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嘉慶甲子本評語
我近來得到一部嘉慶年刻本《紅樓夢》,凡百二十回,上寫著「籐花榭原版耘香閣重梓」,並題明「近有程氏搜輯」云云,可見離程刻不遠,下署「甲子夏日」,當是嘉慶九年(一八○四)的本子。這本上有許多評語,不知何人手筆,最末有「光緒十四年三月既望古越朱湛錄於襄國南窗下」,這是抄錄批語的姓名。這些評語都跟後來《金玉緣》本的太平閒人、護花主人、大某山民的評不同,想是嘉道年間人寫的。
這些評語也不太好,每把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混合了講,但他看本書卻很細,是忠實於《紅樓夢》的。現在從這本上摘錄一些較好的來一談。
(一)第一回:「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批曰:(以下所引都是眉批,夾行批另注出)
九十五字作一句讀,惟《左傳》、《史記》有此長句。
按《紅樓》開首一段實為全書總批,彷彿自序性質,其中多長句。依我看,幾乎一二百字可作一長句讀。此批頗好。
又同回石頭說話,批曰:
石言載在《春秋》,並非故作奇筆。
這合上例又說明了《紅樓夢》與古史有一種關連。
(二)《紅樓夢》上還有一個老問題經過多人提出,即第二回說生元春後次年生寶玉,與下文元妃省親時說,雖為姊弟有如母子,明顯地衝突;所以有的抄本,刻本如程乙本都往往改了。改得也不見得妥當。這原是很難的,且不去說他。這書批道:
次年二字誤,妙在冷子興口中演說。彼不過陪房之婿,未得其詳耳。
嘉慶本偏重於程甲本。這兒用冷子興傳訛的說法,替作者圓謊,似乎也不見別人說過。雖未必是,亦可姑備一說。
(三)第七回焦大醉罵,本書特筆,極力暴露封建大家的醜惡。焦大在這裡代表了作者的意思。也有兩條批語:
作者所欲言,借醉漢口中暢言之。
「有天沒日」四字屈曲之甚,此詩人忠厚之遺也。
(四)《紅樓夢》寫衣服,每避免真正的滿洲服裝,當時有所違礙,不得已耳。如記北靜王的一身打扮是梨園裝束,明朝阮鬍子的打扮,已見另文。但書上亦有用真的地方,不過寫得很隱約。如第十一回鳳姐在寧府天香樓看戲,批道:
上樓提衣是(旗)裝
雖只寥寥七字卻很搔著癢處。「款步提衣上了樓」,這描寫穿旗袍貴婦人的行動是非常形象化的。
(五)第十四回「享強壽賈門秦氏宜人之靈柩」,批曰:
計賈蓉年二十歲(見第十三回)秦氏不過二十上下耳。享強壽三字虛誕假借已極。此正是作者妙處。
他懂得《紅樓夢》多用虛筆,也是很好的。按「四十曰強,而仕」,見於《禮記》。
(六)第十五回本書有這麼一段:
老尼道:「……張家連傾家孝敬也都情願。」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到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淨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歎道:「雖如此說,只是張家也知我來求府裡,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到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
這裡好像看不出有什麼可批的。他卻批得很好。在「張家連傾家孝敬也都情願」句上批曰:
吃緊語,投其所好。
在下文總括地眉批曰:
其實發興頭在傾家孝敬句,老尼巨猾知鳳姐不肯便發興頭,故將不希罕謝禮句替他撇清,再將沒有手段句一激,使鳳姐發興頭原不為謝禮起見也者,而鳳姐喜矣,故曰便發了興頭也。
鳳姐「發興頭」雖是事實,寫得卻很空靈。批者說得分明,她原在聽了張家肯傾家孝敬便發興頭了,書上偏不這樣,把它按著,留到下文老尼激發後再點出,似乎鳳姐好勝負氣,並非一味的貪財,給她留了一些地步,用筆實中有虛,於老辣中見微婉。評得極是。像這按語,未免蛇足矣。
(七)《紅樓夢》脫胎《西廂記》,而加以靈活的運用,評者亦有一處指出。第十六回記黛玉奔喪後回來,寶玉看見她。
寶玉心中忖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
夾行批云:
《會真記》,穿一套縞素衣裳,合評精細固也,然尚說出縞素來。此但從寶玉心中忖度,用「超逸」字、「越發」字不覺黛玉全身縞素活現紙上。《紅樓》用筆之靈往往如此。
