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紅樓夢》 的主旨與思想
一、《 紅樓夢》 產生於曹雪芹對人世的徹悟
《 紅樓夢》 達到了我國封建時代文學和美學的顛峰。為什麼這個殊榮落到了曹雪芹頭上?原因當然是錯綜複雜的。不過,紛亂的現象後面似乎又可以理出一條纜索,它就是曹雪芹對人世的某種徹悟。
歷代貧寒的家庭很難產生大文豪,貧門寒戶忙於生計,沒有大文豪成長所必須的文學、藝術、美學的積澱與熏陶;一輩子錦衣紈褲、飲甘饜肥的豪門子弟也很難成為大文豪,所謂「文章憎命達」,且不說這類家庭少有書卷氣,就有,也極易被烈火烹油般的繁華所淹沒。於是,經過選擇、淘汰,再選擇、再淘汰… … 歷史只有把文學和美學的顛峰的事業托付給一些特殊而又特殊的人物了。這種人最好是生於富貴之家,身經過繁華綺麗的生活,有機會看見上流社會的某些腐朽與罪惡;這富貴人家最好又有文化氛圍,使我們需要的特殊人物有可能帶有文學的遺傳或感染到美學的氣息;這種人又必得是從繁華而落魄,經歷一條坎坷的人生道路,接觸了、感受了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有可能完成對世態和人際關係的大徹大悟;這種人還必須雖墜人貧苦之境而不失其志,保持文化良知、健全人格、矢志不移地進行創作,「輕常人之所重,重常.人之所輕。」
在這麼苛刻的條件下,大浪淘沙,沙裡淘金,歷史終於選中了曹雪芹。
曹雪芹能寫出《 紅樓夢》 ,重要條件之一便是出身於豪門顯貴之家,其本人經歷過『鮮花著錦之盛」的豪華生活。『
曹雪芹的曾祖曹璽,祖父曹寅,父輩曹顒和曹頫\,祖孫三代四人,前後任『江寧織造」達六十餘年。「江寧織造」是為皇帝和宮廷在江南採購織物用品的官員,兼充皇帝的耳目,監視地方宮,說起級別來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官。但其地位之富貴炫赫,又非一般大官可比。衰枚的《隨園詩話》 卷二中說,曹寅『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問『公何好學』? 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借此遮目耳.' 」出門要用八匹駿馬,百姓見到要起立致敬,可見地位之顯赫。而文中可瞥見曹寅還並非耀武揚威的角色,借書遮目,內心不安,算安份的。此公曾做過康熙皇帝的伴讀,同皇上算有同窗之誼的,加上其母孫氏當過康熙的奶媽,那麼同皇上又有同乳之緣,當然更是「親上加親」了。因為有這麼幾層關係,康熙皇帝南巡五次,有四次由曹寅主持接駕大典,織造署就是皇上的行宮!種種緣故,使曹家當年貴而又闊,闊而又豪,難怪曹雪芹的好友敦敏送他的詩裡有「秦淮舊夢憶繁華」的句子。
富貴的家庭也許不算難得,然而富貴之家有文學藝術修養、有美學環境則十分難得了。
曹家自璽、寅以來,就講文化有素養。他家家傳愛藏書刻書、搜集字畫、出版詩畫集乃至研究飲食文化。據《揚州畫舫錄》 卷二介紹,曹寅「工詩詞,善書,著有《 棟亭詩集》 」,另外還刊印過《 梅苑》 、《 聲畫集》 、《 法書考》 、《 琴史》 、《 墨經》 、《 硯箋》、《 干家詩》 、《 禁扁》 、《 釣磯立談》、《 都城紀勝》 、《 糖霜譜》 、《 錄鬼薄》 等十二種書藉。難怪曹雪芹的涉獵面如此之廣: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紙墨筆硯、古董陶瓷、風箏釣垂、卜卦算命、中醫草藥、閨房玩意、宮廷秘方、三教九流… … 內容之淵之博令人咋舌。祖宗的影響不可小覷也!
照胡適的看法,曹家似乎還不像貪官污吏。曹家的衰敗根子在虧空,虧空的根子在揮霍。講吃喝、講場面,收精本書,刻精本書,玩女人,玩戲子,交結貴族大官、文人名士乃至招待皇帝,不肯節省又不會理財,揮霍、虧空、破產以至抄家。真可謂坐吃山空了。「樹倒糊孫散」有個過程,於是表面上的轟轟烈烈掩蓋著內囊子裡的衰敗蕭索,表面上的禮義廉恥、父慈子孝掩蓋著骨子裡的卑污苟賤、無惡不作,表面上的謙和慈祥掩蓋著背地裡的交通官府、包攬詞訟、仗勢欺人、虐害百姓、迎合勳戚、冤枉平民… … 此家不敗,更待何時!
