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修辭藝術
「雙關」是中國傳統文學中常見的一種修辭方式,它利用語音或語義的條件,有意使語句同時兼有兩種意思,言在此而意在彼,使表達機智含蓄,避免了直白,讓人在回味中得到美的享受。
曹雪芹是我國天才的語言藝術大師,一部《紅樓夢》,把我國古典小說的語言藝術推到了一個美的極至,讓人百讀不厭。有關其語言藝術的論述也層出不窮,本文想就雙關修辭方面談談《紅樓夢》中語言運用的一個技巧。
《紅樓夢》中的雙關,首先表現在地、人、物的命名上,作者大量使用了雙關的修辭法。
《紅樓夢》曾名《石頭記》,書中石頭所生之地日「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這裡除了表面上作為地名外,還隱藏兩層含義,一是諧音於「大謊」「無稽(無根無據)」,這一層似乎要告訴讀者,記在石頭上的故事只不過是個大謊,不必追究故事內容的真實性,就像現在某些電視劇標明的「本片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一樣,作者是為避免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在書的末尾寫道,如果你對這個故事尋根究底「即是荊舟求劍,膠柱敢瑟了」。而更深一層,我們可以從全書開始的題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中體味到,「石頭」所記錄的這些不必追究「荒唐言」,卻是「取其事體情理」,真實的體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人生體驗。
第一回中甄士隱住的「十里街仁清巷」諧「勢利」、「人情」之音,照應作品「大旨不過談情」的說法。「鐵檻寺」、「饅頭鹿」則引經據典,宋人范成大有詩云:「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離人最終難逃一死,聯繫「茫茫大士一渺渺真人」「空空道人」的名字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到頭一夢、萬事皆空的悲觀思想。「賈雨村本貫湖州人氏」中的「瑚州」諧音「胡謅」,是作者隨事生名,憑空捏造的一個人物。
至於書中的人物命名,太平閒人張新之曾說:「無大無小,無巨無細,皆有寓意……有正用,有反用,有莊言,有戲言,有照應全部,有隱括本回,有即以一事而信手拈來,從無倌口雜湊者,可謂妙手靈心,指麾如意。」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皆是語義雙關,寓子虛烏有。「甄士隱」諧「冀事隱」音、「賈雨村言」諧「假語村盲」。因為偶爾多看了雨村一眼,「嬌杏」(諧「僥倖」)命運就發生了出乎意料的轉機,而「有命無運」的英蓮(諧「應憐」)因霍啟(諧「禍起」)而丟失,馮淵(諧「逢冤」)因與薛蟠爭買人口,花了錢送了命,卻無人做主,這些人名皆因事生出,脂硯齋已經揭示了其中寓意,其他一些主要人物也是這樣。
高啟《梅花》詩云:「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薛寶釵、林黛玉之名當與此詩有關。「至貴者寶,至堅者玉,」意寓寶釵之富貴,黛玉之堅貞。「薛」與「雪」諧音,薛寶釵又常服「冷香丸」,其人實為一「香」而「冷」的冰雪美人。而當我們讀著「敲斷玉釵紅燭冷」、「寶釵無日不生塵」的詩句,彷彿就預見了薛寶釵的悲劇命運。賈府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則諧「原應歎息」,預示著他們的悲劇命運。李紈諧音「完節」,尤氏姐妹為「尤物」,是被男子玩弄的對象。
賈府中的丫鬟名字往往隱含主人的身份、性格、志趣或愛好。抱琴、司棋、侍書、人畫分侍元、迎、探、惜四小姐,名字脫俗,符合主人琴棋書畫的高雅志趣。賈母身邊丫頭名鴛鴦、鸚哥、珍珠、琥珀之類,薛姨媽的丫頭則叫同喜、同貴,都很俗氣,符合主人性格身份。面寶玉的丫鬟、「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的襲人,其名字也有「出其不意偷襲別人之意」,而且「花氣襲人」,正是用虛無緣緲的手段,論者對襲人人品也頗多非議。我們可從她與寶釵交往,到王夫人處嚼舌,到黛玉處試探諸多情節中見其性格。晴雯是書中光彩照人的形象,無奈「霽月難逢,彩雲轟散」,最終是「俏丫鬟抱屈夭風流」。黛玉有紫鵑、雪雁,紫鵑令人想起「淚血染成紅杜鵑」之句,雪雁為「雪中之雁」,亦給人不勝淒涼之感,周綺題詩云:「啼鵑哀雁憨鸚鵡,銷盡秋窗雨露愁。」二人作瀟湘妃子的侍兒,恰切襯出其主人的悲苦命運。寶釵有鶯兒、文杏。鶯兒本姓黃,唐詩有「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醒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句,原是驚「夢」的角色,她曾與其主人寶釵演過幾回雙簧,在寶玉心中播下「金玉良緣」的種子。
書中男子被斥為「濁物」,他們的名字聯繫起來,也寓意深刻,如賈家的第二代人是代化、代善、代修、代儒,寓「等待變得越來越好,等到的是羞和辱」,第三代人賈政和賈敬,合起來喻「假正經」,賈敕、賈效,合起來是「恥笑」,賈珍賈珠賈鏈賈環,喻「珍珠連環」都是假的,沒一個好東西。難怪冷跟旁觀的「冷子興」說他們「一代不如一代了」。作者還時不時寓莊於諧,來點兒幽默,叫人忍俊不禁。如焦大(驕傲自大)、烏進孝(無進孝)賈府的清客取名詹光(沾光)、單聘人(善騙人)、卜固修(不顧羞),還有賈芸的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王熙鳳的弟弟王仁(忘仁),晴雯的表哥吳貴(烏龜)等,一聽就知道也不是好東西。
至於書中物名,也多通過雙關和主題聯繫起來,如太虛幻境中的仙茶仙酒名日「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寓意書中所寫女子命運無一不是悲劇,而要渡過充滿危險的感情的「迷津」只有「木道人掌舵,灰居士撐篙」,寓意只有心變成槁木死灰才能脫離感情的困擾。
其次書中一些情節、詩詞、謎語等也起雙關作用,如第一回甄士隱的故事象徵主人公賈寶玉的悲劇結局,第七十回探春放的風箏與另一鳳凰及喜字絞在一起斷線飄去的情節,預示她「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的遠嫁。第五回太虛幻境中的《十二釵圖冊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曲》提綱似的暗示了書中女子的悲劇命運。二十二回賈府女孩子制的燈謎,連書中人物賈政都能看出來,「娘娘所做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做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做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做海燈,益發清淨孤獨。……如何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各自暗示了自己將來的命運。所以回目點明是「讖語」,清虛觀打醮時神前拈戲,三出戲名《斬蛇記》《滿床笏》《南柯夢》也暗示了賈家由盛到衰的全過程。
清人張竹坡說「稗官者,寓言也。……雖為風影之談,亦必依山點石,借海揚彼。」《紅樓夢》中通過大量的雙關手法,借題發揮,指桑罵槐,把家庭的興衰榮辱、人物的悲歡寓合、世態的炎涼變幻等等故事的來龍去脈,精心編製成一個五彩繽紛的大網,從而曲折的表達了作品的思想感情。
戚蓼生在《石頭記》序言中說:「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於《石頭記》一書。」可以說,曹雪芹中的雙關正是表現了這種「一聲兩歌,一手二牘」的絕妙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