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的主題
《 紅樓夢》 主要寫什麼,或者說它的主題是什麼?歷來見仁見智,眾說紛紜。還在三十年代,魯迅先生就曾對「舊紅學」的一些觀點作過高度概括:「誰是作者和讀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 ,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又說:對《 紅樓夢》 「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辯,如謂是刺和坤(《 譚瀛室筆記》)藏讖諱(《寄蝸殘贅》)明易象(《 金玉緣》 評語)之類,而著其世所廣傳者於下:一納蘭成德家事說……。二.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 。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 … 。」1 「新紅學」也有種種臆說斷論,諸如「自傳說」(胡適《紅樓夢考證》 奮俞平伯《 紅樓夢的風格》 等)、色空觀念說(俞平伯《紅樓夢簡論》 )等等;1954 年以後又相繼出現了封建家族興衰史說、階級鬥爭政治鬥爭說、寶黛愛情說,女性悲劇說,反封建說等等。之所以出現這麼多不同甚至相互抵牾的觀點,一方面固然是由於研究者、讀者的立場、態度不一,一方面也反映了這部小說內含實在太豐富,可供無數人在其中馳騁自己的想像。
如果我們先不「別求深義」,只就《 紅樓夢》的文本作一點實事求是的分析,則這部小說所寫,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它寫出了寶玉、黛玉這一對青年男女間深沉的悲劇愛情;二是它寫出了一個大家族內部各種人物間的相互扶持,相互爭鬥的錯綜紛繁的人事關係,寫出了他們的喜怒哀樂,也寫出了這個家庭內一些人物的驕奢淫佚、腐敗墮落;三是它寫出了一個大家族由盛而衰的變化歷程。這三個方面,既是《紅樓夢》 思想內容的三大層次,又是構成《 紅樓夢》 網狀結構的三股主要繩索,有時還互為因果。寶、黛愛情既屬於第一層次,又是貫串全書的一條主線,它伴著賈府的升沉,聯結著賈府內的多種人事關係,所以又不完全屬於第一層次。第二個層次則恰如賈府這張網上的若干網結,它既包容第一層次,又賴其以為聯結;它既反映賈府的升沉,又與第三層次互為因果。第三層次則既包容了第一、二層次,又是第一、二層次發展的必然結果。也就是說,《紅樓夢》 一書寫出了一個真實的家族中所發生的真實的一切,寫出了一個家族中的各種各樣「真的人物」, 「並無諱飾」。自然,《紅樓夢》 也寫了賈府這個家族與外界社會的關係。尤其寫了它與那個封建王朝的關係。表面看,是這個王朝使得它盛,也是這個王朝使得它衰,王妃元春的歸省是它的極盛的標誌;朝廷的抄查是它敗亡的關鍵。但元春本就是這個家族的成員;查抄也因家族的成員本身出了政治、經濟兩方面的問題。小說中的探春說過這樣一句話:「可知咱們這樣大戶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實在是含著極為深刻的哲理,應該說,那一些都不是全書最主要的。如果我們要用社會學的觀點去看它,自然也可以引申說它揭示了封建社會由盛而衰的必然,因為家庭是社會的縮影;如果我們用哲學文化學的觀點去看它,大約也可以引申出「理」對「情」的扼殺;「婦女悲劇命運的形象歷史」爭取做「人」,譏刺、嘲諷「仁」,主張放縱「童心」等等,因為任何一種文學的本身,實際便是一種文化積澱的反映。
先說這寶、黛愛情。從第三回林黛玉進入榮國府,到第九十八回林黛玉魂歸離恨天,寶、黛的愛情由隱而顯,或隱或顯,映掩於賈府的各種情事之間,融匯在賈府的各類矛盾之中,就是九十八回後的文字之中,實也有寶、黛愛情的餘波。它聯結著大觀園內諸姐妹、諸丫環,使得黛玉與寶釵、湘雲之間,始終存在一種微妙關係,使得襲人、晴雯、紫鵑乃至鶯兒之間或依或違。它導致了賈母、王夫人、王熙鳳三人聯合起來採用掉包計,強使寶玉與寶釵結合,甚至王夫大導演的抄查大觀園,逐晴雯、責金釧,逼得她們走上死亡之路,從某種意義說,也是對寶、黛愛情的一種防範措施。它的終結,不僅使得大觀園內的那個女兒國徹底體解,它的終結甚至也是賈府,最少是榮國府徹底衰亡的最根本的表徵之一。因為它導致了寶玉離家出走,皈依佛祖,賈家真正地「空」了,那「蘭桂齊芳」云云,畢竟只是渺茫的事情。
