝奪過來。雍正十三年的一連串誅鋤,才徹底完成了八旗統屬於皇帝的過程。皇帝集權的徹底實現,才奠定了乾隆之治的基礎。

甲:這就是說,雍正十三年中一連串血腥的誅兄屠弟,不但不是清朝「必然衰亡」的表現,反而是清朝走向極盛高峰的必要的決定性的步驟。你指出這一點好得很!所以,即使曹雪芹的先人不是曹寅,而是「阿其那」或是「塞思黑」,他的家運的一敗塗地,也決不「反映出」清朝的國運的一敗塗地。

乙:也可以說,雍正固然是一個暴君,但是,被雍正殺掉貶掉的兄弟,雍正所不喜歡的康熙的親信,卻並不因此而成為「進步人士」。無論怎樣論證曹家是受到雍正的打擊,也並不能為曹雪芹增加光彩。

甲:總而言之,封建官場本來稱為「宦海」,風波不測正是它的常態,「沉舟側畔千帆過」也是它的常態,要從這裡做文章,是做不出什麼文章來的。

乙:這樣說來,《紅樓夢》不但說不上四大家族的興亡史,就是它實際寫出來的一個賈府的興亡,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甲:那倒不然。賈府的衰敗,還是有很大意義的。不過它的衰敗是自己衰敗,即使不抄家也要衰敗,即使抄家之後「家道復初」也還是另一意義上的衰敗。至於說它有很大意義,也不是指這些年來說得太多了的那個「政治意義」。

乙:你是說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即使激化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也不能代替階級壓迫和階級剝削麼?

甲: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倒明白你的所指了。烏進孝送租,金釧跳井,晴雯斥逐,司棋自刎,鴛鴦上吊……是不是?

乙:這些都是近幾年來人們談了又談,作為賈府欠下的剝削賬和人命債,一筆一筆記了下來的。

甲:是的。還有開頭敘述甄士隱故事時,幾句抽像的話,什麼「近年水旱不收,盜賊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還有賈政敘述林四娘故事時說的什麼「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據說這些都是「在更廣闊的背景上反映了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

乙:你不認為這些都是階級鬥爭的反映麼?

甲:我承認它們都有史料的價值,如果史學家要到《紅樓夢》裡找材料的話。以前方豪先生在《紅樓夢》裡找到許多中西交通史的材料。已故朱南銑先生在《紅樓夢》裡找到許多中國遊戲史的材料。聽說沈從文先生研究中國絲織史和服裝史,也常用《紅樓夢》做參考。我還想,研究中國建築史、園林史、餚饌史、奴脾史、禮俗史……,都可以從這裡找材料。但史料價值是一回事,一部長篇小說通過藝術形象表達出來的主要內容又是一回事。方豪先生也沒有說《紅樓夢》是寫中西交通史的。

乙:這倒不假。烏進孝送租之類,畢竟不是主要情節。沒有金釧兒投井,沒有賈環誣告的火上加油,賈政也許不至於那樣往死裡打寶玉,但一場嚴重的「父與子」的衝突的大爆發仍舊不可避免。甚至晴雯之死,當然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情節,但如果離開王夫人對黛玉的由衷僧惡,離開王夫人在寶玉婚姻問題日益成為迫切問題時下了選擇寶釵、排斥黛玉的決心,那麼,一個小小丫鬢為什麼引起一個高貴夫人那樣有失體統的沖天怒火,也是不可理解的。更不用說作為引子的甄士隱故事和純粹插曲的林四娘故事裡的幾句抽像敘述了。無論如何,寶、黛、釵之間的故事,才是《紅樓夢》的主要故事,或者說,是貫串和聯結千頭萬緒的一條主線,這是不可否認的。誰要否認這一點,不管他怎麼善於雄辯或詭辯,也是任何一個有點文學常識的人所無法理解的。

甲:所以,如果一部《紅樓夢》,全靠一些次要情節,次要又次要情節,插曲,乃至兩段抽像敘述的閒文,來「反映階級鬥爭」,說它的價值全在於此。而主要情節倒撇在一邊,甚至說這個主要情節只是一種煙幕,是用來掩蓋枝節和閒文裡面的「微言大義」的,那真是太奇怪了。如果真有這樣一部小說,還能成為第一流的名著,那麼全部文學史應該改寫,什麼「李淳風、袁天罡」之流,應該成為最偉大的作家了。

乙:一九五四年討論《紅樓夢》問題時,許多人分析過寶黛愛情悲劇的社會意義和釵黛性格矛盾的社會內容,你也寫過一些文章。你現在的意思,是不是認為還應該順著那條路走下去?

甲:也是也不是。這方面的探討,十多年來被扣上「愛情至上」、「人性論」、「黃色」的大帽子,誰也不敢再談。現在惡夢醒來,揉揉眼睛,看見這洋洋一百二十回裡面,不管翻滾著多麼洶湧的人海波濤,寶玉、黛玉、寶釵三個形象,還是屹然站在中心,怎麼也繞不過去,而且還大有可談。從這個意義上說,過去的探討,是應該繼續下去。但是——我且問你:越劇《紅樓夢》的電影,你覺得怎樣?

