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繪《紅樓夢》及其「語-圖」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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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繪圖本的出現使語言表達更加生動形象,人物性格更加鮮明突出;圖像可以內化為思維語言,語言也可以使人在腦海中建構圖像。例如,一般人讀《紅樓夢》最牽掛的當屬寶黛的愛情故事,而林妹妹的造型,也成為讀者關注的中心。在眾多《紅樓夢》版刻、石印插圖中,改琦(字伯蘊,號七薌)所繪的四卷五十圖的《紅樓夢圖詠》影響很大,人物工麗,佈景精雅。繡像之佳美者,必定畫面生動,線條秀挺,能夠凸現人物性格,而大觀園中美女如雲,畫家很容易將其畫成「百美圖」。在1926年上海世界書局刊印的《改七薌百美圖譜》中,畫成了千人一面,毫無性格可言,作為背景的亭台樓閣稍作變化,蟲魚花鳥略有差異,人物造型卻無任何變化;畫面上的題詞,全部是四字句的情景描述:林黛玉被標示為「竹徑調鸚」,薛寶釵是「花園撲蝶」,史湘雲被題作「醉臥花間」,……雖然並沒有脫離《紅樓夢》,但是,所有人物已不再具備性格上的特殊性,所有的美女都眉清目秀,且都是瓜子臉,如果沒有題詞,實在無法辨認出哪個是黛玉,哪個是寶釵。仲雲澗的《紅樓夢傳奇》初刊於乾隆年間,《紅樓夢版畫選》輯錄於同治十二年復刻本卷首的黛玉像,只見林妹妹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繡囊,手裡拿著花帚,正款款走來,選取的是黛玉葬花的場景,人物面部清秀俊麗,基本符合原著中對黛玉相貌胄的描繪,服飾華麗誇張,刻工精細,線條流暢。此幅插圖對後人起到較大影響。阿英稱:「後人所作葬花圖,頗有此本者。」

相對而言,改琦在《紅樓夢圖詠》中塑造的黛玉形象更為成功。尤其是人物憂鬱的神情、婀娜的身段,以及置身於搖曳多姿的翠竹之中,環境與人物性格呼應協調。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竹子被歷代文人賦予了多種文化信息,其中,高雅清幽、相思凝情無疑是最主要的特徵;竹子的修長挺拔,竹子所營造的清幽意境,為歷代文人所欣賞;當人們從竹子中解讀出一種抽像意義時,竹子本身成了一種文化符號的象徵。可見,改琦以清幽之竹作畫面背景是大有深意的,為了詩意化的表現她的性格氣質之美,以渲染環境的嚴酷無情,畫家攝取了她在瀟湘館前迎風灑淚的瞬間,用細膩流暢的線條,勾勒出黛玉裊娜的身段、多情的氣質、悲涼孤淒的身世。圖像準確傳達出了文本語言的內在含義。

著名民間藝術家戴敦邦對於林黛玉的造型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埋香塚飛燕泣殘虹」中有一個特別的展示,雖然只有人物的背影,卻大有深意。林黛玉是小說的中心人物之一,後人有評論:「她有藐谷仙子的仙和潔,她有洛水女神的傷,她有湘娥的淚,她有謝道韞的敏捷,她有李清照的尖新和俊,她有陶淵明的逸,她有杜麗娘的自憐,她有馮小青的幽怨,她有葉小鸞的幼而慧、嬌而夭,她更有自身幼而喪母復喪父的薄命……總之,在她身上,集中了傳統性格和傳統美學思想的種種特點和優點,而鑄造成一個完美的活生生的獨特個性。」對於這個嶄新的形象,脂硯齋有評論:「真可拍案叫絕,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清代的西園主人則評作:「林顰卿者,外家寄食,煢煢孑身,園居瀟湘館內,花處姊妹叢中,寶釵有其艷而不能得其嬌,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相雲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韻,寶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幽而不能得其文,風姐有其麗而不能得其雅,詢仙草為前身,群芳所低首者也。」又云:「蓋以兒女之私,此情只堪自知,不可以告人,並不可以告愛我之人,憑天付予,合則生,不合則死也。」我們對照仲雲澗刻繪的乾隆本、改琦刻繪的黛玉形象以及戴敦邦畫筆下的黛玉,各有千秋。改琦選擇的人物背景為一片碧綠滴翠的瀟湘竹,竹之孤立、高潔與林黛玉之俊美、冷艷、高潔的品性遙相砰應,所繪人物低眉婉轉,風流幽怨,似有無限心事,圖像敘事功能可見一斑。而仲雲澗刻繪的乾隆本中環境的刻畫與戴敦邦同出一轍,都是在黛玉葬花這一場面中塑造黛玉形象。仲本與戴本相比,仲本中注重人物服飾,忽略了人物表情和性格的塑造,戴本中林黛玉只留下背影,沒有正面的描畫黛玉的容貌,只有瘦削的雙肩,如弱柳扶風的身軀,身段婉轉,殘花漂零,天空陰暗,浮雲漂動,象徵黛玉不可預知的未來;整幅構圖線條簡潔,剮勁有力地勾勒出人物叛逆不羈的內在本質,樸素的筆墨描繪出林黛玉清高孤傲的性格特徵。圖像以人物形象進行敘事,通過描寫人物行為性格的演化過程來,在靜止的瞬間用有限的篇幅凸現性格的微妙變化,以反映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性格特徵。

