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情理思考
我國的古典文學作品,往往總是側重於理想主義的描寫,把現實理想化、完美化,雖說它反映了我國古代人民對真善美的執著追求,但是,我們也不能不看到,它把現實簡單化了,它使人們只滿足於表面的和諧,從而忽略了對社會人生的深沉思考,因此,極為嚴重地影響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藝術震撼力。究其實質.就在於作家們總是力求寫出「發乎情止於禮義」的故事。他們不能否定情的作用,又難以擺脫理的束縛;因此,只能讓情與理互相妥協,力求達到中和的目的。久而久之,在中國文學發展中就構成了一個「怪圈」,作家們只在這個怪圈中兜來兜去,只有《紅樓夢》出現之後才予以徹底打破。本文擬從三方面談一談《 紅樓夢》的情與理。
一、家族的理性要求與個人的主觀情趣
隆盛一時的賈氏家族到了賈政之時,已經明顯趨於衰敗,遍觀後輩子孫,竟無可以繼業者,因此,如何選擇一個好的接班人便成了迫在眉睫的首要問題。榮寧二公之靈以及賈府的上層人物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賈寶玉。他們看到唯有他「聰明靈慧」、「略望可成」。為此,寶玉得到了他們的普遍器重和寵愛。榮寧二公之靈用心良苦地請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對寶玉進行勸誡引導,而「剖腹深囑」.希望仙子能讓寶玉覺悟到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和責任,讓他改變「怪橘」的性情愛好,「跳出迷人圈子」 ,而「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以求一舉及第,光耀門庭,拯救將要衰敗的家族。這是整個家族對他的要求,也是理性的要求,因為寶玉的個人命運和這個家族的命運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引語見第五回)
然而,寶玉的主觀情趣與家族的理性要求卻是格格不入的。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家族的利益,更沒有考慮過他所應負的責任在賈府入不敷出的時候,那些裙釵都考慮過「省儉之計」, 在黛玉聽說探春和寶釵將「省儉之計」付諸實施時說:「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再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這位貴公子卻說:「賃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的。」(第六十二回)從這「真真膏粱紈褲之談」,我們可以看到,他是「誠不若彼裙釵」! 竟連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都不懂。
他在骨子裡就厭惡八股科舉,鄙視功名富貴,討厭仁途經濟,並「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只不過是因為他覺得讀書太清苦,做官太不自由。他的理想和願望不過是要做一個「富貴閒人」,寶釵說他「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了。」(第三十七回)寶釵目光實在人木三分!寶玉既已有了富貴,何必再做官?做了官則難再兼有閒散,做不了「閒人」了。既不想做官,又何必過那種清苦枯燥的讀書生活?可是,他哪裡知道,他做『富貴閒人」是賴於家族的.而家族一衰敗,他的「富貴閒人」也就做不成了。因此,應該說他鄙視的是因功名得到富貴.而他對已經擁有的富貴絕不鄙視的。他只是一個「富貴不知樂業」,只知一味享受的貴公子,到將來必然是「貧窮難耐淒涼」。(第三回)雖然寶玉後來參加科試,並中了舉,但這是在經受愛情打擊之後,抱定了「博得一第」, 「便從此而止」遁入空門的主意而去參加的,這只是他出家的一個跳板,而絕不是為了家族的振興,結果拋棄了家族。
做為一個「富貴閒人」,他可以盡情享樂,他得以盡情享樂的基礎是家族,其表現是與那些年輕美貌,聰明伶俐的女孩子盡情玩耍。他甘心為她們服勞役,體貼他們,為的是討得他們的歡心以滿足自己的主觀情趣,他吃他們嘴上的胭脂,希望那些女孩子為他流淚,是為了滿足他柏拉圖式的癡情,因此,他沉溺於這些女孩之中不想自拔,雖有師友之勸也無濟於事。儘管寶玉的言行近於荒唐,但它卻是寶玉個人的主觀情趣,這是對人性自由的追求,是純情式的,沒有理性成分的自我滿足,是一種頑童式的天真的表現。人們固然可以指責他愚頑不化,但是,我們也可以想一想,如果他真的覺悟了,他就要按照家族的理性要求去做,必須違心地強制自己干他所厭惡的事情,放棄自己的一切主觀情趣,這無疑是在扼殺人性、摧毀自我。在這主觀情趣和理性要求的矛盾中,如何才能協調統一呢?
二、真摯的愛情與理性的參與
賈寶玉在家族中的地位決定了他的愛情和婚姻必須合乎家族利益而不能任其自選。如果從理性的角度看,寶釵確是一個最為完美的女性,她「是美貌、是端莊、是多才、是一般男子最感到『受用』的賢妻。如果你是一個富貴大家庭的主人,她可以尊重你的地位,陪伴你的享受;她能把這一家長幼尊卑的各色人等都處得和睦而得體,不苛不縱;把繁雜的家務管理得井井有條,不奢不吝。如果你是一個中產以下的人,她會維持你合理的生活,甚至幫助你過窮苦的家計,減少你許多煩惱。如果你多少有些生活的餘暇,她也會和你吟詩論畫,滿足你風雅的情懷。她使你愛,使你敬,有距離地和平相處度過這一生。不合禮法的行為,不盡人情的話語,或者隨便和人吵鬧嘔氣的事,在她是絕對不會有的。」(馮子禮(古代文化的審美觀照-- 從文化角度審視薛寶釵的形象》 ,中國人大複印資料(《紅樓夢》研究》 ,1989 . 2 )這樣一個理想化的完人,誰不想得而妻之?