脫胎非抄襲之謂,這也是很好的舉例說明。作者寫到這裡,恐怕的確會聯想到雙文的一身縞素衣裳,不過正惟其想到了,更得迴避它。下「超逸」二字得淡妝之神而遺其貌,正是作者的置身高處,非世俗的笨伯文抄公可比。這是談《紅樓夢》的傳統性時不該忽略的一點。
(八)談到大觀園也有很好的批,不過他沒有發揮,他的意思亦未必跟我的完全一樣。近來頗有人注意大觀園所在的問題,或來問到我,我每每交了白卷。大觀園雖也有真的園林做模型,大體上只是理想。所謂「天上人間諸景備」,其為理想境界甚明。這兒自不能詳說,且看批語。在第十七回上:
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
批曰:「可見太虛幻境牌坊,即大觀園省親別墅。」其實倒過來說更有意義,大觀園即太虛幻境。果真如此,我們要去考證大觀園的地點,在北京的某某街巷,豈非太癡了麼。
(九)我常常談到《紅樓夢》多用虛筆。上文第五節批語已說秦氏「享強壽」是虛誕的。第二十八回上寶玉、薛蟠等喝酒行令,蔣玉菡酒令用了「花氣襲人知晝暖」,妓女雲兒告訴他這是寶玉丫鬟的名字。批曰:
雲兒偏知道,奇極。非雲兒真知道也。文法必如此方見生動。
這也是明通的話,當然也可以呆說:安見得雲兒不知道呢?不過寶玉的丫鬟的名字,雲兒實無知道的必要,文章到此必須叫醒;若用薛蟠、寶玉等人說出,便覺呆板耳。
(十)本書有許多對話是很尖銳,甚至於有些尖刻的。如第三十回寶釵說怕熱,寶玉就拿她比楊妃。寶釵冷笑了兩聲,便說:
我倒像楊貴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
批曰:
語妙天下。元春現是貴妃,寶釵即以楊國忠比寶玉也。
這好像沒說什麼新鮮的,我們也可以懂得,只「元春現是貴妃」一句便坐實了《紅樓夢》的現實性和批判性。寶釵當真以楊國忠比寶玉,也就是作者之意如此。無論以楊妃比寶釵,以飛燕比黛玉是貶(第二十七回),即以楊國忠比寶玉也是貶,以《一捧雪》的嚴家來比賈氏也完全是貶(第十八回)。《紅樓夢》對賈府,對賈寶玉,對十二釵之首座釵、黛,十二釵之殿軍可卿,這樣的否定,我覺得現在這通行的自傳說,實在有重新考慮的必要。
(十一)主張自傳說的每以曹做員外郎,賈政也做員外郎,又引脂批「嫡真實事」,證明賈政即曹,賈寶玉即曹雪芹。這是比較有力的。但就《紅樓夢》本書來看,對賈政、王夫人並無真正讚美之詞。如第三十七回賈政「端方清肅」等語也是後人加的。《紅樓》作者似並不怎麼喜歡賈政、王夫人公母倆。還是雪芹對他的爸爸、媽媽感情不好呢,還是壓根兒不這麼一回事?這個問題暫時不易解決。
批書人對賈、王也都沒有好感,得作者之意否自當別論。對於賈政的,我引兩條:
王夫人護持寶玉,每將太君擋頭陣,此時用此數語恰合,豈知政老提起老太太索性要繩來勒死寶玉。世之不孝不慈,而自附於道學先生者,可以鑒矣。(第三十三回)
本文是這樣的:
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題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他(夾批,「明明是說老太太」),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來勒死。
後來王夫人說到「夫妻分上」,賈政方長歎一聲向椅子坐了,淚如雨下。批曰:
然則非看老太太分上饒寶玉,仍看夫妻分上饒寶玉,賈政果何等人耶。
說明賈政(假正)是封建社會的假道學,很明白的。其他不滿賈政的話也很多,茲不詳引。
關於王夫人的,我也引兩條。在第三十回上稱王夫人「是個寬仁慈厚的人」,眉批曰:「四字賦之。」又本回總批曰:
王夫人不能教子但遷怒於使婢。當時金釧跪求有「見人不見人」之語,明明示以必死;況其時金釧所云並無大過,也卒忍心攆逐。作者特下寬仁慈厚四字,贊之乎抑譏之耳(疑乎字之誤)。
他解釋「寬仁慈厚」是反語,雖稍迂曲,但其治王夫人、金釧之獄,我想是公平的。我們決不能說作者不站在金釧、晴雯這一面,卻站在王夫人一邊去。這不僅在感情上,且有思想上的問題。
(十二)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回末總批:
肺腑之言寶玉至此不得不訴,然千萬不可盡訴,盡訴則黛玉必至大翻,與上兩次犯復;否則終不能以禮自持,墜入小家氣象。作者於此千思萬算出「你放心」三字來,刻骨銘心毫不著跡。黛玉不嫌唐突,佯不明白。又算出「皆因不放心」一段文字來,肺腑之言盡訴而仍不著跡。黛玉以「知道了」三字收之。寶玉肺腑之言尚留一半,卻對襲人訴之,奇奇妙妙,令人不可思議。
這說得不錯。有眉批一條意思重複,不錄。
(十三)第四十一回寫劉姥姥不認識八哥,稱為「黑老鴰子長出鳳頭來」,似乎形容稍過,批者認為這是現實的。
余館於吳川時,同事姚君蓄八哥,懸廊下,有挑夫數輩來均指為老鴰子,然後知北方鄉里人都不認識八哥也,然後知《紅樓》文字,都是真情實理,無一筆扯謊取笑也。
《紅樓夢》每虛實互用,虛便極虛,實便極實。這評也說著了一面。
批者大約是南人,從有些地方不解北語看出,如第四十六回邢夫人對鳳姐說:「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這本不誤,「也有」云云是反語。批者不解,卻說:「也字疑是那字」,可見他對北語的瞭解,也還不如我。但關於北京風土的也有兩條。
第五十一回,「那是五兩的定子」,批曰:
都中通用松江銀,每錠五兩,細甚。
第六十八回,「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批曰:
京腔謂雞為牲口。
雖講得不錯,這「京腔」二字用法頗奇,批者無疑是個南方人。
(十四)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焙茗代寶玉祝告一段,批云:「焙茗滑賊,早窺寶玉之心事,與《會真記》紅娘代鶯鶯祝告一樣筆墨。」這又是摹仿《西廂》。紅娘代祝,見《西廂》第三折「酬韻」。
(十五)批語也有很細的。如第四十七回薛蟠挨打以後,本文作:
忽見葦坑傍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
批云:「人在葦中,如何尋得著,先聽葦中有人呻吟,妙矣。人在曠野,葦中呻吟如何聽得見,先看見薛蟠的馬在那裡。尤妙。文心之細,無一筆草率也。」
(十六)也有似乎說著,卻仍被作者瞞過的。如第五十一回,胡君榮診治晴雯,看見她的指甲一段,批曰:
此即看尤二姐之胡君榮也,使見指甲便回過頭來,若見全面,又要魂飛天外矣。
胡醫色迷是真,批得不錯。但尤二姐之死,胡醫實受鳳姐的賄囑,並非由於見了全面,魂飛天外,用錯了藥。作者有意在本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埋伏一根,好像庸醫應該如此。見色而迷尤不足怪,其實滿不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說,在這兒評家又被作者瞞過了。
(十七)亦有因版本錯誤而妄批的。如第七十一回寶玉聽賈政回來「又喜又愁」,這嘉慶本很特別,作「又喜又悲」(道光本仍作愁),這悲當是錯字,而批者云:
子聞父歸,喜且有餘,悲於何有。父歸見子,又有傷感之意。骨肉之間不應至此。孟子所謂,離則不祥莫大焉,可於賈政父子驗之。
說賈政父子關係的疏遠雖然不錯,但根據這「悲」字,卻是錯的。這例比較簡單,更有版本之誤加上理解之誤而妄批的。如本書第五十四回:
賈母又命寶玉道:「你連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干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的字,拉不的弓。」寶玉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付你。」
批曰:「鳳姐排擯黛玉,於此見端。」這不但嘉慶本如此,即晚出的《金玉緣》本亦評曰:「薛姨、寶釵曾同勸寶玉吃冷酒,今用鳳姐勸之,直是群攻黛玉。」這都受了程、高續書的影響,造成釵鳳結黨群攻黛玉的觀念,不必說了。其他又有版本上的問題。他們似都認為寶玉喝了黛玉的殘酒、冷酒,其實不是的。
先說當時的情形,賈母本叫寶玉,姐妹的酒一齊斟上,寶玉按次斟上了,當然都是熱酒。莫非獨不給黛玉斟麼?黛玉不喝叫寶玉代飲的,正是他剛才斟的熱酒。寶玉一氣飲乾,又替她斟上門杯,實在斟了兩杯酒。所以這「寶玉替他斟上一杯」「替他」之上應該有個「又」字,以有正戚本為正,它作:
寶玉又替他斟上一杯,