乙:文革以前看過,最近又看過。當場我也和幾百個男女老少觀眾一樣流了不少淚,散場以後卻又覺得很不滿足。大概電影改編長篇小說,總是費力不討好,即使來個上下集,容量總是有限得很,看過原著的人總會覺得電影太單薄,有骨架沒有肉。

甲:各種藝術形式都有它的局限。我們不必來作影評劇評。我看電影,同你的感覺一樣。我想,我們這種不滿足,究竟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寶黛愛情悲劇,釵黛性格矛盾,電影(戲劇)裡面是寫了的,而且大致上寫得不壞。這不是己經把主要情韋表現出來了嗎?為什麼我們還不滿足呢?

乙:主要情節又離不開次要情節乃至插曲、閒文的輔佐、映襯、渲染、波宕……去掉了這些,自然是只剩一副骨架了。

甲:是這樣;但是恐怕還不僅是這樣。這就要回到我們的出發點:《紅樓夢》究竟是寫什麼的?

乙:我沒有好好想過。你的意思是,《紅樓夢》不是寫寶黛愛情悲劇,甚至也不能說它主要是寫這個的麼?

甲:差不多是這個意思。說《紅樓夢》的故事,是以寶黛愛情悲劇為中心,為主線,這是對的。說它要寫的就是這個中心,或主要是這個中心,就不一定對了。

乙: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你再詳細談談。

甲:《紅樓夢》究竟是要寫什麼,其實作者自己說得清清楚楚。你看,開卷第一回的引子就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統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乙:這是很熟悉的一段話。你的意思是,《紅樓夢》不僅寫了一個林黛玉,不僅寫了賈寶玉對一個林黛玉的傾慕,而且寫了賈寶玉對大觀園中所有女孩子的尊敬麼?

甲:對了,《紅樓夢》在中國古典文學裡面帶來了一個全新的空前未有的東西,就是對女性的尊敬。這一點,一九五四年以來,有不少人指出過,今天還應該繼續強調。

乙:太應該強調了。從《詩經》開始,中國古典文學寫出了不知多少美麗的女性的形象。其中最高的也不過是敢於為自己的愛情和幸福而鬥爭的可愛的形象,例如崔鶯鶯和杜麗娘;其次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可同情的形象,例如劉蘭芝和杜十娘;再其次是可憐憫的形象,例如,「宮怨」詩、「思歸」詩的主角;最低的則是供玩弄供侮辱供蹂躪的對象,那就是那些宮體詩的主角……

甲:不,這還不一定是最低的。還有「三言二拍」裡面那些女性,總是搶劫、欺騙、拐賣的對象;《金瓶梅》裡的女性,是以受侮辱受蹂躪為樂為榮的卑賤污濁的形象;《水滸》裡的「母夜叉」、「母大蟲」,就是母夜叉、母大蟲的形象;息三娘是沒有意志、沒有感情,全家被殺後聽憑宋江指配的形象;潘巧雲和潘金蓮,則是活該在英雄好漢的刀下剖腹開膛的形象。

乙:這樣一比,《紅樓夢》確實偉大。以黛玉為首的­——或者說以黛玉、晴雯為首的所有女孩子,都不僅僅是美麗的女性,而且首先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的、「行止見識」不凡的,有獨立人格的「人」。就說寶釵,一九五四年討論當中,有些文章大概是為了批判「釵黛合一,兩峰雙水」論,把「釵黛對立」強調得過了頭。在這些文章裡,把寶釵說成奸詐邪惡,陰險毒辣,阿諛逢迎,權謀機變,縱橫排闔,挑撥離間……甚至比鳳姐還要壞,比襲人還要壞,簡直是個小特務的樣子。現在想來,這根本不符合寫在書裡的寶釵的藝術形象,肯定也不符合寶玉對這位「寶姐姐」的觀感,不符合作家的原意。

甲:如果寶釵真是這樣一個寶釵,那麼,寶玉往往還不免「見了姐姐,忘了妹妹」,也未免太「下作」了,這樣的寶玉也不值得黛玉那麼熱愛了。在芙蓉與惡草二者之間選擇芙蓉,不算什麼希奇;在芙蓉與牡丹二者之間選擇芙蓉,這才是「涉江采芙蓉」的鳳流高格調。貶低了寶釵,實際上也就貶低了寶玉,貶低了黛玉。

乙:從人品來看,寶釵應該算是個端莊美麗、博學多才、自重自尊、「珍重芳姿晝掩門」的好姑娘。不過她的思想完全是封建正統的思想,使得她的待人處世完全遵循一個封建淑女的軌道。她的「冷香」,她的「無情」,完全是按照封建的規範壓制一個少女的感情到了習慣成自然的結果。寶玉對這位「寶姐姐」一向是尊重的,作者對這個人物歌頌為「山中高士晶瑩雪」,也不是隨便下筆的。不但是寶釵,甚至是鳳姐,作者對她也不是完全否定。「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決不是譏諷,倒是充滿了同情和惋惜,欣賞她的才能,惋惜她沒有把才能用到正處。總之,作者對於書中所有少女,確實著眼於她們的非凡的「行止見識」,由此更加痛悼她們的悲劇,就是所謂「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作者寫的,的確是所有這些少女的共同的悲劇,不只是一個林黛玉的悲劇,每一個悲劇有它各自的特性,合在一起又有它們的共性。我現在明白看越劇《紅樓夢》電影,為什麼不滿足的緣故了。