大觀園的女兒國中有許許多多美蔭多才的女子,別的不說,寶釵、湘雲、寶琴都是傾國傾城,才勝鬚眉。但寶玉卻選擇了黛玉。這當中有才子佳人式的一見鍾情。黛玉初進榮國府,一見了寶玉,「便大吃一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何等眼熟!』」寶玉看罷黛玉,也說道:「這姊妹我曾見過的。」當賈母指出這事的不可能,他又說:「雖然未曾見過他,然看著面善,心裡倒像是舊相認識,恍若遠別重逢的一般。」而且一聽說黛玉無玉,便要狠命地摔那勞什子- 那塊與生俱來的性命也似的通靈寶玉。這時,寶黛二人之間雖也許還說不上「情」,按照中國的傳統文化觀念,卻分明是有「緣」,這大約便是作者所謂神瑛侍者、絳珠仙草間的特殊的果報緣分吧。爾後兩人又青梅竹馬、耳鬢廝磨地過了幾年,中間免不得才、色相授。黛玉確有令人銷魂之色:「兩彎似整非整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履之愁,嬌襲一身之病。」「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 「天下真」少「有這樣標緻人物」!黛玉確有令人欣慕之才,她「能一目十行」,學也富五車,那一曲《 葬花詞》 便可叫千古才人歎羨,姐妹們吟詩聯句,奪魁的也常常有她。這使得兩人之間的「緣」漸漸地上升到了「情」。但若單說那才、色,則寶釵、湘雲,並不讓黛玉多少。你看那寶釵「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既鮮艷嫵媚,又雍容端莊。而那湘雲,則渾如天真未鑿,毫不扭泥作態,具有的是一種調鏡灑脫、空明澄徹的天然美。她醉眠芍葯裀,滿身的落花,已完全融入了大自然之中。香菱就曾盛讚寶釵的學問,說是「連咱們姨老爺常時還誇的呢!」而且,她確實是經史子集博通、琴棋書畫皆會,大觀園中開詩社,她每每名列第一;湘雲的詩才也每每有如泉湧,特別是那次考鹿肉飲酒聯句,她簡直是才壓群芳。寶釵、湘雲才色皆堪與黛玉匹敵,而寶釵甚且有強於黛玉處。且這湘雲和寶玉也是一塊兒玩慣了的,她甚至「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繫上」, 「活脫兒就像是寶兄弟」,而寶玉洗臉,也每每用湘雲用過的剩水,似也可稱「兩小無猜」;那寶釵雖是後至,卻也住進了大觀園中:兩人與寶玉的接觸都不算少。寶釵的那種寬容態度,她的樸素雅靜的君子之風,湘雲的那種豪放曠達,天真無邪的個性,也每有比黛玉的小性兒、愛惱愛哭的個性更可愛的地方。若說那緣份,則寶釵有「金鎖」、湘雲有「麒麟」,與那「通靈寶玉」分明也是天成的「對子」。可寶玉雖有時也會見了姐姐忘了妹妹,但真正情之所鍾,卻只在黛玉的身上。月老赤繩繫腳之類的「緣」,是中國古老民間傳統文化的反映,因才色而生情則是才子佳人書所常敘述的。如果《紅樓夢》 的描寫只停在這一層面上,則它便也只能是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說的水平,寶玉、黛玉也不過一、般的才子、佳人,頂多如《 牡丹亭》 中的柳夢梅、杜麗娘。寶黛的愛情之大異於才子佳人小說戲劇中的才子、佳人愛情,一個至關緊要的地方在他們之間的情是建立在對人格、人性的相互尊重、對於傳統禮法的共同憎惡,對於個性解放的一致追求之上。這是一種思想感情,人生道路完全一致基礎上的叛逆愛情。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它超越了所有的才子佳人小說戲劇中所描寫的情戀而更具有一種進步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賈寶玉確是有點「呆」、「狂」、「怪」、「頑」、「癡」的。在那樣一個充滿「男尊女卑」道德觀念的社會中,賈寶玉卻偏要說「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忍」;統治者正利用儒家那「尊卑有序」、「貴賤有別」的倫理觀念去嚴森這封建的等級制度,他卻「沒上沒下」,既在那丫環隊中鬼混,又與琪官、柳湘連那樣的戲子結交。他所提倡的是一種有限度的平等。他的那個怡紅院頗似個平等的國度,丫環們既服侍他,他也「每每甘心為諸丫環充役」。夜宴怡紅降,只是圍桌兒團坐,席也不安;喝醉吃飽,主子丫環橫七豎八東歪西倒,「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那個社會的最高統治者總希望讀書人「皓首窮經」,走那條「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的仕宦之路,以入我彀中,絕大多數讀書人也都熱衷於舉業功名,他卻鄙棄功名利祿,把那科舉稱為「餌名釣祿之階」,稱那些熱中此道的人為「惑於功名二字」的「國賊祿鬼」。他「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厭惡.「峨冠禮服賀吊往還」, 以為「文死諫」、「武死戰」、「皆非正死」。 他正是個「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的叛逆。在這個社會上,在這個家庭中,有誰理解他?因了和戲子琪官交結,他被父親打得死去活來;因了瞧不起舉業,不願讀八股文章,他被視作不務正業的孽子,常常被賈政斥為「畜生」、「孽障」,因了有一點平等思想,待丫環們稍稍親熱,母親王夫人便時時提防,為此害死了一個金釧兒、逼走了一個晴雯。寶姐姐既勸他留意經濟仕途,史妹妹也說:「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談談講講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庶務。」因為琪官的事,他被打得丟了半條命,許多人都曾為此流淚,但大家又都責備他。襲人說:「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得這步田地!」