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釵黛形象
《 紅樓夢》 問世後,書中對峙的兩位女性形象,林黛玉、薛寶釵孰為更美?成為人們爭論的熱門話題,以至晚清有兩位老夫子,為薛、林之褒抑,「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 … 」此爭至今未息,究竟是「揚黛抑釵」,抑或是「歌釵棄黛」,成為紅學史上的一樁公案。誠如劉夢溪所說:「只要《 紅樓夢》 還有讀者,此一公案便會永遠聚訟下去。」
為什麼會產生這種「遂相齟齬,幾揮老拳」的現象呢?近讀劉夢溪所著的《紅學》 云:「寶釵圓融,黛玉孤傲,寶釵寬平,黛玉尖刻;寶釵隨分從時,黛玉目無下塵,寶釵藏,黛玉露;寶釵曲,黛玉直.寶釵冷,黛玉熱,這些性格上的分野固然因讀者個人喜好的不同各有所取;在容貌舉止方面,寶釵豐滿,黛玉削瘦,寶釵健壯,黛玉孱弱;寶釵穩重,黛玉婀娜,也使不同的讀者難免情有所偏,更不要說在人際關係上,上上下下對寶釵的稱讚眾口一詞,對黛玉則口中不言,骨子裡多有保留,這些在很多讀者看來,也是決定棄取的重要依憑… … 」誠然由於《 紅樓夢》 讀者之愛僧觀點、審美情趣等不同,見仁見智在所難免。但產生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在於眾多讀者沒有從系統論的整體性原則出發去看待、分析、把握人物。
什麼是系統論?系統論的整體性原則又是什麼?系統論的創始人美籍奧地利生物學家貝塔郎菲認為:系統「是處於一定相互聯繫中的與環境發生關係的各組成成份的總體。」錢學森在講到系統的特徵時說:「由相互作用和相互依賴的若干組成部分構成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有機整體」1 。可見,系統強調的是「有機整體」,整體性是系統論的前提,又是核心思想,系統思維又稱整體思維.
系統思維是我國傳統的思維方式,文學創作當然也不例外。《紅樓夢》 的作者曹雪芹就頗注重整體 運籌,在人物性格刻畫上,更是從整體上著眼,從不同角度進行多層次藝術刻畫,形成生氣貫注的性格整體.因此,我們在認識和品評《 紅樓夢》人物時,必須去把握人物的整體性格,對黛玉如此,對寶釵亦如是,這是系統論的整體性原則對我們提出的要求。
1 、從系統整體性原則之一看「取釵棄黛」論
系統是由相互依賴、相互作用的諸要素組成的統一體。系統整體具有新的性質,這個新的性質不是諸要素的個性性質的線性加和,而是系統整體大於部分之和,即要素只影響整體的性質或行為,但不決定整體的性質,系統整體的性質不能完全歸結為它的組成部份的特性。這是系統論整體性原則的一個重要方面。
歌德曾說:「人是一個整體,一個多方面的內在聯繫著的各種能力的統一體。藝術作品必須向人這個整體說話,必須適應人的這種豐富的統一體,這種單一的雜多」2,的確,每一個人物自身,都是由許多種性格元素組合成的複雜的性格整體。黛玉和寶釵也不例外。
那麼如何把握黛玉、寶釵二人形象而又不失偏頗呢?
錢鍾書先生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乾嘉『樸學』教人,必知字之話,而後識句之意,識句之意,而後通全篇之義,進而窺全書之指。雖然,是特一邊耳,亦抵初枕耳。復須解全篇之義乃至全書之指(「志」) , 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詞」) ,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話(「文」);或並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時流行之文風、以及修辭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指歸。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復,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於偏枯,所謂『闡釋之循環』者是矣。」3 雖然這段話談的問題是「訓詁」或「闡釋」,但其中包含的整體性原則同樣適用於分析人物性格:一方面先分析組成人物整體性格的諸要素的個性特徵,在綜合其諸性格要素特徵的前提下把握其整體性格。即錢先生所說的「積小以明大」、「推末以至本」,另一方面應在人物性格的整體系統中把握構成擎體性』格的諸性格要素,而不是完全脫離性格整體系統孤立地分析諸性格要素。即錢先生說的「舉大以貫小」、「探本以窮末」。
下面先分析黛玉的形象。
林黛玉是《 紅樓夢》 中一系列優美動人的女性形象中美之最尤者。但魯訊說過:「賈府上的焦大是不愛林妹妹的。」4「北極的遇斯吉摩人和菲洲腹地的黑人也是不會懂得『林黛玉型』的」5 豈僅如此;現代許多人(包括『擁林派』)在選擇終身配偶時,寧選寶釵不選黛玉,究其原因,乃是他們簡單地把黛玉看成了一個多愁善感、胸襟狹窄、尖刻、孤傲、脆弱,令人感到有些難以接近的少女,這恐怕就失去了黛玉的形象。