甲:對。如果只寫一個寶黛愛情悲劇,儘管說這種愛情有共同的思想基礎,超過了崔張、柳杜的「男才女貌」的愛情的水平,但畢竟只是單個事例,畢竟只是一個婚姻制度的問題。現在這麼多的女性的悲劇,有的由於婚姻制度,有的並不是……

乙:元春貴為貴妃,這在那些庸俗的才子佳人小說裡,恐怕要算「佳人」的美滿結局了。李紋曾經有過「鏡裡恩情」,有過「美韶華」,後來青年守寡,史湘雲接著攤到了同樣的命運,這也同婚姻制度無關。平兒、香菱、尤二姐是婢妾制度的悲劇。鴛鴦是為反抗婢妾制度而死。妙玉是宗教清規剝奪了生活的幸福。惜春是看破了人間的不幸反而遁人空門。還有晴雯的悲劇,金訓的悲劇,的確都不是婚姻制度問題所能概括的。

甲:所以,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不是某一個女性的悲劇,也不止是一個婚姻向題的悲劇,而是那個社會裡青年女性的普遍悲劇。偉大的《紅樓夢》之所以很難改編成電影戲劇,改編之後其所以很難令人滿意,原因恐怕就在這裡。

乙:那麼,可不可以說《紅樓夢》寫的就是那個社會裡青年女性的普遍悲劇,這就是你所要探索的問題的答案呢?

甲:我也曾經認為這就是答案,可是再想一想,又覺得還不能到此為止。

乙:你真是「不倦的探索」了。你覺得還應該怎樣進一步呢?

甲:最近看到《廣州文藝》上劉逸生先生的《宋詞小札》,講晏幾道的《臨江仙》詞,說晏幾道從小生長在美麗的女孩子中間,習慣於對她們平等相待,可以說是早生了幾百年的賈寶玉。我覺得說得很對。

乙:倒是有些道理,小晏的身世和氣質,的確有些像賈寶玉。

甲:但是,小晏為什麼就沒有寫出《紅樓夢》呢?或者說,一部《小山詞》,是不是就等於一部《紅樓夢》呢?

乙:當然不能這樣說。《小山詞》裡的蓮鴻蘋雲,怎能和《紅樓夢》裡的釵黛花麝相比?用你的話說,一個頂多不過是「可愛」的對象,一個則是「可敬」的對象。況且《小山詞》裡也並沒有什麼「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

甲:問題就在這裡。你能保證實際上的蓮鴻蘋雲當中,就沒有行止見識非凡的「可敬」的對象麼?

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有曹雪芹,從曹雪芹眼中,才看得出「當日所有之女子,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才看得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悲劇麼?

甲:正是這個意思。封建社會的青年女性的悲劇,早己演出了一兩千年。直到曹雪芹,才把這個悲劇寫出來,這決不是偶然的。因為先前都只把女子看做花鳥,看做玩物,看做性的對象,最高也不過看做「第二等的人」,所以對於許多女性的悲劇,看不出是悲劇,認為她們本來就該如此。就拿「宮怨」詩來說,總算是同情那些不得寵的妃殯宮女了。但是,替她們怨的什麼呢?「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怨的就是沒有「得寵」,沒有得「君王恩幸」;說得難聽一點,怨的就是受不到封建帝王的玩弄和蹂躪罷了。如果用這個觀點來看,賈元春就該是九分幸福的人,——沒有做到皇后,所以差一分。——不該進「薄命司」,她回家省親的時候,也不該是那麼從頭到尾,一片哭聲了。

乙:很對。「宮怨」詩裡無限羨慕的「歌舞承恩」之處,在元春看來,只是牢獄一般的「那見不得人的去處」。

甲:就是林黛玉的悲劇,如果作家不是充分寫出了她的品格,她的思想感情,她的幻想和追求,她的高出流俗的「行止見識」……如果我們不是瞭解了這一切,深深感到這是一個「人」,是一個那麼高潔那麼美好的「人」,如果我們不是久己感她之所感,愛她之所愛,和她同憂同樂,同笑同啼,她的悲劇也不會使我們這樣迴腸蕩氣,驚心動魄。

乙:好像曾經有一種批評,說《紅樓夢》裡的詩詞太多,女孩子們一次又一次地結社做詩太多,香菱學詩、黛玉教詩的過程太多,這些都沒有藝術上的必要,似乎都是作家在賣弄。我一向不大同意這種批評。你剛才說的,很給我啟發。如果我們沒有聽過林黛玉悲吟她的《葬花詞》《秋窗風雨夕》,不知道「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大觀園,在她眼裡早被看成「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場所,清幽的瀟湘館裡,她過的是從「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直到「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的生活;如果我們沒有讀過她的「數去最憐君傲世,算來惟有我知音」,「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的菊花詩,不知道她所期望於寶玉的,不僅是個「男才女貌」相當的「如意郎君」,而且是在茫茫塵俗之中可以「偕隱」的「知音」;如果我們不知道這一切,就不能充分體會她含恨而死時最後那句沒有說完的話「寶玉,寶玉,你好……」的全部慘痛的含意。可見《紅樓夢》裡那些詩詞,都是充分展現那些悲劇的女性們的內心世界的,我們只有充分理解了她們的內心世界,才能夠充分體會她們的悲劇,甚至在通常不認為悲劇的地方體會出悲劇。

