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紅樓夢》 後四十回
《 紅樓夢》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不朽名著,猶如熠熠閃光的一塊玉任。說它是玉玨含義有二:一是《紅樓夢》 這一宏篇巨著,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和精湛的藝術性的完美統一,莫定了它在中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堪稱範本之一;二是《 紅樓夢》 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竟前後出自二人之手。曹雪芹以其前八十回未完之作,真實地再現了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社會現實,創作之偉大,堪稱一絕。高鶚能衝破前人和同輩案臼,以生花妙筆,補寫了《紅樓夢》 後四十回,續書在悲劇結局的描寫上基本遵循原著蹤跡,完成了故事的最後結局,使整部《 紅樓夢》 得以廣泛流傳。原著和續作兩玉合為一任,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珍品.這在中國和世界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是一大奇跡。然而,由於作者的思想、立場、觀點及才智等不同,結合在一起的兩塊玉亦有優有劣。正如有的評論家所說的那樣,續書比之原著,猶如泰山比之「珠峰」。的確,如果對原著和續作細加品味,就不難發現,續書在思想和藝術上與原著有很大差距,甚至有相悖之處。拙筆僅就續書與原著不相吻合之處略談淺見淺見,以就教於方家。
一、叛逆者在續書中逐步回歸
賈寶玉是《 紅樓夢》 的中心人物,是作品思想傾向的主要代表者。他在出場之前,作者就通過冷子興之口向讀者介紹了他的叛逆性格。出場後,曹公又以《西江月》 二首在思想性格和生活道路乃至最後的結局上為賈寶玉做了質的規定,是塑造賈寶玉形象的總綱。而續作者高鴿站在封建階級的正統立場上,表面遵循曹雪芹的總綱,使一些情節和事件與原著「關聯照應」,但實際對賈寶玉這一形象不斷加以修正,使其叛逆思想得以回歸,嚴重損害了作品反封建的偉大思想意義。
一、鄙棄功名利祿與追求富貴壽考
賈寶玉叛逆的思想性格最集中地表現在他鄙棄功名利祿上。在功名利祿面前,他奉行「三不主義」,即不喜歡讀書、不願參加科舉考試,不想當官。在前八十回可以說寶玉未曾用心讀過一日書,還竟然把《四書》 以外的其它書燒了,說明寶玉對宣傳封建思想的書籍是深惡痛絕的。而在高鶚的筆下,賈寶玉一反過去之常態,開始「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追求起富貴壽考來。續書開篇賈政就改昨日的「名利大灰」為精神大振,責子入學,並要求寶玉「單要學習八股文章」。寶玉也一改前八十回聽說問功課就假借有病以搪塞的常態,囑咐丫頭們 「明日早早叫我.老爺等著送我到家學裡去呢。」其學習態度是何等積極。行動上也表現得用功刻苦,甚至是廢寢忘食。第八十二回寶玉「連忙吃了晚飯,就叫點燈,把念過的《 四書》翻出來,看著小注,又看講章,鬧到梆子下來了」,都累病了還說「不怕」。寶玉在學習上由無病裝病已變為有病瞞病,堅持上學,前後判若兩人。賈寶玉二番人家塾後,追求功名利祿,刻苦學習,求得上進,四篇八股文一篇比一篇好,終於金榜題名,沒有辜負眾人的希望.沒有愧對「列祖列宗」。這就是高鶚筆下的賈寶玉,顯然與前八十回中的形象是迥然不同的。
二、輕視封建倫理與講求忠孝節義
在前八十回,賈寶玉的叛逆性格不僅表現在鄙棄功名利祿上.還表現在他輕視封建倫理道德上,而高鶚的後四十回使賈寶玉的這種性格也有所回歸。
首先,在君臣大義上,原著和續作的態度是不同的。如第三十六回.寶玉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者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沂以這皆非正死。」這段話不僅否定了「文死諫,武死戰」的君臣大義,而且還說「死諫甘是由於存在件君,具有反對皇權的意味。再如第七十八回,賈寶玉奉嚴父之命作炙姽嫿詞、貶低君臣,唐突朝庭。天子與滿朝文武卻不及一閨中林四娘。在歌頌林四娘忠義之餘,寶玉尚「太息」「彷徨」。「太息」「彷徨」什麼?他沒有明確說明,但與他反對「文死諫,武死戰」的議論相對照不言自明。賈寶玉一向看重女性,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而恆王的愛姬林四娘也以死戰來沽名釣譽,可見不獨鬚眉濁物,「亦且瓊閨繡閣之中亦染此風」。這怎能不令賈寶玉「太息」「彷徨」呢?
