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 紅樓夢》 人物性格的對照原則
雨果說,一切天才都具有雙重的返光,就像紅寶石一樣,具有雙重的折射。作家、藝術家的作品,如果真正稱得上是天才的創造,那麼,就不應當是單一的色調。我國古典名著《紅樓夢》 的作者曹雪芹,以藝冠古今的才能,充分地運用二重對照和二重組合的文學原理,創造了文學藝術史上光輝燦爛的星座。《 紅樓夢》 人物性格的對照方式主要有三種表現,即:性格外部對照方式;性格內部對照方式;高級性格對照方式。
一、人物性格的外部對照方式。恩格斯在評論拉薩爾的《 濟金根》 時曾說:「我相信,如果把各個人物用更加對立的方式彼此區別得更加鮮明些,劇本的思想內容是不會受到損害的。」1 恩格斯這裡所講的不同人物之間性格的對照,就是指性格的外部對照方式,這種對照可以使彼此的性格「區別得更加鮮明」,相互起襯托作用。這種對照,在藝術容量較小的作品中,往往只能是一對人物的對照或幾個次要人物與一個主要人物的對照,而在藝術容量巨大的作品中,則往往可以形成眾多人物性格的對照系統。《紅樓夢》 塑造人物繁多,性格對照就形成一個很複雜龐大的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各種人物的排列組合,又形成幾個子系統(對照性質的子系統),例如十二釵性格的對照系統;眾奴婢性格的對照系統;賈氏姐妹的對照系統等。每一個對照系統又包括若干對照層次,例如奴婢系統中,有賈母的奴婢層,有寶玉的奴婢層,有寶釵、黛玉的奴婢層。每個層次中奴婢的性格又形成對照,如寶玉丫環層中的晴雯與襲人。而不同層次的丫環也形成對照,如鴛鴦與襲人。《紅樓夢》 性格對照的各層次互相交錯,形成一個立體交叉的多層次結構。《 紅樓夢》 外部性格對照系統,作為一個整體,是以賈寶玉的性格為軸心的。以他為軸心,寶玉與賈政形成一個對照;寶玉的父輩中、,賈政與賈赦又是一個對照;寶玉的母輩中,王夫人與趙姨娘是一個對照。而在寶玉的同輩中,寶玉與賈璉;寶玉的戀人中,寶釵與黛玉;寶玉的奴脾中,晴雯與襲人;寶玉的姐妹中,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在距離寶玉遠一些的親戚中,尤氏姐妹等等,均形成性格對照。這種性格對照可使彼此性格互相襯托,互相補充。互相襯托使性格顯得鮮明,如有了襲人的主導性格(奴才性格),晴雯的主導性格(反抗性格)便顯得更加明朗;尤二姐的懦弱性格,則使尤三姐的剛烈性格顯得更為強烈。而性格的互相補充,又使人物更加豐滿,例如,襲人的性格是寶釵性格的投影,晴雯的性格是黛玉性格的投影。這樣,襲人就補充了寶釵的性格,晴雯又補充了黛玉的性格。《紅樓夢》 數百個人物形象形成巨大的性格比較系統,是《 紅樓夢》 藝術結構的一項偉大成就,它為長篇小說的藝術結構提像供了光輝的範例。建築這種複雜的性格對照系統,是一項了不起的藝術系統工程。在世界文學寶庫中,像《紅樓夢》 這種巨大的、複雜有序的性格對照系統工程是少見的。《紅樓夢》 的人物繁多,不僅不會令人眼花繚亂,反而使人難以忘卻,難以混淆,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得益於這種性格對照的系統工程。
二、人物性格的內部對照方式。人的行為方式千變萬化,心理特徵也千差萬別,因此,人的性格本身是一個很複雜的系統。每個人的性格,就是一個構造獨特的世界,都自成一個有機的系統,形成這個系統的各種元素都有自己的排列方式和組合方式。但是,任何一個人,不管性格多麼複雜,都是相反兩極所構成的。這種正反的兩極,從生物的進化角度看,有保留動物原始需求的動物性一級,有超越動物性特徵的社會性一級,從而構成所謂「靈與肉」的矛盾;從個人與人類社會總體的關係來看,有適於社會前進要求的肯定性的一級,又有不適應社會前進要求的否定性的一級;從人的倫理角度來看,有善的一級,也有惡的一級;從人的社會實踐角度來看,有真的一極,也有假的一極;從人的審美角度來看,有美的一級,也有醜的一極。此外,還可以從其他角度展示悲與喜、剛與柔、粗與細、崇高與滑稽等等的性格兩極的矛盾運動。任何性格,任何心裡狀態,都是上述兩極內容按照一定的結構方式進行組合的表現。性格的二重組合,就是性格兩極的排列組合。或者說,是性格世界中正反兩大脈絡對立統一的聯繫。
世界上許多文學藝術家,特別是現實主義的作家和評論家,早已注意這個間題。現代作家中,自覺地從理論上說明這個問題的極其重要性,並從美學上加以概括的是魯迅。他指出,把我國文學成就推向峰巔的《紅樓夢》 ,其美學價值,最重要的就表現在它打破了我國古代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2 的性格單一化的傳統格局,表現了「美惡並舉」性格的豐富性.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中,最重大的成就是對主人公寶、黛的塑造。曹雪芹寫賈寶玉身上的「癡」、「呆」、「傻」,這可以說是寶玉的「可笑」之處,但正是這種可笑之處卻充分地表現了賈寶玉的可愛之處。正如脂硯齋所說的,《紅樓夢》 恰恰在寫到寶玉、黛玉的「癡」、「呆」時,顯得特別動人。