甲:《紅樓夢》在這一點上是做足了的,我最喜歡《紅樓夢》曲子裡味妙玉的那一闋《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艷,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真是高度的尊敬,滿腔的同情!正因為作者是用這樣的眼光來寫的,所以這樣一個人物,儘管著墨無多,她的悲劇仍然給我們深深的震動。否則,不過是一個有些矯揉造作的青年道姑罷了。

乙:這樣的例子真多得很。寫晴雯也並不多,一個「撕扇」,一個「補裘」,一個抄檢大觀園時的忿然抗議的行動,就充分寫出了她的「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的飽滿形象;如果我們不是先認識了這樣的形象,我們對於「抱屈夭風流」的悲劇,就不會與寶玉有「恨比長沙」,「慘於羽野」的同感。同樣,我們如果不是先聽到鴛鴦「誓絕鴛鴦偶」的那一番剛強決絕的誓詞,我們也許真要相信鴛鴦的自殺真是出於「殉主」哩。

甲:曹雪芹對於他筆下的悲劇性的青年女性,無論著墨多少,都是一筆不苟地寫出了她作為「人」的價值。魯迅說:「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可見,被毀滅的人的價值愈高,悲劇的價值也就愈高。「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之所以是震撼人心的大悲劇,就因為「紅」與「艷」無非是借用的詞藻,她們的價值並不僅僅在於「紅」與「艷」,她們都是有著非凡的「行止見識」的「人」。而高踞價值的頂峰的,自然首先是林黛玉。從賈寶玉看來,這一切有價值的人都毀滅了,特別是代表人間最高價值的林黛玉都毀滅了,這樣的世界自然也就毫無價值了。只有這樣來理解,才懂得他為什麼終於走上決絕的「卻塵緣」的道路。

乙:對了。你剛剛說到從曹雪芹眼中,才看得到「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是不是還應該補充一下:曹雪芹筆下的悲劇,又是通過賈寶玉的眼睛才看得出來的呢?

甲:你說得太好了。曹雪芹的眼睛,當然並不等於賈寶玉的眼睛。但是,借用電影術語來說,可以說一部《紅樓夢》,主要都是從賈寶玉的角度拍攝的「主觀鏡頭」。曹雪芹的眼睛如果是攝影機,賈寶玉的眼睛就是這部攝影機所取的「主觀鏡頭」的拍攝角度。可以設想,如果不是從賈寶玉的角度來看,而是從賈母、賈赦、賈政、王夫人的角度來看,甚至從賈珍、賈璉、薛蟠的角度來看,黛玉、晴雯、鴛鴦、迎春、司棋、香菱……乃至所有女孩子的悲劇,肯定都不成其為悲劇,有的是咎由自取,有的是死有餘辜,有的是命中注定,有的是偶然事件,總之不存在什麼「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那麼一部《紅樓夢》也沒有了。

乙:當然,賈母認為黛玉的死,是死於她自己的「心病」。王夫人認為晴雯的死是死於她自己的「女兒癆」;金釧兒的死雖然有些不好說,但要了寶釵的衣服給她做「裝裹」,也大致抵得過。賈赦認為迎春的死,是死於她自己的「命」;鴛鴦的死,是公然反抗我老爺的權威,死有餘辜。賈珍、賈璉、薛蟠對於那些美麗的女孩子,心裡究竟會想些什麼,恐怕更不可問。

甲:便是正人君子的賈政,又怎樣呢?寶玉從小便宣佈了他的婦女觀——不,其實是整個人生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賈政知道這話,便認為寶玉將來不過是「淫魔色鬼」,「酒色之徒」。可見這位正人君子眼裡,青年女性的地位儘管有千差萬別的高下懸殊,歸根到底都不過是性的對象,男子除了「淫魔色鬼」之外,決不應該對她們有什麼興趣。

乙:元春歸省時,賈政在簾外問安行參,說了一大套駢文,什麼「雞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鴛之瑞」,什麼「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真是肉麻得不得了!這也並不是當真在恭維女兒,不過是間接歌頌皇帝罷了。

甲:豈止是肉麻?豈止是間接?我看簡直是卑鄙!我最討厭這段話,五代時後蜀一個縣官,女兒做了宰相的姨太太。他想叫女兒在宰相面前,替他求彭州牧,便拿了一方紅綾寫上一首詩,叫老婆拿給女兒看:「深宮富貴事風流,莫忘生身老骨頭;因共太師歡笑處,為吾方便乞彭州。」

乙:真是卑鄙齷齪,無恥之尤!

甲:他不過是說得太露骨罷了。你看賈政說的什麼「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更祈自加珍愛,惟勤慎肅恭以侍上,庶不負上眷顧隆恩也」,儘管說得曲折含蓄,堂皇典雅,骨子裡還不就是「勿忘生身老骨頭」,枕頭邊多多替我向皇帝說幾句好話的意思。

乙:你這也太刻薄了。正人君子的賈政,倒未必明確地想到這個意思。但是我承認,支配他說這番話的潛意識,大致是同這個意思差不多。

甲:潛意識也好,顯意識也好,反正道學常常是變態心理的產物,道學家對女性的變態心理,對后妃也不例外。正如魯迅所說:既寫后妃,又想吊她的膀子。總而言之,賈政既是把寶玉看作「淫魔色鬼」,寶玉眼中所見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悲劇,在賈政眼中肯定就不會是悲劇。我只是要說明,除了從寶玉的角度,賈府的任何一個老爺少爺,即使正人君子如賈政,也不可能從他的角度拍攝出我們現在所見的大悲劇的「主觀鏡頭」。

乙:這一點當然是十分清楚了。還不大清楚的是,為什麼只有寶玉的眼睛能夠看出這個悲劇呢?