曹雪芹幼年即隨其祖父寅到織造之任,自小生長在富貴炫赫而又文化氛圍甚濃的貴族家庭,受到的教育與熏陶是不言而喻的。他生於金陵,稍長又到揚州,終老於北京。可以說,他筆下的大觀園乃是綜合南北園林樓閣亭台山水的芳韶風物的暢想園。曹家被抄後,舉家北遷,家境日益敗落,甚至跌到饑一頓、飽一頓,「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曹雪芹看到過、享受過錦衣紈褲、飲甘饜肥的豪奢,也忍受過「殘杯冷炙有德色」的難堪的窮困;他生長於朱門玉戶、繁華鬧市,病死在滿目蓬篙的荒郊僻村;他相交過安富尊榮的老爺、小姐,也接觸到含辛茹苦的山野鄉民。從人間少有的豪華落到衣食不周的貧困,生活經歷的豐富,生活落差的巨大,使曹雪芹對社會,對人生、對世態有了更深刻、更清醒的認識- 這就是他創作《 紅樓夢》 的思想和生活基礎。
落魄後的曹雪芹仍有兩氣:一日豪氣。「步兵白眼向人斜」, 「燕市狂歌悲遇合」,他依然是孤高傲岸的,豪爽放達的,好飲健讀的。經常酒渴如狂,飲後悲歌,表現出一個落魄文人悲壯豪邁而又無可奈何的心境。二日才氣。詩筆有奇氣,詩膽昔如鐵,「直追昌谷披籬樊。」人又會作詩,又長繪畫,才氣橫溢,不肯低頭,據說皇家畫苑曾聘他作畫,居然被沒飯吃的傲岸文人拒絕了!
曹雪芹的遭遇,使他不可能對他的家庭、他生活的社會唱讚歌,但他也不願意為他的家庭、他生活的社會唱葬歌。他在揭露鞭撻,捶胸痛恨的同時,又是傷悼追懷的,恨鐵不成鋼的。因此,他的作品是暴露的,又是掩飾的,有真的,也有假的,細心的讀者才能領悟到;明顯表達的往往為假,含而不露的恰恰是真。他看到了封建倫常、君權親權冷酷殘暴的一面,但他沒有理論、沒有武器、沒有勇氣去否定封建倫常和君權親權,只能眼看它繼續肆虐。因此,《 紅樓夢》 只能是一曲悲歌,一曲輓歌。
文學才華勾連著曹雪芹繁華與落魄的生活經歷,使之凝聚而成為徹悟,成為徹悟的文學表現《 紅樓夢》 。從這個意義上說,繁華與落魄,都是走向文學高峰的階梯- 沒有繁華與落魄,就沒有對人生的真正的徹悟。大徹大悟的思想家,才有可能成為大文豪!
二、《紅樓夢》 的暴露、掩飾的主旨是「補天」
與曹雪芹同時代的文學批評家戚寥生,在《 序<石頭記>鈔本》 裡有一段精采的論述: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犢,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類,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犢;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石頭記》 一書,嘻,異矣……第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注彼而寫此,月送而手揮,似請而正,以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 … 蓋聲止一聲,年止一年,而淫佚貞靜,悲慼歡愉,不持啻雙管之齊下也,噫,異類!