他說《 紅樓夢》 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閱《石頭記》 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架兒至癡至呆圖固不解之語中」 ;又說:「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古今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學,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 … 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只有一果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皆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脂硯齋這裡講的「說不得善,說不得惡」等,正是美醜再相滲透以至達到「美醜泯絕」的性格自然境界,這正是性格二重組合達到完全和諧的最高境界。寶玉、黛玉不管人們如何評論,都說不盡他們性格中的無限內涵。這種在有限的形象裡展示無限的性格內涵的藝術,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藝術。
《 紅樓夢》 中,不僅主要人物形成自己的性格對照系統,次要人物也形成自己的性格對照系統。以襲人為例,她既恪守奴才的本份,全心全意地盡奴僕之職,但也流露出對自己「奴才命」的不滿。她對主子極其溫順,似有勢利之心,但她又同情劉姥姥,惜老愛貧,似無勢利之心;她比一般丫頭更加得寵,有其特殊的地位,但當她和丫頭婆子發生口角時,卻採取忍讓的態度,顯得相當寬厚。她處世行事顯得圓通甚至可以說是圓滑,但對鴛鴦的慘死,卻真摯地同情;她在奴才中表現得最為規矩、正派,時時告誡著寶玉,但正是她,第一個與寶玉「同領替幻所訓之事」。她對寶玉既有「從」,也有「愛」,既有奴僕對主子卑微的恭順,也有青春少女對戀人真實的癡情。襲人性格中包含著美醜、善惡的對照,這種對照是由很多二重組合單元互相交叉構成的,因此,襲人的性格也成為一個獨立的體系。由此可見,一部作品的形象體系,儘管作家可採取多種對照手段,但具有決定意義的,是人物形象性格內部的兩極對照和組合。
三、高級的性格對照方式。這種對照方式,雖屬複雜性格之間的外部對照,但必須以性格的內部對照為基礎。對照雙方的性格都應是一個獨立自主的、豐富的性格整體,都應是獨一無二的個性,人們可以從對照中深刻地感受到雙方人物廣闊的性格內涵。對照雙方的人物性格自身都應是一個生氣勃勃的世界,他們彼此互相陪襯,互相補充,任何一方都不是對方性格的工具奴僕。他們的對照,是人與人的對照,而不是人與鬼的對照,或人與神的對照,更不是鬼與神的對照。《紅樓夢》 中,林黛玉和薛寶釵所形成的性格對照方式,就是高級的性格對照方式。《 終身誤》 透露了這種對照:「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俞平伯先生在《 紅樓夢辨· 作者底態度》 中說:「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上下」是符合事實的。曹雪芹在描寫這兩個不同的性格時,確實盡了藝術苦心,處處互相對映,而對映的雙方又各自成為很美的一峰一水,各盡其妙,彼此的性格都非常豐富動人,真正如「兩峰對峙」。雙方都有著很難說盡的性格內涵,都帶有很大程度的模糊性和多義性。這種性格對照,處於藝術環境中,讓人感到是兩種美的對照, 幾乎使我們很難判定作家的審美態度。關於這兩種性格的對照,蔣和森同志曾作了精彩的描繪。他指出,曹雪芹筆下的這兩個少女,留給我們一個相同的印象:都長得非常美麗,但她們又在我們面前,極為清晰地呈現著各自不同的個性,不同的丰采與氣質。一個重理智,內心是冷靜的,一個重感情,內心是熱烈的;一個隨分從時,祟尚實際,一個孤高自許,讚美性靈;一個是深含的,但容易流於做作,一個是率真的,但容易失之任性。自從《紅樓夢》 問世以來.這兩個女性形象,便引起人們熱烈談論的興趣。為了品評這兩個人物的高下,常常由談論又轉為熱烈的爭辯。這在當時,就已經有人為此「遂相齟齬,幾揮老拳」了。為什麼會產生這種「遂相齟齬,幾揮老拳」的現象呢?蔣和森同志在其《紅樓夢論稿》 中解釋說:「林黛玉和薛寶釵是兩種美,兩種難以調和的美。」這兩種美,都是典型性格美,都帶有難以用概念語言加以確定的無限豐富的性格內涵,因此,總叫人爭論不休。為了判明誰是真的美,只有把兩種美放在當時社會歷史的廣闊背景中來考察;離開這種背景而孤立地判定這兩種性格,的確是「莫能上下」。性格對照能達到這種境界,那就是很高的審美境界了。當然,性格對照可以有重心,在釵、黛的對照中,也可以說,黛玉是重心。但重心必須以性格豐富為前提,如果沒有這個前提,重心就會發生傾斜,一方就會成為另一方的消極陪襯和奴僕。從文學歷史的經驗中,我們獲得了這樣一個認識,這就是,帶有較高審美意義的高級人物性格的外部對照,應當是《紅樓夢》 式的對照,對照的雙方都應當具有豐富的性格內涵。只有這種對照,才是高級的對照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