甲:所以剛才說過,寶玉的婦女觀,其實就是他整個的人生觀。

乙:你的意思是:婦女解放是社會解放的標尺,所以對於婦女解放的態度也就是對於社會的態度的標尺。是不是?

甲:這是從理論上來說的,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說,還要更細緻地分析一下。記得好像是馮雪峰同志說過:從封建壓迫下覺醒的婦女,總要通過「女性的覺醒」,來實現「人的覺醒」。這在中國新文學史上,是得到證明的。外國文學不清楚,印象裡好像也差不多。中國古典文學當中,初步有點「女性的覺醒」的味道的,大概要推《牡丹亭》。《驚夢》一出之所以那麼感動當時的女讀者的心,就因為它歌唱了杜麗娘這種初步的「女性的覺醒」。徐朔元先生說得好:「在婢女春香的慫恿下,她偷偷地離開拘束自己的繡房,第一次看見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樣美麗。」《紅樓夢》也寫了「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林黛玉的「感慨纏綿」,「心動神搖」,「如醉如癡」,都是她自己心裡產生了初步的「女性的覺醒」的表現。但是,從《紅樓夢》全書來說,卻有點特別,它主要不是從女性自身的角度,寫她們自己怎樣通過「女性的覺醒」來實現「人的覺醒」;卻是從一個男性的角度,對女性唱出那樣熱烈的頌歌和沉痛的悲歌,並且為一切男性自慚形穢,而首先包括自己在內。這是了不起的。

乙:確實,「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中,除了魯迅的《傷逝》是在更深廣的規模上寫出了男性的自責而外,還沒有象《紅樓夢》這樣寫的。

甲:我們今天當然知道,壓迫婦女的不是男性,而是制度。但在那樣的制度下,恐怕沒有一個男性不是夫權主義者、大男子主義者,沒有一個男性不是自以為高出婦女一等,把婦女視為「第二等的人」,甚至只是花鳥、玩物和工具。婦女解放的鬥爭對像當然不是男子,但婦女解放的每一步,卻無可避免地要同男子這種對待婦女的看法和態度進行嚴重的鬥爭。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幾千年的黑沉沉的囚禁和虐殺女性的牢獄中,竟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呼聲:「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己。」發出這呼聲的如果是女兒,就像林黛玉公然把皇帝和王爺斥為「什麼臭男人」,我們當然欽佩她的高潔;但現在,發出這呼聲的自己正是男子,他不但不以「男子漢大丈夫」在女性面前自驕,而且竟是那麼自慚形穢地在女兒們面前自稱「濁玉」。想想看,這是多麼石破天驚的大事!

乙: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一個問題:一九五四年以來關於《紅樓夢》的一切討論和研究當中,對於黛玉、寶釵、晴雯、湘雲、探春這些女孩子,甚至對於賈母、王夫人、鳳姐這些老太太、太太、奶奶們,都談得很多;惟獨對於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似乎注意得不太夠。似乎《紅樓夢》只是一群少女的悲劇,而不知道它的特點正在於它是「賈寶玉眼中的」一群少女的悲劇。不注意賈寶玉這個人物的作用,也就會忽視《紅樓夢》的這個特點。

甲:賈寶玉這個人物,是應該好好研究。但是,他在《紅樓夢》裡的作用,僅僅是觀察少女們的悲劇的一雙眼睛麼?我們談了半天,其實開頭我說要請教的,就是這個。

乙:我們不是談過「主觀鏡頭」麼?不是談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只在寶玉眼中才成其為悲劇麼?

甲:是談過。我問的是,是否僅僅如此?

乙:當然他自己也是一個悲劇人物。

甲:問題就在,他的悲劇,同所有那些青年女性的悲劇,有沒有關係?有什麼關係?

乙:那還用說?沒有寶玉的悲劇,就沒有釵黛的悲劇。而寶黛、釵黛的悲劇,正是貫串全書的主要線索。

甲:這又回到先前的問題了:《紅樓夢》不是僅僅寫一個寶、黛、釵之間的悲劇,也不能說主要是寫這個悲劇,這是先前我們已經談過的。

乙:那麼,可不可以這樣說:它寫的是以寶黛釵這個悲劇為線索而貫串起來的整個青年女性的悲劇?

甲:寶玉的悲劇,究竟怎樣把元春四姐妹、李紈、湘雲、平兒、鴛鴦、香菱、妙玉的悲劇「貫串起來」呢?

乙:已經說過:只是從他的眼中,才看得出她們的悲劇呀!

甲:那就是說,寶玉在全書中起著兩種作用:第一,首先是自己的悲劇的主角;第二,其次是別人的悲劇的鑒定者。一面演自己的,一面看旁人的。是不是?

乙:你這樣提出問題,當然是否定的意思了!

甲:不是否定,是探索。我也想到過這樣來解釋,可是總覺得不太妥當。我們借用過「主觀鏡頭」這個術語,所謂「主觀鏡頭」,是從影片故事中某一人物某一瞬間的視線角度去拍攝,他在自己的角色的活動中處於這樣的地位,這樣的角度,看到如此如此,這一看,本身也就構成了一個必要的情節;並不是在影片裡安排一個旁觀者,再從旁觀的角度去拍攝。

乙:說這些,是不是離題稍遠了一點呢?