再從釵黛的對比來看,寶釵豐滿勻稱,風姿綽約,表現為一種健康的美,堪稱絕色人物;黛玉則贏弱多病,從小與藥結緣,雖說「病如西施勝三分」, , 但「嬌襲一身之病」(第三回)畢竟不是好事、寶釵得到了賈府上下人等的普遍喜愛,黛玉則孤傲清高,人多不喜與之深交。釵黛才情雖不相上下,但仔細推敲,黛玉比之寶釵的知識淵博又差甚遠了。可以說,寶釵在各方面都優於黛玉,在他們二人之間,人們當然會選擇寶釵。
寶玉卻與眾不同地選擇了黛玉。何以如此呢?有些人認為是因為「寶姐姐」常說「混帳話」,而「林妹妹」從來不說。也許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寶黛二人都是情的化身.他們只是從一己之情出發,沒有絲毫理性的參與,他們愛情的萌芽是出於直覺,並未考慮是否應該相愛,是否值得相愛,愛情建立之後也未想過其他人是否同意,對家族會有什麼影響。他們都是性情中人,能夠心心相通,心心相印,他們愛得癡、愛得深、愛得執著、愛得直率。因為愛情.寶黛都是幾次犯病,唯恐失去對方;因為愛情,黛玉夭亡,寶玉出家,似乎他們是天生的一對情癡.似乎他們的愛情已經成為生命的主要部分。他們從來沒有「以禮自防」,沒有用理性來規範自己的愛情。所以,他們才是真正的「解愛人」。寶釵則恰恰相反,她是理性的化身,每時每刻都以理來約束自己,難怪她不能與寶玉產生愛的共鳴。
寶黛的愛情固然沒有考慮家族的利益,賈府的上層人物何嘗考慮過寶黛的感情呢?他們把家族的利益和他們個人的意志強加於寶黛釵的頭上,何嘗尊重過個人的感情?為了給寶玉選擇一個「賢內助」.趁寶玉神智不清的時候,以欺騙的手段.促成了寶玉和寶釵的結合。他們明知寶黛的愛情之深,卻仍然如此,哪裡還有半點人性!黛玉在這沉重的打擊下,再也難以承受,在極度傷心之中淚盡而死,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突然凋謝了,他們卻無動於衷。寶玉無法忘記對黛玉的摯情,拋棄了家族,拋棄了寶釵,毅然遁了空門,他們也未曾後悔。如此完美無缺的寶釵,只享受了短暫的家庭生活,便獨守空房,漫長的後半生將如何度過?
任何人都無法左右發自內心的真摯的愛情.因為愛情本來就不是強加於人的。寶黛的愛情同樣無法為理性所左右。如果先有了理性的思考,然後再去相愛,那麼,在這愛情之中也就摻入了水分.並且也是不合乎現實生活的。我們無法要求寶玉以全部的身心去愛寶釵,他自己也無法做到。寶玉愛情中的情理之尖銳對立是無法解決的。正因為有了理性的強制,所以才導致了寶黛釵三人的人生悲劇,同時,也導致了家族的衰亡。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情未勝利,理也未凱旋。
需要說明的是,我同意陳文新的看法,即《紅樓夢》 後四十回是高鵲在程偉元搜集的殘本基礎上加工補綴而成的,非高鶚所續、作者對前八十回作修改時,創作意圖發生了改變。後四十回未來得及修改,所以,「蘭桂齊芳」的結局是作者原來的構想,而後則欲改為家族的衰亡。對此,魯迅也曾指出過:「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復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者矣』」。( 《中國小說史略》)
三、神秘命運與人生理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不可能全部成為現實。全人類也都在理想著擺脫現實的憂愁煩惱,卻最終總難擺脫。於是,宗教產生了;於是,有的人在現實面前屈服了。《紅樓夢》第一回有一首《 好了歌》 ,人多據此說作者宣揚色空思想,我認為並非全然如此。與其說宣揚色空思想,倒不如說是對人生命運的歎息。「世人都曉神仙好」,在那神仙境界裡,無須功名,無須金銀,沒有妻子父母牽腸掛肚,自然也就沒有憂愁煩惱,更令世人羨慕的是無生老病死之虞,這才是人類的理想世界。但是,人們也都深深知道,這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海市屋樓,即使人們極為虔誠地信之奉之,又能有幾人得以成神成仙?因此,擺在人們面前的還是殘酷的,無法逃避的現實。
在現實之中,人們都似乎被神秘的命運籠罩著,無法主宰自己。「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第一回)這段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造物主總是把美與醜、善與惡、幸福與痛苦搭配在一起。擺在《紅樓夢》作者面前的不正是這樣的現實嗎?