寶釵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又暗想:「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並且不無責備地說:「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理解他的只有個林黛玉,她從不像寶釵那樣說那「女子無才便是德」, 「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的話,賈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活不曾?若她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表明了他把黛玉引為知已的原因。她在寶玉挨打之後,哭得「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好像也在勸戒,但又明顯的不與寶釵、襲人同,在她面前,寶玉便敢「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甘心情願的。』」可見平日兩人正有情同、理同的地方。對於襲人、寶釵的勸戒看視,他可是只有感激,絕不會說出這番話來。寶玉怕看八股文,卻喜那小說傳奇,被黛玉發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 、《 大學》 。」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真正這是好文章,你若看了,連飯也不怨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將十六出俱已看完,但覺詞句譬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卻只管出神,內心還欲欲記誦。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
「你又在我跟前弄鬼」,寶玉的一舉一動全在黛玉的心中,瞭解實在是深,所以雖尚未見,已經知道這書決非《中庸》 、《 大學》 那樣的儒家經典;「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寶玉也確是深知黛玉,所以說「你若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先前的藏,乃是怕的「別人」.果然黛玉看了,「但覺詞句警人,餘香滿口」。他們之所以喜歡那《西廂記》 ,文詞固然是個重要原因,戲中鼓吹的個性解放應該說是更為重要的原因,所以黛玉看了「只管出神」。他們看後的相互逗趣,黛玉和寶玉分別後聽到梨香院女孩子唱《牡丹亭》 的歎惜:「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便是證明。他們在追求個性解放方面實在是早已心心相映。這個家庭確實有點怪,襲人與寶玉有過那樣苟且的事,她卻受到上至王夫人,下至寶釵這樣一些頗有點道學味的人敬重。王夫人說;「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 … 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寶釵也說:「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她說話倒有些見識。」她們一個是在聽襲人講「君子防未然」, 「己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後說這番話的;一個是在聽襲人講「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有黑夜白日鬧的」之後有這種想法的。晴雯與寶玉乾乾淨淨,只是因為她「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又且不願看人眉眼高低,便被「一口死咬定了」「是個狐狸精」,被攆出賈府,「擔了虛名」而死。不為這個家庭見容的其實不是淫亂而是真情,這個家庭的當權者喜歡的不是誠實而是虛偽。這實在是一件極具諷刺意味的事。寶玉、黛玉的純真愛情,更是從一開始便與這個家庭的奇怪道德邏輯,當然更與這個家庭最根本的利益發生尖銳的矛盾衝突。還在黛玉剛跨進榮國府的門檻之時,王夫人便告誡她別和寶玉親近,說那寶玉「若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所以囑咐你莫睬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瘋瘋俊傻,只休信他。」