甲:我只是要說明,寶玉對於「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悲劇,並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不僅僅是一個高度理解無限同情的鑒定者。

乙:那麼,究竟是什麼呢?

甲:樊樊山、易實甫一班人大打詩鐘的時候,有一次打的是「紅樓夢」和「白髮」的籠紗格,結果被評為第一的,是這樣的一聯:「應號怡紅公子傳,已非慘綠少年時。」以前我也佩服這一聯打得既工且巧,很好玩。近來想《紅樓夢》的問題,忽然從裡得到一個啟發,覺得「應號怡紅公子傳」一句說出了一個真理,還不僅是工巧好玩而已。原來,《紅樓夢》與其說是寫青年女性的大悲劇,還不如說整個都是寫的賈寶玉的大悲劇。

乙:你說的大悲劇,當然不僅是指他和黛玉、寶釵之間的愛情婚姻悲劇了。但除此以外,他的大悲劇又是什麼呢?

甲:我覺得我自己過去對魯迅關於《紅樓夢》的論述,太沒有注意了。早在《中國小說史略》裡面,魯迅已經通過故事情節的介紹,把賈寶玉這個大悲劇分析得極其深刻。他的整個敘述介紹,沒有一句不值得反覆咀嚼。現在你先看這一句:「寶玉亦漸長,於外暱秦鍾蔣玉函,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乙:「暱而敬之」,這四個字太好了。寶玉除了忠貞地愛著黛玉而外,要說他對寶釵完全無情,顯然不符事實,那黛玉豈不成了無根無據就懷疑猜測的庸俗小市民?除了自家姐妹而外,他對湘雲、寶琴、鴛鴦、平兒、晴雯……的感情當中,要說沒有「暱」的成份,都是說不通的。這個「暱」,就是恩格斯所說的「性愛」的因素。何其芳同志指出,賈寶玉這個典型的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多情」,這是說得對的。但是,這種「多情」,不但不像闕鐸一流所說的什麼「隱秀《金瓶梅》」,甚至也不是晏小山、納蘭容若那種「多情」所能比擬。不同在哪裡?我們感得到,說不清。魯迅這句,過去滑眼看過,不大留意。你這麼一指出,「暱而敬之,恐拂其意」,一下就說清楚了,真是說得大好了!加上一個「敬」,這就是大大的不同,根本的不同。

甲:可以套用一句話:「至於犬馬,皆能有暱,不敬,何以別乎?」

乙:哈哈!不過,究竟是由「暱」而「敬」,還是由「敬」而「暱」,還是兩種因素的因緣湊泊呢?

甲:先不談這個。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下面的話:「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再看後面這幾句:「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規面,··一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這就解答了我們的問題,可見魯迅也正是把《紅樓夢》看作賈寶玉的大悲劇。悲劇的根源,就是他自己的「愛博而心勞」。

乙:所謂「愛博」,當然是指他把周圍那些青年女性,乃至人間一切青年女性,都包括在自己的「暱敬」當中了。

甲:因此,所謂「心勞」,就是指他把她們每一個人的命運,每一個人的哀樂悲歡,榮辱得失,都包括在自己的關心注念當中。這樣,怎能不「憂患」日甚呢?

乙:當然,每一個青年女性還只承擔著自己一個人的悲劇的重量,而寶玉卻承擔著所有青年女性的悲劇的總重量。

甲:不,寶玉所承擔的還不只是他自己的悲劇的重量,加上所有青年女性的悲劇的重量的總和,而是遠遠超過這個總和。因為,身在悲劇當中的青年女性,特別在那個時代,遠不是都能充分自覺到自己的被毀滅的價值,充分感受到自己這一份悲劇的重量,更不能充分地同感到其他女性的悲劇的重量。

乙:對。性格上「英豪豁達寬宏量」、「霽月光風耀玉堂」的史湘雲,思想上卻很不開展,老是追隨著薛寶釵,背誦些「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奴役婦女的教條。

甲:寶玉那麼同情平兒。平兒自己卻只顧在「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的作踐壓抑之下,力求「周全妥貼」,不見有任何不滿。平白無故地挨了鳳姐的打,稍經調停,反倒跪下來給鳳姐磕頭,說什麼「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事後照舊給鳳姐當得力的助手。類似平兒的,還有香菱,她對自己的命運也是從未表現過不滿,寶玉對她的同情,她反而誤會為調戲。

乙:林黛玉總該是充分感到自己的悲劇的重量了吧?