而各本每脫此字[14]。缺了「又」字,便變為寶玉喝的是黛玉以前未喝的冷酒(其實這杯冷酒早已倒掉了),而這次新斟的才是熱酒(其實第二杯了)。因為版本的錯,引起誤解;因為誤解,致有妄批。上文說過,還有對本書理解的錯誤,不完全由於版本。
因此下文鳳姐說,寶玉別喝冷酒,用意很深。寶玉回答,沒有吃冷酒,這是事實。鳳姐還說,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付你。既知道沒有,為什麼白囑付呢?諷刺之妙,含蓄之深,殆非如一般評家所言,這兒不能詳說了。
(十八)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時,平兒來說:
「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
批曰:「恐怕不知舊例,奶奶和姑娘並說;裁度添些,單請姑娘。鳳姐之意,明明只照舊例,不得增添。所謂『若不按例,難見你二奶奶』,探春早已逆料及之。讀者偏有議探春待生母太刻者,未知探春有不得不然,探春之於趙姨尤不得不然也。」我想,這話是對的。
關於探春理家還有一條。第五十六回總批:
歷朝有言利之臣,則國脈已傷;治家而搜括小利,則元氣將絕。大觀園系元妃行幸之所,原宜隨時修理,謹敬封鎖。茲奉命將姐妹們各住一院,既不令佳人落魄,又不使花柳無顏,而乃因賴大家花園中出息,搜括大觀園中微利,此探春之敗筆也。作者並不說破一字,下文五十九回特寫「嗔鶯叱燕」一篇,以見氣象之難堪。大觀園從此日形蕭索矣。
他以為本回系貶探春。第五十六回總批說她「榮府人材完璧,而作者猶不滿之,故接寫興利除弊一篇,以著白圭之玷」,意尤明顯。得作者之意否,卻大有商量之餘地。「大觀園從此日形蕭索」,固是事實,而賈府傾頹之勢已成,歸罪探春不亦稍過。況五十六回目錄作「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全大體」(亦有作「識寶釵」者),似系讚美,並非貶斥。雖回目與本文有互見之例,但本文裡也看不出貶詞來,他所謂「並不說破一字」是也。所以這不過評者的一種看法而已。下半部文章從這裡開始,大觀園中因此生出多少是非,卻是真的;若說是探春的過失,恐作者未必有這樣的意思。
(十九)在第五十六回「甄賈寶玉」有批語四條還好。甄家女人說,「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批曰:
進宮請安也有貴妃在內。此書但寫賈貴妃,不提甄貴妃,真即是假,暗藏得妙。
又說,「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批曰:
要說性情一樣,偏說性情好些;惟說性情好些,正說性情一樣。用筆之妙,天仙化人。
寶玉夢見甄家的丫鬟罵他「臭小子」一段,批曰:
就借寶玉肚裡的話罵寶玉。
這也說得對,連罵人的話都是寶玉自己的。又如:
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
批曰:「明明是夢,偏說不是夢,然則世之明明非夢者,實無一不是夢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命名歟。」
寫甄、賈二姓如鏡花水月,賈家有什麼,甄家必有什麼。賈家有貴妃,甄家也有貴妃,便是這個道理。甄貴妃者,豈有其人,不過賈元春的影子而已。其寫甄、賈寶玉,身外有身,亦同倩女離魂一般。甚至於甄家罵寶玉,亦若出寶玉口中。這種寫法,跟程、高續書寫甄寶玉大不相同。評者未必瞭解此點,但上引四條相當的好。
(二十)第六十二回:寶玉、平兒、寶琴、岫煙四人同生日。
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麼就忘了。」
有批語兩條:
次說岫煙同日,苟非湘雲說出,亦置之不問矣,隱見世態炎涼,周旋疏忽。
忘了二字是明明知道的。岫煙已從賈府過帖,與薛蝌定親,與寶琴親姑嫂同辰,焉有不知之理。
下文記探春忘了黛玉的生日。批曰:
但記寶釵,不記黛玉,以襯出本日但知寶琴,不知岫煙。探春十二釵中之表表者,亦不免隨人冷暖耶。此皆作者不滿探春處。
作者未必不滿意探春,但人情冷暖卻是真的。
(二十一)第六十二回:「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批曰:
作者於此固寫湘雲已醉,不然,《尚書》「分寶玉於伯叔之國」,《春秋》「竊寶玉大弓」,「得寶玉大弓」,如何說《詩》、《書》紀載並無。
這條說「寶玉」在經典上有出處,話雖不錯,未免拘泥了。湘雲此時並無醉態,說湘雲已醉亦不合。這全是虛筆。《詩》、《書》記載雖有「寶玉」,湘雲楞說沒有也無礙。如她說春聯上或有之,其實又何以見得春聯上有寶玉呵。這也不甚可解,不過隨便說笑而已。即如香菱引岑嘉州詩來駁她,若改引《春秋》「陽虎竊寶玉大弓」如評家所云,豈不大殺風景麼?小說貴機趣天然,風神諧暢,直掉書袋,便落俗套。如《鏡花緣》後半部令人不耐,即此緣故耳。
(二十二)第六十三回,芳官先唱「上壽」唱了一句即被打回去,改唱「邯鄲掃花」。批曰:
是戲子習氣,卻是即景生情,偏打回去,寫出當時絕無拘泥,另有一番雅興。
此出名「掃花」。此回系群芳開宴,且各佔花名,第一簽即唱此曲,已寓一掃而空之意。
「上壽」是伶工俗曲,卻很吉祥,改唱「掃花」,腔格細膩卻很蕭瑟,過渡處妙在使人不覺。此夕芳官未掣花名簽,此曲當暗示她的結局,評家指出群芳消散,亦是。
(二十三)第六十八回鳳姐到尤二姐處,她的打扮:
只見頭上都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子襖,青緞子掐銀線的褂子,白綾素裙。
批曰:「賈璉與賈敬從堂,服系緦麻,無此純素之禮,況此時百日已過,何素之有。此系鳳姐要重賈璉家孝一層之罪,故意用此欺人法。」照服制講,的確用不著這樣。鳳姐彷彿穿的是公公的服,對賈璉的從堂伯父何須如此。批語以為欲重家孝故意欺人,亦似有理。其實文章必如此寫來方才有神。鳳姐此日之對尤二姐,完全一團殺氣,自非這樣穿章打扮不可。接著下文所謂:
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
肅殺神情活現紙上矣。批語云云,似尚隔一層。
(二十四)還有一些駁正本書錯誤的。如第二十三回鳳姐說,「若是為小和尚小道士們的那事」,批曰,「和尚應作尼姑,道士應作道姑」,話雖不錯,但和尚道士本是通稱,未為不可,若改作「小尼姑小道姑」云云,反而顯得彆扭了。
有駁得較有風趣的。如二十九回鳳姐說,「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夾批云:「道士都趕出去,誰打平安醮。」同回「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又說,「一手拿著蠟剪,跪在地下亂顫」。夾批云:「蠟剪已不顧拾,此時何得又有此。」看筆跡這是另一人所批,時間大約較晚[15]。
亦有雖見到,但無關宏旨的。如二十八回寶玉在王夫人處吃飯一段,批曰:
此次賈母吃飯,何以王夫人、鳳姐均不伺候,且探、惜春等均在王夫人處。此是疑團,不敢強解。
亦有不瞭解程、高續書而批的,如第十五回批曰:「下文水月庵饅頭庵分,此處合而為一,疑有誤。」不知合為一者乃雪芹的原文,分為二者乃程、高的錯誤也,已見《紅樓夢研究》。
亦有主張一說不甚妥當者,如彩雲、彩霞究竟一人還是兩人,本是一個雖小而頗麻煩的問題。他主張彩雲即彩霞,共有兩條:
此處彩雲彩霞明是一人,後文分而為二,疑有誤。(第二十五回)
彩霞就是彩雲,猶鸚哥之改名紫鵑也。(第七十二回)
說得對不對姑不論,這問題自來有兩說的。但彩霞在七十二回已被打發出去了,他又說彩雲即彩霞。那麼,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怎麼又叫彩雲找人參呢?因此在本回,又批道:
彩雲疑有誤,當作玉釧兒。
我想這話不對。關於這個問題說來很瑣碎,俟有機會再談吧。
亦有對本書的毛病企圖解決,而不甚妥的。如賈母的生日本是個古怪的問題。六十二回探春明說在燈節以後,即在正月;七十一回卻又有「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大慶」的明文(其實慶八旬也不對)。七十一回批曰,「此中必有舛錯」,這話倒不錯。但九十一回又批道:
生日無定,深譏之詞,看者切勿被他瞞過。
這說賈母連生日都沒有准日子,近乎惡罵,實無此必要,恐怕不對。
批者對程、高續書非常恭維,八十一回以後之評概不錄。我在《紅樓夢研究》曾說起巧姐兒忽大忽小的情形,這裡也有一條批在第九十二回上:
巧姐一混就大,是此書不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