從作品來看,賈寶玉做為一個「富貴閒人」的前提首先是家族的興盛不衰,其次是那些少女的相聚不散。可是,家族畢竟走向衰亡了。作者早已預示賈府的運數已盡,不可挽回,唯一的希望就在於寶玉的覺悟。然而,寶玉在警幻仙子的勸誡之下,沒有覺悟;在師友的勸誡之下,沒有覺悟。因此,他越陷越深,終於墮入了「迷津」,辜負了家族對他的期望。這是不是命運使然?再退一步而言,即使他覺悟了,又能怎麼樣?難道要他完全犧牲個人的情趣而造福家族的利益?難道要他放棄摯愛的黛玉而違心地迎娶寶釵?果然是無法解決的「美中不足」!再看那些少女.那麼美麗可愛,聰明多才,可是,最終死的死,嫁的嫁,出家的出家,都煙消雲散了。在此情況下,這位「富貴閒人」當然也做不成了。另外寶黛的愛情那麼美好動人,命運卻安排給他們一個悲劇的結局。值得注意的是,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都是在太虛幻境掛了號的,這「木石前盟」警幻仙子當然知道;可是,那從太虛幻境來的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卻又給寶釵一副金鎖,一手製造了一個「金玉良緣」。「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及其所造成的後果是顯而易見的。因此,這太虛幻境也就成了寶黛釵三人愛情悲劇人生悲劇的製造者,這就是所謂的命運,愚弄世人的命運!那孤傲清高的黛玉、妙玉、晴雯似乎都遭了天忌,豁達的寶釵也未逃出命運的摧殘,活潑的湘雲經受著命運的折磨,元、迎、探、惜何嘗獲得幸福,還有鴛鴦、金釧兒、襲人… … 怎不令人慨歎紅顏薄命!怎不令人為千紅一哭,為萬艷同悲!她們像一朵朵純潔、膠美的鮮花,卻都在命運的打擊下零落成泥了!可是,那賈璉屢屢逢凶化吉,賈雨村步步高陞,還談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還談什麼命運的公正!
現實社會與理想世界實在相距太遠了,生活在現實社會中的人們時刻都在承受著神秘命運的愚弄。在這殘酷的命運面前.到哪裡尋找完美的解決辦法呢?作者寫了寶玉的出家,實際上,這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不是問題的解決,而是徹底的迴避。在情與理無法兼顧的情況下,他拋開了情,也拋開了理。也許正是如此,脂硯齋才稱寶玉為「情不情」,稱黛為「情情」。「情情」者,為情而生,為情而死;「情不情」者,雖為天生情種,卻因情不能得到,便拋開了情,拋開了一切。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錦瑟》詩)人們都已肯定《紅樓夢》 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因而,賈寶玉的經歷就是作者昔日生活的藝術再現。寶玉的經歷是作者的紅樓一夢:當初他無意之中放棄了家族利益,選擇了個人主觀情趣,放棄了理性的愛,選擇了真摯的情,盲目地順從了命運的安排,沒有做任何抗爭,最終導致了家族的衰亡,愛情的悲劇。當他從這酣然一夢中醒來的時候,已是人去樓空,人非物換了。而對今日「茅椽蓬墉,瓦灶繩床」,回想當初「錦衣紈褲之時,襖甘饜肥之日」,他怎能不感之於心,流出悔愧的淚!所以.他自稱「我之罪固不免」。許久的追憶,許久的反思,使他認識到了人生之中無法解決的矛盾。因為,即使他選擇了理而不是情.也必然造成愛情的悲劇,個性的悲劇。也許家族可能不至於衰亡,可是,這樣一來,他就只能成為家庭的工具了。叫他如何選擇呢?所以他在引疚自責的同時又慨歎「枉入紅塵若許年,無材可去補蒼天」,表現了他對命運的懷疑和不滿。
曹雪芹在將此書題為《金陵十二釵》時,題了一首絕句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是的,寶玉的言行多有「荒唐」之處.而其中有著多少苦衷!家族消亡了,愛情破滅了,當時的矛盾無法解決,今日即使悔愧也無法挽回過去的一切,怎能不流出「一把辛酸淚」!也許人們會責怪作者因為象寶玉那樣癡情不悟才以至於斯.可是.又有誰能真正理解作者難言的隱痛!
作者從他自己的親身經歷出發,以深邃的眼光.對人生進行了冷靜的反思,認識到了人生命運的殘酷和不公,認識到了人類情與理的不相協調,不僅真實地反映了複雜的社會人生.而且永遠啟迪著人們去探索人生。魯迅說過,「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確實,《紅樓夢》 終於完全衝破了中國古代情理建構的「怪圈」,把中國古代小說從思想和藝術上都推向了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