甲:她對自己的價值,對自己的悲劇,也未必能像賈寶玉對她的認識那麼深。例如,寶玉最敬她的,是她從不勸寶玉走「仕途經濟」的路。但是,「不勸」可能只是對此毫無興趣而已,她對這條路的正面態度究竟怎樣呢?是僅止於消極的不關心,還是象寶玉一樣程度的深惡痛絕呢?我們當然不能要求一個深閨少女,同一個正惟其常常不得不經過見過「峨冠博帶」場合,所以對此深惡痛絕的世家子弟,有同樣水平的認識。但是,這一點認識水平上的差距,肯定會使黛玉不可能充分估計到自己在寶玉心目中的價值。

乙:寶玉老愛在黛玉面前說「你死了,我當和尚」,而黛玉最不願聽這句話。這恐怕也可以解釋為,黛玉只把這句話理解為一般的愛情的誓言,卻不理解寶玉是把她自己當作人世最高價值的體現,她的死對寶玉不僅是愛情的毀滅,而且是人世最高價值的毀滅。

甲:總之,「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這個「獨」字,魯迅不是隨便下的。

乙:魯迅談《紅樓夢》的,還有一篇《<絳洞花主>小引》,先前也是多次看過,沒有太留意,現在恐怕也應該重新細讀一下。

甲:我最近倒是重新細看過。那又寫在《中國小說史略》七年之後,分析得更深了,主要是談《紅樓夢》的「命意」,篇幅短到只有五百字,內容卻非常豐富。先是嘲笑了各種穿鑿附會:「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閒秘事……」幾句話就包括了舊「紅學」的各派;「流言家」,這個名字特別妙!

乙:一筆就勾出了一個可笑的臉譜。

甲:而且可鄙,可憎。接著,魯迅提出自己的看法:「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貝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市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災樂禍,於一生中,得小歡喜,少有罣礙。」這就是魯迅對《紅樓夢》的「命意」的解釋。「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這就是賈寶玉的悲劇,就是他把一切他所愛者的不幸全擔在他自己肩上,比每一個不幸者自己所感的苦惱更為苦惱的大苦惱、大悲劇。

乙:看來,痛苦之量與覺醒之量成正比,與愛人之量成正比,這是魯迅的一貫的思想。「五四」時期,《<吶喊>自序》裡就說到不願把鐵屋子裡正在昏睡將人死滅的人們叫醒.以免增加他們悶死以前的痛苦。後來,經歷了蔣介石的大屠殺,他又沉痛地自懺,說自己以文字喚醒青年,無異於為吃人的筵席泡製醉蝦。這樣的博大的胸懷,不是一般的以「覺世先驅」自命而霑霑自喜的文人所能有的。

甲:的確是一貫的思想。直到逝世前一年的一九三五年,他還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裡,分析五四運動以後大革命以前的中國先進青年的心情:「那時覺醒起來的智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週三』,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

乙:這就是說,熱烈,由於愛人;悲涼,由於覺醒,看到黑暗太多,正由於尋到了一點光明的緣故。一九二四年左右的青年尚且如此,更在兩百年前的賈寶玉,獨自呼吸著領會著那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他的心情的更加千百倍的熱烈而悲涼,可以推想而知了。

甲:他所尋到的那一點光明,當然也是更加千百倍的微弱,同時也是更加千百倍的難能可貴了。

乙:他那一點光明,究竟是什麼呢?

甲:很難說。賈寶玉的時代,中國社會裡是不是已經有了資本主義萌芽,歷史學家熱烈地討論過,似乎還沒有取得一致的意見。我們外行人更說不清。但是,從賈寶玉的藝術形象本身來看,從賈寶玉的悲劇的性質來看,造成悲劇的根源,他那一點極其微弱的難能可貴的光明,似乎總是「人的覺醒」那一類的東西。

乙:「人的覺醒」,不是覺醒過來看到自己是個「人」,倒是看到自己是人當中的「渣滓濁沫」,這倒有意思。

甲:賈璉、賈環、薛蟠之流,就決不會把自己看作「渣滓濁沫」,正因為他們才真正是「渣滓濁沫」。甚至柳湘蓮,就憑他對待尤三姐的態度那麼冷酷,就可以知道他也決不會把自己看作「渣滓濁沫」。

乙:當然,按照魯迅的「徑一週三」的定理,惟獨寶玉把自己看作「渣滓濁沫」,正好證明惟獨他有那末一點光明。不過,他把一切青年女性都看作「水做的骨肉」,「山川靈秀之所鍾」,恐怕也太籠統,太美化了。

甲:這是不成問題的。反正我們不會請賈寶玉來作報告,教我們建立正確的婦女觀。我們只是要研究:他究竟怎樣想的,為什麼這樣想的。他既是對一切「峨冠博帶」的「鬚眉男子」深惡痛絕,又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邊,長期接觸到那麼多的聰明美麗的少女,起初可能也只是由於性的差別的吸引而愛慕她們,在愛慕之中越來越看到她們的非凡的品德才能,越來越看到她們受到不應有的輕視,看到她們的地位是那樣屈辱,命運是那樣悲慘,於是由愛慕而尊敬,由同情而抱不平,這就足夠使他把一切青年女性盡量美化了。這種美化當中,其實有很大部分是他自己心中那一點光明的投照。他所美化的女性的形象,其實就是他所理想的完美的「人」穿著女裝的形象。

乙:他這種美化的幻象,必然碰不得現實。未嫁的姑娘,生活中的地位還沒有具體確定,還不難美化。成了太太、奶奶,成了「x x家的」,不是有權有勢的主子,就是倚權仗勢的奴才,賈寶玉就會發現她們同那些「鬚眉濁物」也並沒有什麼不同。他無法解決這個矛盾,只好罵她們「沾了男人氣,就比男人還可惡了」。