不錯,多愁善感、好流淚、愛哭是黛玉的最大特徵。這些特徵儘管是鮮明的,卻正如寶玉形象的現象只是對一切美麗的女孩子濫用情感一樣,仍然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只是黛玉性格表層的組合單元,並非黛玉性格的整體結構。
除了多愁善感、愛哭愛流淚等上述表面特徵外,黛玉的性格中還蘊藏著更為深沉、更為本質、乃至今天的讀者仍能夠欣賞的美的東西,《太虛幻境》 裡冊子詩云:「堪憐詠絮才」。一句話,黛玉美的實質就產生自環繞這個「詠絮才」為中心的優美情操和高尚品質,充分表現為其率真的個性、堅貞的愛情、優異的詩才三個方面:
率真的個性: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愛說就說,愛惱就惱,一往純真,毫無矯飾.在大觀園裡,黛玉最令人欽佩的一點就是從不「做面子」、「循人情」,活得最為真實。法國思想家狄德羅說:「『真』和『美』是十分相近的品質,而真就顯得美。6
堅貞的愛情:由於「真」,黛玉沒有極力壓抑自己內心的愛情.她渴慕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愛情.在愛情上儘管不敢走得太遠,但對寶玉卻愛得那麼真誠、執著,那麼始終如一,至死靡它… … 所以評者讚她為「古今名媛所僅有,情史麗妹所罕見者也!」。7脂評中提出的佚文末回從情榜上,黛玉名下的評語是「情情」,這也是曹雪芹給予她的最高評價。優異的詩才:論做詩,黛玉是大觀園中的佼佼者。在結社吟詩中,黛玉常常大展其才,屢奪詩魁.教香菱學詩時所發表的一番很有造詣的深刻見解,都無不展示了她卓越的才能。
「詩言志」,她的詩一如其人,那首著名的《 葬花詞》 為我們展現出一顆純淨的美的靈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率真的個性、堅貞的愛情、優異的詩才,正是這些展示了黛玉的整林性格美,構成了這個形象的雋永的藝術魅力。
因此,儘管「病態美」(多愁善感,愛哭)是黛玉性格的,「不可愛」處,是性格的「缺陷」。但是這種「缺陷美」並不報害黛玉這個人物形象的整體美,因為「真正美人」有一陋處。8相反,黛玉的整體美反而是通過「缺陷美」顯示出更迷人的美。薛寶釵,作為《紅樓夢》 中另一位女主人公,自有她的美麗動人之處。對她的才、貌、識,曹雪芹也是大加讚賞的。
貌:「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林黛玉另具有一種嫵媚風流.」9曹雪芹把她比做「艷冠群芳」的花魁牡丹,她的美麗容貌曾讓寶玉羨慕得發呆。
才識:寶釵才學超群,「通今博古」,無所不知,無所不通。論詩才的敏捷,有時能勝過黛玉,筆揮海棠詩,諷和螃蟹詠,案翻柳絮詞…… 惜春做畫,她能講出一套畫畫的批評,湘雲做詩,又能說出一套吟詩的理論,聽戲時還懂得《 山門》 中的《 寄生草》 是如何「鏗鏘頓挫」「詞藻」「極妙」。她很有見識:在賈府「三駕馬車」式的「臨時內閣」中能做到「小惠全大體」;她很有治才,是薛家「指揮若定」的靈魂.人物,在人情練也防面,更有驚人的表現,賈府的上上下下都對她眾口交贊.古語云:「事上謅者,臨下必驕」,而寶釵竟可以兩全。
對寶釵,曹雪芹的評語是:「賢」、「識」、「蘭言」、「端方」、「貞靜」、「嫻雅」、「豁達」、「全大體」. 封建社會要求婦女的「德容言工」,寶釵樣樣俱備,看起來確實像一個完美無瑕的大家閨秀.可是以上評語並不代表著曹雪芹對寶釵的肯定態度.因為上述寶釵的才、貌、識只是其表層性格。曹雪芹更為準確、更為深刻地刻畫出寶釵最本質的性格特徵:「無情」, 美不僅在容貌,更在心靈,在待人之誠、之善。寶釵的處世哲學是「不關已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用脂批的話來說,就是容怒不形於色- 與人「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酸密之情形諸聲色」。因此,金釧跳井、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都沒有在她心中激起一絲一毫的感情波瀾.難怪曹雪芹在63 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給寶釵的簽是「任是無情也動人,」這是對寶釵性格的最好寫照,其性格正是「無情」和「動人」的結合體.「動人」是其表象特徵,「無情」是其本質特徵。在寶釵的精神世界裡幾乎沒有使人同情、感動和共鳴的東西。因此,在古人多不勝數的牡丹詩中,作者撇開佔絕對多數稱項牡丹為有情之物的詩篇,單挑了全唐詩中唯一說牡丹無情的詩來配寶釵,無疑是饒有深意的.