王夫人一見黛玉,似乎便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這對表兄妹若是親近,定會發生她所不願意讓其發生的事情。而這種預感的產生,一則是出於維護賈府的利益;一則也是為鞏固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權益- 王熙鳳到榮國府管家,實際便是王夫人維護這種權益的有力措施;而林家最先雖也曾封候,至林如海則只是一般的科第出身,已不再是大家庭,且黛玉的母親又已過世。再加上林黛玉的那「兩彎似整非整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所傳達出來的多情善感,輕靈秀慧的光彩,這種光彩在那個道德邏輯錯亂的家庭中,很容易被視作一種不端莊穩重的表徵。作者寫寶釵時便特意突出她外表的「穩重和平」與之相對相形,就像寫襲人的外表端莊以形出晴雯「狐媚」一樣。
寶、黛果然相愛了,而且是建立在那樣一種基礎上的愛情!一個寶玉已經是「無法無天」,弄得賈府家沸宅騰,再加一個與寶玉同聲相應的黛玉,又倘或黛玉再成了寶二奶奶,那還了得,更要離經叛道- 用賈政的話說:「明日釀到他殺父殺君」了!她實在是不合賈府的擇媳標準。而且,她又是那樣地對自己的愛情不加掩飾,儘管她在其它方面「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在這方面卻似乎怎麼也掩飾不了,或者說越掩飾越外露:她和寶玉一起讀《西廂》 ,讀過後寶玉念了張生的一句道白:「我便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黛玉先是惱,說要「告訴舅舅舅母去」,但當寶玉告饒,她卻「嗤的一聲笑了」,並回了寶玉一句:「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這正是《西廂》 紅娘的道白。她顯然不真惱,豈只是不惱,簡直是在鼓勵寶玉更進一步大膽表白。以後她又在瀟湘館中詠歎著:「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借《 西廂》 中鶯鶯思念張生時所念台詞來表明自己對寶玉情戀熱烈而出現的煩躁不安,甚至在酒宴上也失於檢點地用《 西廂記》、《 牡丹亭》 中的唱詞來行酒令(第四十回)。她的這種流露,當然是會被人發現的,寶釵就曾說她:「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是什麼?」而且,她對寶玉的多次探試考驗,她和寶玉三日好兩日惱的那種不正常表現,她對寶釵、湘雲因妒意而起的公然譏諷,更一一地落在人們的眼中耳裡。湘雲在寶玉面前盛讚寶釵,寶玉道:「罷,罷,罷1 不用提起這話了。」文湘雲道:「提這話便怎麼?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哄我讚了寶妞妞了,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聲,說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T 。」
湘雲分明知道,襲人更是清楚,寶釵也不會不知。再加上那「瘋瘋顛顛」的寶玉有時更會忘情:有一次,寶玉正向林黛玉明白表露心事,林黛玉走了,他還站在那裡出神,襲人突然來了,他竟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令日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握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
又有一次,紫鵑故意說林姑娘要回蘇州來試探寶玉,寶玉竟因此「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已死了大半個了!」後見了紫鵑,拉住「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帶了去!」一聽說林之孝家的來瞧他,他「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這事便已鬧得全府上下無人不知了。在這樣一個道德邏輯錯亂的家庭中,暗地裡男盜女娼的勾當不知凡幾,而這種頗有點自由戀愛意味的正當舉動卻完全被視為有悖聖教,有辱家聲的叛逆行為,是萬萬不能見容的。於是寄人籬下的黛玉時時感到了「風刀霜劍嚴相逼」 , ,她的那種多愁善感,無端流淚傷心,她的那種多疑多忌小心眼兒的性格,實際都與此有關。本就多病的身子在刀劍的相逼之中一天天地垮下去了。最後賈母、王夫人等一起,趁著寶玉糊塗的當兒,使用「掉包」之計,讓寶玉與寶釵成婚,黛玉徹底地失望,終於含恨死去。美好的人性、純潔的愛情終於被殘酷的扼殺了。