圖像與語言的互文性可以再現人物的精神風貌,可以使觀者加深對原著中人物性格的理解。相對而言,書中另一重要人物賈寶玉的造型,值得特別注意,如何用圖像語言去表現這一被魯迅稱為「悲涼之霧,遍佈華林,然呼吸而領會者,獨寶玉而已」的人物性格呢?寶玉認為八股科舉,不過是「後人餌名釣祿之階」,賈寶玉要走的人生道路是一條追求自由的道路,不受封建禮法和正統思想的束縛,對於這樣一個性格的人物,要用圖像語言生動恰切的表現出來,決非易事。世人閱讀《紅樓夢》,看到的只是賈寶玉倍受爭議的「憐香惜玉」,是他對眾多純潔無暇且心智超群的女孩子的鑒賞與崇拜。

對於這樣一個獨異性格的人物造像,歷來的插圖家們領會各不相同。較有名的是清代道光年間王希廉評本《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單獨造像,以及清光緒間姚梅伯評本《石頭記》中有賈寶玉的石版造像,另外就是清光緒間改琦的《紅樓夢圖詠》影響較大的。這三幅寶玉造像各具特色,對文本語言的理解各不相同,王希廉評本的賈寶玉,人物姿勢站立,看起來只是一介文弱公子,少不經事.性格靦腆,沒有突出的特徵,較為單薄;姚梅伯評本的賈寶玉,人物服飾華美,選取的是彎腰戲耍的姿勢,全然如文本描寫的「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這顯然是按照原著寶玉的相貌描寫而刻繪出來的,並沒有將人物的內在精神表達出來;改琦筆下的賈寶玉一反常態,凝神屏息讀書,如此癡迷,看的應該是當時的禁書《西廂記》。從圖像敘事的角度來看,王希廉評本似乎未能展示賈寶玉的內心世界,姚梅伯評本則過於注重服飾的華麗,獨改琦所繪造型接近「濁世佳公子」的形象,寶玉一臉的天真與迷茫,樹蔭下讀書的閑雅,更接近原著的敘述,最符合人物的內在精神。戴敦邦所繪賈寶玉與改琦接近,在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著力描繪了寶玉的正面造型,關注的是二人對於「淫書」的專注和癡迷。此幅圖中寶玉展示給我們的並不是完全的正面形象,插圖家著重的是二人對所閱之書的沉醉狀態。戴敦邦在此圖旁有批註:「大觀國內之女兒王國,才是清淨之地,亦是真善美的葬身場所,日後惟黛玉魂歸此固中。黛玉一門心思的讀淫書,而如此假正經,真愛不敢愛,故此做作。黛玉亦難以免俗,可謂真亦假來假亦真,可歎!」戴敦邦著重畫出黛玉的聚精會神,並將我們的目光引向寶玉,至此可以看出畫家的用心良苦,寶玉的形象塑造通過道具間接的表現出來,恰如其分,人物的精神世界也得到了很好的表現。

相劉於人物造像,場面描寫更容易貼近原作。圖像也在此時更能夠與語言互釋,語言和圖像都可以表意和敘事,它們敘事的共同點在於構成情節性。《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戴本用兩個場面敘事,兩幅畫面,氣氛截然不同,一喜一悲,一暖一冷:一幅是寶釵輕羅小扇撲流蝶,亭間撲蝶,無意間聽到人家的私房話,怕惹得「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狗急跳牆」,寶釵趕緊「金蟬脫殼」,此舉明顯陷林黛玉於不利,這個細節,很能表現薛寶釵之工於心計,多數插畫家依此造型;一幅是黛玉葬花,只有背影,插圖家有意刻繪出一個陰雲密佈、淒涼悲苦的氛圍,慨歎黛玉坎坷的命運。兩幅畫面將第二十七回主要內容敘述出來,簡潔卻又抓住要害。作為具有敘事功能的場面描畫,是稍縱即逝的場面抓取,將文學語言翻譯為造型語言,是無聲的敘事。畫面的連續和組合便構成了動作的流動性,正如勞遜所說:「動作在本質上不可能是靜止的。但是,假如活動是重複的,或者看不出它和別的活動之間的聯繫,那就會使我們覺得它是靜止的。動作(有別於活動)必需在不斷的發展過程中。」