而高鶚在第九十二回中讓賈寶玉大談《 女孝經》和《 烈女傳》 ,對文王后妃等歷代忠烈之女加以讚賞,講得巧姐肅然起敬。這與對林四娘的「「太息」「彷徨」是兩種思想。後四十回賈寶玉不僅在思想上接受了封建的君臣禮義,而且在行動上也開始格守這種君臣禮義。第八十五回寫寶玉去給北靜王拜壽.這與第十五回寶玉因聽說北靜王「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才願意「相會」和相會後日漸疏遠的態度是有很大不同的。
其次,賈寶玉對待女性的態度原著與續作大不相同。原著中的賈寶玉是一個喜在「內闈廝混」, 「護法裙釵」,追求男女平等的人物形象,他的名言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並認為女兒是山川日月之精秀載體,男子不過是一些渣滓濁沫而已。這些話看來有些荒唐和偏激,但在當時卻含有超前的進步思想。賈寶玉的「女清男濁」說就是對夫權的否定,是對男尊女卑傳統觀念的挑戰。賈寶玉從他的進步婦女觀出發,對女性特別是對被壓迫的下層女性是尊重、體貼、關懷、愛護和幫助的。
在高鶚的筆下,對寶玉不僅沒有有關「護法裙釵」的描寫,而且在有些片斷的描寫上有悖於前八十回的進步婦女觀。比如:同是祭奠晴雯,在曹公的筆下寶玉發出的是憤怒和詛咒的呼聲,將晴雯比作至美至潔的芙蓉女神,自稱為「濁玉」。這充分表現了封建叛逆者賈寶玉對在思想品格上屬於自己同類的晴雯的崇敬與歌頌,對晴雯受殘害夭逝表現深切同情。而在八十九回中,時隔僅一年,賈寶玉在祭奠晴雯時卻寫了《望江南》 這樣纏綿徘側的宮詞,字裡行間表現的無非是他對晴雯美色的迷戀。詞中寶玉竟自稱「怡紅主人」,稱晴雯為「晴姐」。這完全是貴族少爺稱呼通房丫頭的口吻。從「濁玉」到「怡紅主人」,從「女神」到「晴姐」,從對同類歌頌和同情到單純對美色的眷戀.思想感情的變化是多麼大!
二、愛情婚姻悲劇失去了社會內容
續作完成了寶玉的愛情婚姻悲劇。單從悲劇結局這一點看,高鶚照應了原著所留下的暗示伏筆,但高鶚採取偷梁換柱之法,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抽去了寶玉愛情婚姻悲劇的社會內容,降低了作品的思想性和認識作用。恩格斯說,對於王公貴族,「結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的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因此,賈寶玉婚姻起決定作用的,就是賈府的家世利益。具體說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棄黛娶釵是賈府造就接班人的需要
寶玉在賈府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因只有他有希望成為賈府的繼承人。即寧榮二公所言:「惟嫡孫寶玉一人… … 略可望成。」這樣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就直接關係到賈府是否後繼有人,能否延續家道的問題。在婚姻的締結決定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社會,賈府選擇誰做寶二奶奶,不取決於寶玉的意願,而是取決於家世利益。這家世利益首先就表現在能否利用婚姻關係使「行為偏僻性乖張」的寶玉歸於「正路」,也就是能否把寶玉改造成賈府的繼承人。
寶黛愛情是以共同的叛逆思想為基礎的,而林黛玉的叛逆思想較寶玉更為激進,她不僅支持寶玉叛逆,而且在叛逆的道路上較寶玉往往先走一步。若寶黛結合,不僅無助於規引寶玉於「正路」,而且是「助紂為虐」.對寶玉的叛逆將起推波助瀾的作用,最終使賈府陷入後繼無人的絕境。可見寶黛愛情不僅違背封建禮教,而且將嚴重地損害賈府的家世利益。所以.賈府無論如何是不會娶林黛玉的。
薛寶釵是封建衛道者,她舉止嫻雅,端莊大方,溫柔敦厚.具有「小惠全大體」的「治才」。她洞明世事,練達人情,規勸寶玉屢嘗閉門羹而仍喋喋不休,堪稱誨人不倦。她所具有的這一切完全符合賈府改造寶玉和治理家政的需要,所以她博得賈府上下的歡心。賈府只有利用寶釵的「停機德」和「治才」,才能使其挽回崩潰的企圖有一線希望。可見賈府棄黛娶釵是改造寶玉的需要,是維護家世利益的需要。這是我們分析原著所得出的必然結論。而續作讓黛玉說起「混帳話」,把她改造成象寶釵一樣的人物,使釵黛合一,抹煞了棄黛娶釵是維護家世利益即封建利益這一社會內容,而歸結為「以黛玉賺弱而迎寶釵。」這樣就把寶黛愛情悲劇的社會必然性用個人生理上的偶然性所取代。