再說那第二個內容層次。一座賈府,就像是一個社會,其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既有聯合扶持,又有矛盾鬥爭,既有和平歡樂,又有因爭鬥帶來的憂愁苦痛。而聯合扶持實際是鬥爭的某種需要,和平歡樂則更形出悲苦憂恨。探春曾經說過一句話:「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可算是洞悉賈府內情人對賈府人事關係的極其形象而又高度概括的說明。這種鬥爭,也和社會一樣,方方面面,都集中到權與利的角逐這一點上。「老祖宗」賈母,是賈府表面上最高權利的所有者,實際大權卻掌握在王夫人、王熙鳳手中。於是便出現了邢夫人與王夫人的妯娌間的矛盾、邢夫人與王熙鳳之間的婆媳矛盾。矛盾激化,邢夫人利用繡春囊事件向王氏家族利益的代表者發難,終於引發了抄檢大觀園的軒然大波。趙姨娘與王夫人之間關係尤為緊張,這表面上雖也是妻、妾矛盾,卻與《 金瓶梅》 中所寫的固寵吃醋之爭全然不同,為的仍然是權益。這矛盾的激化,導致了賈環告狀,寶玉埃打;賈環故作失手,將一盞油汪汪的蠟燭推向寶玉臉上,燒得寶玉左臉上一溜燎泡;趙姨娘請馬道婆行魔魔法,使得王熙風、賈寶玉「叔嫂逢五鬼」。賈環的「告狀」「推燭」也許還是兄弟間的一時嘔氣。趙姨娘之所以要害寶玉同時又要害王熙鳳,則明是因了財產的繼承權和榮國府的掌管權。主子們分門別戶,奴才也分派分系:「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時調唆著邢夫人生氣」;周瑞家的、吳興家的等卻是王夫人、王熙鳳的「貼近」人。藉著那抄檢大觀園,矛盾便也來了個總暴露。王善保家的先告了晴雯;周瑞家的則藉機搜查了司棋。晴雯是寶玉房中的丫環,司棋卻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自然,主子間爭鬥,受害的卻是奴隸。單單那次抄檢,便攆走了晴雯,逼死了司棋,又牽連及四兒、芳官、藕官、蕊官等。形形色色,矛盾重重。只有那大觀園的女兒國,尚相對的歡樂與和平。詩社中吟詩聯句,酒席上猜拳行令,頗見出一片昇平景象。但這種歡樂與和平恰與整個小說的悲劇結局形成反照,更形出這悲劇氣氛的濃烈。實際,就是這歡樂國度,也不無聯合鬥爭。寶玉、黛玉、寶釵、湘雲,晴雯、襲人、紫鵑,便既聯合又鬥爭,當然,這不構成賈府矛盾的主要面。
矛盾的日益加劇是這個家族衰敗的重要原因,家族內「一代不如一代」的兒孫的驕奢淫佚,是這個家族敗落的更為重要的原因。賈府中有個曾在戰場上救過主子命的老奴焦大,就曾哭罵過:「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柳湘連也對賈寶玉說過:「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寧國府中賈敬死了,賈珍賈蓉父子到鐵檻寺奔喪,「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哭啞了方住」,確乎孝子賢孫一般。可稍一有空,賈蓉使跑去和兩個姨娘打情罵俏,又當著姨娘的面抱著丫頭親嘴,丫頭「恨得罵」他,他卻笑著說:「從古到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流事?別叫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了我?」賈珍也乘空去與「他小姨子們廝混。」而那個被賈蓉稱為二叔的賈璉,則趁著鳳姐做壽,也不管女兒出痘子不潔,便和僕人鮑二的妻子百般淫樂,後來見賈珍的小姨子尤二姐漂亮,又逼著尤二姐的未婚夫退親,瞞著鳳姐娶了尤二姐作妾;「鬍子蒼白了」的賈赦,竟讓老婆去母親「老祖宗」跟前討要丫環鴛鴦為妾。可以說,在這個外表莊嚴的勳戚世家,充滿了淫亂和罪惡。作者正是借焦大、柳湘連的話對這種荒淫無恥進行深刻的揭露和抨擊。賈府的糜費奢侈,則更是令人吃驚,府內的老爺太太、公子小姐日常穿金戴銀且不說,府內筵宴上的山珍海錯、美味佳餚也不說,單說那秦可卿的喪事,賈妃省親的耗費奢華:秦可卿的棺材,一千兩銀子也買不到;出殯之時,一百八個和尚拜懺,九十九個道士打釀,一百二十人打雜,為了風光體面,還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為賈蓉捐了「御前侍衛龍禁衛」;元春省親,光一座省親別院,佔地便是三里半,這一次省親總共耗資多少,作者沒寫,只「下姑蘇請聘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天等事」,支銀便是三萬兩,「置辦綵燈、花燭並各色簾幟帳慢的使用」,又是二萬兩,連元妃也說是「太奢華過費了」。於是,鐘鳴鼎食的賈府從「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終到「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 「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徹底地敗落了。