圖像與語言的共同點是場景的運用。戴敦邦的場面選取和塑造,具有不斷的流動性和發展性,在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戴本選動態的畫面來敘事。原作中是這樣描繪的:

……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撐不住,一口茶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哎約;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接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拉著她的奶母,叫揉一揉腸子這個場面十分熱鬧,每個人物都淋漓盡致地被展現出來。戴本以寫實的手法,人物的活動表情各不相同,氣氛熱鬧,尺幅之地,展現了無盡風情;每個人物都有著符合各自性格的行為表現:湘雲笑得爽快,毫無拘節,插圖家用流暢的線條繪製;黛玉笑得嬌媚,柔弱中顯出節制,線條柔弱;寶玉笑時也在撒嬌;賈母分明是一幅老祖宗的意態聲口,插圖家將其置於畫面中心;王夫人笑責風姐的惡作劇,顯示她當家太太的身份;薛姨媽也「撐不住」,卻又不同於史湘雲,一日茶只噴在探春裙子上,失態而未失禮;惜春嬌弱,但她可以拉著奶母叫揉腸子,身份氣質又與黛玉有別;還有兩個人原著中描述不多,但插圖家沒有忽略,即迎春和寶釵,畫面以粗線條勾勒,表現了前者的木訥和後者的莊重。構圖繁而不亂,線條流暢,刻繪精麗,性格凸現,人物雖多,卻清晰可辯,以靜止的方式實現了流動的敘事。「場面是隸屬於空間的基本元素。」這就意味著一個場面即是一個空間,插圖家以藝術的方式呈現同一空間裡的人物的言行反應,在瞬間畫面上同時(平行)的呈現每一個人物的情態。

由此可見,圖像在敘事的過程中,並投有語言那樣豐富的表達,側重以具體經驗為基礎的表現;因此,圖像符號的象徵與暗示在實現敘事的過程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也是一種敘事。黛玉葬花的陰暗天氣所造成的悲涼氣氛,無疑暗示著黛玉日後的淒涼命運;寶釵撲蝶則表現出一片歡樂與喜悅,暗示著寶釵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待,場面歡騰,有舞動的飛蝶,有少女的歡樂與花兒的多姿妖嬈。暗示性的圖像以其富於創造性的簡潔方式令人回憶起某種共同經驗,它運用的是省略和縮寫這類不完整的結構,情感內容卻從中得到補充。在文學藝術中,由於文字符號本身具有多義性,暗示的手法十分常見,語言與圖像在暗示功能上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學藝術與視覺藝術的創造思維過程都是形象思維的過程。是通過作者的自覺表象活動創造出藝術形象。書面語言上也有傳達抽像思維的抽像語言,在視覺語言中也有相對具象的抽像表現。就插圖而言,它要把文學的意義以視覺語言提煉達到具象上的概括,內行人常說名著難畫,因為高水平的小說語言精練,人物刻畫細緻生動,思想內涵十分豐富,達到了非常具象的程度,使插圖家難以有發揮再創作餘地,更難以達到相應的水平,例如在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房成大禮」,文本中對於這一婚禮的描述已經十分詳盡,包括每一個步驟,每個人的表情動態,都有十分詳盡的敘述,畫家再創造性的餘地很小。由此可見,插圖創作的餘地取決於書面語言所提供的再創造條件,它不僅有非常生動具體的形象表述,深入細微的心理描寫,語言自身也常帶有深層的含義,把插圖作者帶人了一個難以補其不足的地步。但是視覺再現語言描寫的場面將會帶給觀者更深刻、更直接、更強烈的視覺刺激。達芬奇認為:「詩人企圖用文字再現形狀、動作和景致,畫家卻直接用事物的準確形象來再造事物……假如詩人和畫家在描繪美、恐懼、兇惡或怪異的形象上展開競賽的話……難道不是畫家取得更圓滿的效果嗎?」這種如影傳形,如鏡示相的具象型敘事方式更能體現原著的「原汁原味」之美。法國批評家杜波斯認為繪畫比語言描述更具感染力:「如果就某一瞬間所能造成的印象而論,那末詩和畫相比是有遜色的。」因為畫家所用的符號比詩人所用的更接近自然或對象,看上去更像原物,更富於感染力;對於觀者來說,圖像有時比語言更具有誘惑力,人們更容易接受圖像。

總之,語言和圖像的互文關係是十分複雜的,語言幫助圖像傳達信息,圖像使語言表述更加生動形象,這在語一圖互文的小說敘事中表現得十分明顯。在圖像時代已經到來的今天,我們有必要認真探討它的意義和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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