(二)棄黛姿釵是金錢與權勢結合的需要
我們知道封建社會金錢與權勢的結合是相當緊密的,金錢靠權勢來捍衛,權勢以金錢作為後盾。如果缺少一方,另一方便難以自保。在金錢與權勢兩者不可得兼的情況下,聯姻是一條取長補短的有效辦法。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姻得以締結,除賈府為改造寶玉之外,重要的原因就是實現這種金錢與權勢的結合,以期使賈薛兩府能得以苟延殘喘。
賈府是門庭顯赫而內囊空虛,薛府是家資尚厚而家勢無威。薛姨媽攜女進京的目的,就是尋求權勢以保護家資。當初薛府置人命官司於不顧,急急送女進京「待選」就是為了尋找政治靠山。而無論是寶釵被選進宮,還是與寶玉結合都能實現這一根本目的。可見,賈寶玉和薛寶釵的結合,在本質上是權勢和金錢的結合。其根本目的是為鞏固賈薛兩府既得的政治和經濟利益。而續書讓薛府遭傾家災禍,變得一貧如洗,與身無長物的林黛玉一般貧寒,從而抹煞了「金玉姻緣」是權勢與金錢結合的這一實質。
另外,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姻悲劇,是寶玉叛逆思想和性格發展所造成的,賈寶玉出家是他經歷了種種變故,終於認清了封建社會的本質後,決意與本階級決裂所選擇的唯一道路。這樣通過賈寶玉和薛寶釵的婚姻悲劇,使我們可以有兩點認識:一是封建社會在當時已是後繼無人,整個封建大廈即將傾倒;二是在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異常激烈的封建社會末期,權利與財產的再分配頻繁。在這種情況下金錢和權勢的結合也已無助於延續貴族的家世利益,從而說明封建社會已岌岌可危。而高鶚抹煞了賈寶玉愛情婚姻悲劇的社會內容,也就使續作失去了上述的思想意義和認識作用。雖然高鶚也讓寶玉出走,使寶玉和寶釵的婚姻成為悲劇,但這只是表面與前八十回的照應,其實質與曹公原意根本不同。
三、「運終數盡」和「否極泰來」
曹雪芹做為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看出腐朽的封建制度必然要滅亡。所以他說:「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真乾淨的白茫茫大地意味著封建制度的總崩潰.這是政治上的白茫茫。續作表面與原著「有應接而無矛盾」,展現了一個「白茫茫」的場面,而這種「關照」卻改變了原著的思想內涵,寫出的是一個自然景觀的「白茫茫」。這就是賈政安葬母柩回歸途中,天乍寒下雪,賈政在船中寫家書。「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 賈政看出是寶玉大吃一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只見船頭上來了一僧一道,三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疾忙趕來,「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續作用這種帶有神鬼迷離色彩的雪景來照應原著中的「白茫茫」,可謂貌合神離,一筆抹煞了原著深刻的政治內容。曹雪芹在描寫封建家族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向「運終數盡,不可挽回」的境地衰敗的過程中,展現了各種各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隨著這些矛盾的日益激化,預示著封建制度逐漸走向崩潰。
續作僅用一自然雪景與原著的「白茫茫」相照應,而且是一筆帶過,但是確用了大量的筆墨篇幅來掩蓋和熄滅原著中所展現出來的各種矛盾,使矛盾逐漸消失和變性,向最後的目標「沐皇恩賈家延世澤」邁進。總之,「後四十回,雖然遠遠不及前八十回,但自有它不可抹煞的價值。它續了全書,保留了寶黛愛情悲劇的結局,在一定的程度上仍然反映了封建社會的現實,而且事實上它接在八十回後頭已有了近兩百年的歷史。」月亮與太陽相比其光明相去甚遠,這後四十回就好是月亮,但與其它凡星相比,人類感覺最亮的還是月亮。只要把後四十回與「金榜題名、奉旨完婚」等作品稍加比較,孰高孰低就立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