最後說那第三內容層次。從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冷子興對榮國府的介紹:「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看,《紅樓夢》 一開書,那賈府便已開始了衰敗。早先的賈府是個什麼情形,書中沒詳寫,只第四回的「護官符」能讓人看出個大概:「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它是那樣富有的四大家庭之首,自然是火紅鼎盛了。就是《紅樓夢》 開書,賈家已開始衰敗,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些」,所以,還是「烈火烹油」地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上面寫到的秦可卿出殯的排場,元妃省親的鋪張,大觀園女兒國吟詩聯句的歡樂,還有尚未敘及的賈母「兩宴大觀園」、「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王熙鳳效戲綵斑衣」等,都顯出了這一點。作為賈府鼎盛標誌的,自然是元妃省親。藉著那浩蕩皇恩,本以為賈府會因此而中興起來,卻不料賈元春選了鳳藻宮兩年,雖也「按時按節」賞些「綵緞、古董、頑意兒」,但賈府每年賠出的卻有「幾千兩銀子」,頭一年省親蓋花園還不算.所以賈蓉說,「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再加兒孫不肖,糜費無已,賈府終逃不脫盛極而衰的規律。省親的終結,實也是它走下坡路的開始。賈府的許多人尚在迷迷糊糊的夢中,有識如探春者已是深深地感覺到了這一點。掌家的鳳姐當然更是清楚:「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若不趁早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於是探春思量並實施著改革省儉,希望能夠回天,卻終於無回天之力。元妃死後,政治靠山倒了,虧空再也無法彌補,又逢了抄查,賈府「一敗塗地」了:若說元妃省親是賈府的鼎盛標誌,則她的死便是賈府真正衰敗的標誌。元妃亮逝、大變迭起,緊接下來便是寶玉瘋癲,黛玉魂歸,寶、黛愛情在無限淒慘的濃重悲劇氣氛中結束;不多久探春遠嫁,風姐遇鬼,大觀園鬧妖,寧國府遭抄,迎春故世,賈母逝去,鴛鴦自盡,惡奴招盜,妙玉遭劫,趙姨娘中邪,王熙鳳死去,惜春出家,最後寶玉也離家出走,做了和尚,真正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至此,作者也完成了對「一個真實的家庭中所發生的真實的一切」的「並無諱飾」的描述。
魯迅先生在《 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 中說:「自有《 紅樓夢》 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以世情小說這個系列而言,同是寫男女愛情,就思想說,才子佳人小說在孔孟之道的一心一性之中楔進了一個情字,主張擇偶要重才重色重情,要求才色相當而非門當戶對,無疑是一個進步。然而,才子佳人產生愛情,只講才色,離傳統的婚戀觀念並不很遠;《紅樓夢》 中的寶、黛愛情卻是一種全新的,在過去的小說中從來沒有表現過的對人性解放、傳統禮法的理解感受完全一致、思想感情、人生道路完全相同的愛情,是一種對舊的婚戀觀實行背逆的愛情,決不只是守「常」達「變」,尊「經」從「權」。寶黛的愛情所閃耀的火花,比起才子佳人小說來,自然更其耀眼。而且,才子佳人小說作家過重現想,這就難免違背生活真實,它的那種千篇一律的大團圓結局,便很有點構築空中樓閣、粉飾生活之嫌。《紅樓夢》 不同,它遵循生活的邏輯規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所重是現實,是理想現實中的破滅,是美好在醜惡壓迫下的敗亡,因而「轉成新鮮」, ( l )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還以世情小說這個系統而言,同是寫家庭生活,《 金瓶梅》 的作者固然看到了社會的腐敗,感到了前途的無光,因之,他寫了個充滿醜惡、淫蕩,充滿著各種壞人、惡人的家庭的霉變、敗亡;《金瓶梅》 的作者認為,西門府的敗亡,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等的惡死,正是他們作惡的結果。吳月娘積善便得善終,這便是他的一線之光。因此,究其實質,仍未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古老哲學範疇。可《紅樓夢》 卻不同,一座賈府,善善惡惡,各色人紛呈並現,最終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頗有點「金石俱焚」的意味,這就決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古老哲學命題能涵括:想一想寶、黛的愛情悲劇,想一想寶釵的悲劇婚姻,想一想大觀園中那群天真可愛的女孩子的離散、變故、乃至死亡,我們就會明白這一點。曹雪芹雖也未必認識到封建社會的必然崩潰不是靠幾個人物的行善,或者說不是靠一些善良人所能挽救得了,他實也不過「是賈府的屈原」,他的那部《紅樓夢》 就是「篇《 離騷》 」- 無韻的《 離騷》 ,他的寫賈府也「並非要打倒賈府」,不過對賈府感到深深地失望,感到「補天」「無才」;但我們又不能不說,他的認識比《金瓶梅》 的作者更為深刻,同是對那個醜惡現實充滿失望,而他的失望也更見深沉,他的那部《 紅樓夢》 也更具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