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脂硯齋評點《 紅樓夢》
明清時期,我國古代文論家隨著社會生活的豐富、小說名著的發展而展開的理論批評,採取了序、引、題、跋、詩文等多種多樣的形式,而主要的形式是評點,如毛宗崗對《三國演義》 的評點;金人瑞對《 水滸傳》 的評點;脂硯齋對《 紅樓夢》 的評點等。以人物性格分析為中心的小說評點,使我國特有的小說理論批評形式臻於完備。其中,特別是脂硯齋對《紅樓夢》 精闢的評點,標誌著我國古代文藝理論批評的成熟。脂硯齋對《 紅樓夢》 的評點,從對《 紅樓夢》 的生活基礎、創作方法、主題思想、人物塑造、藝術意境、情節、結構、語言、細節描寫等,進行了廣泛的評論和探討。
首先,揭示了《 紅樓夢》 小說的悲劇性。《紅樓夢》 悲劇性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呢?甲戌本第八回有一條脂批:「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這條批語認為《 紅樓夢》 的悲劇性是同『情』字相聯繫的,黛玉割情而夭;寶玉抱情而遁;三姐項下一橫是絕情;湘蓮萬根皆削是無情。脂硯齋認為曹雪芹是「因情提筆」, 「情裡生情」,寫這部小說是「滴淚為墨,研血成字」,說這部小說是「情癡之至文」。《 紅樓夢》 第五回寫太虛幻境,宮門口的對聯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橫書四個大字,「孽海情夭」。曹雪芹是以「談情」來真正地作為他創作《紅樓夢》 的「大旨」。
曹雪芹創作《 紅樓夢》 之心境、環境: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作者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在太虛幻境中演出的《紅樓夢》 仙曲十二支,其中的第一支曲子《 紅樓夢》 引子所唱「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就是說作為情種的作者之所以要創作《 紅樓夢》 ,是為了要在這最使他動情的時日,來抒發他那被激動了的感情。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更是作者以《紅樓夢》 來書寫他的血淚感情的生動寫照。作者云:「雖今日之茅椽蓬墉,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生活艱難,創作情熱,應該說,作《紅樓夢》 者,必曾於患難窮愁人情世故,一一經歷過,人世最深,方能為眾腳色摹神也。」
脂硯齋關於《 紅樓夢》 是一部「情癡之至文」的論斷,關於《 紅樓夢》 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的論斷是準確、深刻的。因為它指出了《紅樓夢》 是一部寄托作者審美理想的小說,指出《 紅樓夢》 的悲劇性就在於它描寫了作者的審美理想在現實中的毀滅,脂硯齋的這些論斷,是在歷史上第一次揭示了小說的悲劇性以及這種悲劇性和作家的審美理想的關係,這對於人們正確地認識《紅樓夢》 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有重要意義。
其次,揭示了《 紅樓夢》 小說的真實性。脂硯齋認為《 紅樓夢》 最大的優點是真實。第十九回批語說:「形容一事,一事畢具,《石頭》 是第一能手矣。」又說:《 石頭記》 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脂硯齋認為藝術真實是「合情合理」, 「近情近理」, 「至情至理」,合乎生活的情理,寫出社會生活,社會關係的真實情狀和內在的必然性、規律性。
再次,論述了「典型」是作者的創造。脂硯齋對於黛玉、寶玉的描寫,推崇之至。第十九回批語:「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古今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學,於擎兒處更甚,其迴圈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這是一段很精采、很有價值的評語。脂硯齋指出寶玉的形象,似乎是不可理解的,但是「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寶玉,同他的環境是完全不協調的,他的整個性格,同當時的社會,同他所屬的階層,完全格格不人。所以他一出場,作者使用一閩《西江月》 描寫他與環境格格不入: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
這裡曹雪芹在《 紅樓夢》 裡有時對寶玉用了一些貶語,比如寫他的癡、呆、傻、瘋、怪等,似乎是批判寶玉。作者為什麼要用這些貶語呢?這些貶語代表曹雪芹對賈寶玉的評價嗎?顯然不是。這是世俗的評價,是封建衛道者的看法。曹雪芹用這些貶語是要說明寶玉是一個和封建衛道者有著尖銳衝突的人物,他是從封建中國的母腹中脫胎而出的第一個「新人」。是作者一個創造。倒是這樣「新人」的出現,宣佈了整個封建社會不合理。曹雪芹也以閱盡滄桑的炯炯雙眸,看透了這個世界的深處。脂硯齋認為寶玉不僅是作者肯定的正面人物,而且是寄托了作者審美理想的人物。最後,論述了《紅樓夢》 小說的意境。在詩歌、繪畫藝術中,主要是創造藝術意境。但是二者可以互相滲透。小說、戲劇中也可以創造意境。可以富有詩情畫意,黛玉是一個詩化的人物。她不單純是封建末世的一個有叛逆性的人物,不單純是一個有某種個性自由的人物,也不單純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物,她還是一個很有才華,很有詩意的人物,是一個美的形象。曹雪芹在創造這個典型形象時,運用了多方面的手段,意境就是他的一種手段。當然這些意境本身的創造,又離不開人物的性格。在《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一回中,正是黛玉傷感的心情,構成子那個秋燈秋夜秋風秋雨的意境的活的靈魂。反過來,這種淒涼的意境又深一層地刻劃了黛玉的性格。同樣,在《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一回中,也正是黛玉高潔的性格和不幸的命運,構成了那個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意境的活的靈魂。反過來,這種淒清孤寂的意境,又加重渲染了黛玉的高潔性格和不幸的命運。在曹雪芹這些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性格化入意境,意境又化人性格。如果沒有這些意境的創造,黛玉形象就失去詩意,黛玉就不能成為黛玉。這種藝術意境和藝術典型互相交融的美學特色,是同我們民族獨特的文化傳統和獨特的審美心理相聯繫的,很值得我們重視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