再從全書的主旨來看.《 紅樓夢》 是一部「大旨,談情」的書(這是廣義的情,即人性、人情),卻寫出一個與「大旨」相對立的「無情」的寶釵,這難道不是從根本上、從最高角度上、從整個處理手法上表示了對寶釵的否定嗎?但作者曹雪芹對寶釵運用了「明鏡照物,妍媸必露」的春秋筆法:「直」寫寶釵的長處,「曲」寫寶釵的短處。因此這種否定是褒而後貶或褒中含貶,既有欣賞、同情、惋借的一面,又有貶滴、批評、譏刺的一面,但基本上是貶不是愛。用「可歎停機德」來概括作者對寶釵的基本態度可謂恰如其分。
「取釵棄黛」派偏執一端,對黛玉是片面批評其「病態美」,對寶釵則只注重欣賞其「動人」處。而他們所批評和所欣賞的特徵都不是黛玉和寶釵性格中的本質性和原則性。因此往往失去所評價的人物形象。
2 、從系統論的整體性原則之二看「揚黛抑釵」論
系統論認為,不僅系統內部諸要素間存在著內在的有機聯繫,系統與系統之間也是互相聯繫、互相滲透、互相制約的。這是整體性原則的又一個重要方面,正如列寧所說:「任何具體的東西,任何具體的事物,都是和其餘的一切處於相異的並且常常是矛盾的關係中,它往往既是自身又是他物.」十具體到《紅樓夢》 中,人物形象不僅自成個性系統,而且每個個體又與其它人物形象相聚合.組合為有機的形象體系。每個人物都成為整個形象體系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都既是自身又不是自身。拿黛玉和寶釵來說,首先她們各自都是一個有機統一的個性系統,黛玉性格中的諸要素構成其整體性格.寶釵也如此。其次又可把黛玉、寶釵看成一對範疇.這一對藝術形象又可組成一個整體系統-——她們相矛盾而存在,相映襯而生輝,呈現出各自不同的個性:同時也在相凝聚中互補,相矛盾中互觸.生發出超越個體的整體功能。
具體表現為三方面:
首先,在這個整體系統中,釵黛二人是互相聯繫的。在《 紅樓夢》 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曹雪芹的構思是釵黛並重的.正如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 中指出的:「且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脂批也指出:「將兩個行止攝總一寫,實是難寫,亦實系千部小說中未敢說寫者。」[11]確實《 紅樓夢》 中有關釵黛的並寫隨處可見:第五回十二釵正冊中,將「釵黛合為一圖、合為一詠」- 「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終身誤》 中,一個是「山中高士晶瑩雪」,一個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一個代表著「金玉良緣」,一個代表著「木石前盟」;第三回黛玉入賈府,第四回寶釵隨之而至,此後處處把釵黛放在一起刻畫,在眾人眼中對照品評,特別是在同一情愛對像寶玉面前兔逐,使她們的性格在互相聯繫中產生強烈的對照,相得益彰,相映生輝,顯出絢麗多姿的鮮明個性。如果抽出任何一個形象,都會使另一個形象受損。「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12]
其次,在這個整體系統中,釵、黛性格又是雙向交流、雙向映襯、雙向投影的。黑格爾指出:「每一方只有在與它另一方的聯繫中才能獲得它自己的(本質)規定,此一方反映另一方,才能反映自己。另一方也是如此,所以,每一方都是它自己對立的對面。」.黛玉不僅在寶釵身上打上她的個性性格的印記,而且黛玉身上也留下了寶釵個性的投影。所以人們常將釵黛並提:提到黛玉就想到寶釵,反之亦然,由黛玉的孤傲會想到寶釵的圓融;同樣從寶釵的「裝愚」能想到黛玉的率直。難怪後人在品評其中一人時,常常以另一人來映襯。如俞平伯在《〈紅樓夢〉中關於「十二釵」的描寫》 中提到:「黛玉直而寶釵曲,黛玉剛而寶釵柔,黛玉熱而寶釵冷,黛玉尖銳而寶釵圓深,黛玉天真而寶釵世故」這都很好地說明釵黛是處於一個性格對照的系統中。
再次,在這個整體系統中,釵黛共同完成著全書的主題。寶釵是曹雪芹世俗理想的具體化,黛玉則體現著曹雪芹的精神理想。她們不同的性格特徵代表著兩種生命存在的方式:一個奉行倫理人格,一個追求自主人格,但都不能避免悲劇的結局:一個是「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以自己的韶華和幸福作為不幸婚姻的犧牲品;一個「淚盡而夭」,以青春的生命去殉了純真的愛情.儘管悲劇的表現不同,卻有著共同的悲劇性質——「生於末世運偏消」.所謂「千紅一窟,萬艷同悲、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正是這種悲劇精神的深刻概括.
釵黛系統使人聯想到「匠石運斤」這個故事:郢人鼻端有薄薄一層堊,匠石運斤成風,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13]這裡匠石的絕技,必須有作為對象的鄭人才能施展,否則,郢人鼻端的堊,不是斫不下來,就是連鼻子也要被砍了去。這個故事包含著對立統一的規律,因此分析釵黛形象時,不能像「揚黛抑釵」派一味拔高黛玉而認為寶釵「稀糟」。因為儘管黛玉是曹雪芹寄寓更多理想的人物,但寶釵如果「稀糟」,就不能與黛玉對峙,失去了這個前握,也就無所謂比較褒貶了。
綜上所述,希望更多的讀者能以系統整體思維出發,把人物納人系統整體中,在系統中觀照、把握、對釵、黛形象作出一個較為公允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