甲:要說矛盾,寶玉的矛盾多得很。最大的矛盾,你看魯迅在《(絳洞花主)小引》裡也指出來了。他指出「惟僧人者,幸災樂禍,於一生中,得小歡喜,少有罣礙」之後,緊接著就指出:「然而憎人卻不過是愛人者的敗亡的逃路,與寶玉之終於出家,同一小器。」這就是說,由於愛人而有悲劇,而悲劇的結束,竟是愛人者與僧人者走上了同一條「小器」的道路,這是悲劇中最可悲之處,也是寶玉的許多矛盾中最大的一個矛盾。這個大矛盾,是時代的必然,無可超越;也決不是什麼後四十回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你看,魯迅緊接著又說:「但在作《紅樓夢》時的思想,大約也止能如此;即使出於續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魯迅對後四十回把寶玉的結局處理為出家,肯定這是大致符合作者本意的;只對於披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父親這一細節的處理,表示不滿。

乙:魯迅在別處也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天下和尚多矣,賈寶玉那樣救封「文妙真人」,披著大紅猩猩氈的,能有幾個?這樣看來,魯迅所不滿的,只是把出家以後的寶玉寫得太闊氣了。有些評論說魯迅不贊成把寶玉的結局寫成出家,我過去模模糊糊地也接受了這個說法,現在仔細看來,完全不是這樣。魯迅明明說,當時的條件下,愛人者敗亡以後,或是一變而僧人,或是出家以辭世,逃路雖有兩條,其為「小器」則一,但當時也只能如此。哪有不贊成寫他出家的意思呢?

甲:確實只能如此。當時,敗亡以後,除了這兩條「逃路」而外,確實設想不出還有什麼「出路」。當然,少年維特那樣對自己的腦袋開一槍,也是一條路,但這也不是「出路」,同樣是一條「逃路」。這條逃路是不是比出家和僧人要好些呢?過去雖然有人說「寶玉有愧於潘又安」,我卻想不清楚。

乙:我現在覺得,抽像地比較哪條路比哪條路好,然後要求作品中的人物最好應該走哪條路,或者逃哪條路,這是毫無意義的。問題僅僅在於人物所走的路,是不是符合他的性格的發展的必然趨向。賈寶玉就是賈寶玉,不是潘又安,更不是少年維特。他的逃路不可能是自殺,也不可能變為憎人者,只能是出家。

甲:對了。我們說過,他的出家,不能單純地歸之於「失戀」,而且更深刻的原因是,由於他眼見了他所愛所敬的少女們一個一個地毀滅了,特別是對於他來說代表人世最高價值的林黛玉那麼悲慘地毀滅了,這個人世對於它也就毫無價值了。但是,她畢竟存在過,她們畢竟存在過,所以他對她們的愛並沒有毀滅。從某種意義上說,活著出家,而不自殺,正是因為這個世界已經毀滅了他的所愛,所以只有逃出這世界去堅持他的愛。這也就是所謂「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曹雪芹既然要寫《紅樓夢》,賈寶玉也就必然要逃向他自己的「卻塵緣」的路,不會逃向潘又安的路、少年維特的路。簡單地說,賈寶玉並沒有真正地「卻塵緣」,倒是帶著他最不能割捨的全部「塵緣」逃走的。

乙:我們又回到開卷第一回那段話了。那麼,能不能說,你對《紅樓夢》究竟是寫什麼的這個問題,答案就是這一段話,先前沒有留意細讀,對魯迅的論述也沒有細讀,現在細讀了魯迅的論述,我們才真正懂得了開卷第一回這段話的深意呢?

甲:可以說比較懂得多些,恐怕還不能說真正完全讀懂。你看,魯迅在《<絳洞花主>小引》裡還這樣說:「現在陳君夢韶以此書作社會家庭問題劇,自然也無所不可的。」這是什麼意思?前面全是討論原書的「命意」,而最後對劇本的評價,只說「深佩服作者的熟於情節,妙於剪裁」,一句也沒有說劇本是否表達了原書的「命意」,這又是什麼意思?

乙:這也奇怪了。難道魯迅認為把此書改編為社會家庭問題劇,並不符合原書的「命意」麼?

甲:所以我說,魯迅的論述,我們還很難說已經完全讀懂。不過,給別人的劇本寫小引,批評之處總要寫得含蓄一些。魯迅不贊成把《紅樓夢》看作社會家庭問題的作品,他的正面意見究竟是什麼,我們還是難以憑空去揣測,也只能如此吧。

乙:這可是個不小的問題。我一向以為,作家的主觀「命意」,同作品反映出來的客觀內容,不一定完全一致。這些年來,大家似乎都認為《紅樓夢》的客觀內容是反映社會家庭問題的,我也是這樣看。現在經你指出,魯迅對這個看法,至少是很有保留的。魯迅的意見,總不能不認真考慮,可惜他又沒有說清楚,怎麼辦呢?

甲:這倒不太要緊。關鍵還在作品本身。如果我們對作品作了充分的科學的研究,得出來的看法同魯迅不盡一致,也沒有什麼關係。

乙:談了這麼久,問題似乎解決了,結果還是沒有解決,至少是一半沒有解決。

甲:恐怕真是這樣。恐怕目前也只有這樣。

乙:《紅樓夢》真是太複雜了,真正完全弄懂太不容易了!

甲:所以我說,越讀越不懂它究竟寫的是什麼。

乙:那麼,正是作者慨歎的那樣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言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甲:至少你我都不敢說已解其中味,是不是?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三日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