這是戚蓼生對《 紅樓夢》 既暴露、又掩飾,貌似美麗繁華、實則腥臭醜惡的寫法的評價。不少人同戚蘿生一樣,對曹氏善於草蛇灰線、伏筆千里深感欽佩,認為這是高妙的藝術筆法- 作家不為外象的美麗繁華所迷,又不願把醜惡表面化,於是常常語中帶意,文中伏線,曲筆朦朧,讓讀者有更大的想像與審美的空間。
龍較典型的例子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該節本寫秦氏與公公賈珍私通,被奴脾撞見,羞憤自組。然而,後來這段文字被作者改得面目全非,回目也變成了「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改是改了,作者又不甘心秦可卿死得體面,更不甘心讓賈珍「爬灰」後無事,因而又透露出賈珍「杖期夫」的醜態來。秦可卿的靈疏、經榜、銘旌上都寫的是「恭人」,這不是五品龍禁尉賈蓉夫人的品級,倒應是三品威烈將軍賈珍夫人的品級了- 暗指賈珍在為他的「如夫人」辦喪事呢!賈珍為一個兒媳的死,哭天踴地,要盡其所有為之辦喪事,當然是怪而又怪的事。更有甚者,他托人買的棺木,竟是「義忠親王老千歲」曾要用的檣木棺,『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叮噹如金玉。」這樣的棺材,連賈政都說「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太過份了!賈珍偷兒媳這一段文字,不管怎麼說,曹雪芹都是筆下留情,作了掩飾的。
另外,秦氏與賈寶玉的曖昧情事,如直筆寫來,寶玉的男女雲雨之事是秦可卿教的,但是作者只用秦氏室中陳設,借寶玉夢中呼名隱隱點破,以至粗心的讀者往往被瞞過。同樣,賈寶玉有很丟人的「龍陽之好」, 「斷袖之癖」(即今謂之「同性戀」) ,書中也是以隱含之筆模糊寫去。再如六十九回說胡庸醫用藥打胎致死尤二姐,實則鳳姐所害,都是掩飾之例。對這種寫法,脂硯齋的看法是「多作心傳神會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
然而,光用「藝術筆法」說來解釋,又似乎不通。有人認為,隱隱晦晦,曲曲折折,主要還是怕文字獄。康熙、雍正年間的文字獄確實是可怕的,像「維民為止」這樣的作文命題,都被上綱為想殺雍正的頭,可見一斑了。甲戌本凡例上顫顫驚驚的說:「此書不敢干涉朝廷。」「非傷時罵世之言。」再三申明此書「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 「略一解頤,略一歎世,蓋非有意譏刺仕途,實亦出人之閒文耳。」不過,越是反覆剖白洗刷,越令人感到「此地無銀三百兩」,越令人覺得作者有意曲筆譏諷時政。從某種意義上說,曹雪芹的鞭撻封建官場,膽子是不小的。如寫賈雨村跑官要官,後門開到賈政處,賈政「蠍力內中協助」, 「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 … 」。又如寫門子教導賈雨村的「護官符」,若觸犯了賈、史、薛、王,「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再如賈雨村為討好賈赦,硬誣石呆子拖欠官銀,把石呆子珍藏的扇子抄沒送來孝敬赦老爺,石呆子因而致死。由此觀之,要說這部書是出於怕涉及官場朝廷,而有意用掩飾之筆,也似乎說不過去。
筆者以為,曹雪芹在《 紅樓夢》 中有暴露、有掩飾、有明快、有隱晦。他的文學處理方法,來源於、取決於他的寫作動機。《紅樓夢》 第一回作者就傾心吐膽地說: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在第一句「補蒼天」之下,脂硯齋批道:「此書本旨!"
原來主旨在此!在曹雪芹看來,讀書人應「達則兼濟天下」,為宮作宦,輔佐皇上。但現實遭遇粉碎了他的抱負和美夢,又不甘心「貧則獨善其身」,於是通過寫小說來實現『補蒼天的理想。」
首先,「蒼天」總體上是要維護的,不能換天,要補天。因此,曹雪芹對皇上,對朝廷,主要是「煩聖」.這個例證,書中比比皆是:「當今隆恩盛德」, 「今上崇尚詩禮」, 「主上深仁厚澤。」連賈寶玉對芳官談話,也要頌聖:「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昇平了。」基於這個立足點,曹雪芹從根本上說,要維護這個「天」,要顧全它的面子,想設法改良它,彌補它的缺陷。
作為一個現實主義的文學家,曹雪芹又是看到了這個「天」的漏洞、缺隱和不少醜惡的。因此,他也暴露,也鞭撻,但目的是要補,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因而,他的暴露是有分寸的。既要讓讀者知道天已非補不可,情況已很嚴重,同時又不讓讀者對天完全失望,認為是有希望補好的。這就是《紅樓夢》 中暴露與掩飾的統一,頌聖贊德與鞭撻官場的統一。
曹雪芹的暴露起碼把握了三個分寸:第一,涉及皇上及朝廷命官的不暴露;第二,涉及貴族女性性醜聞的只用隱射法不用直揭法,留有面子;第三,涉及貴族與地方宮勾結草菅人命、欺壓百姓的一般只揭系屬與下級官吏,不直接把王公達官或貴族之戶牽進去。
曹雪芹「補蒼天」的寫作主旨,決定了他多處使用曲筆、隱筆,而這種筆法,就美學上來說,恰恰符合審美規律,為讀者提供了更為廣闊的想像和審美的空間。改良的主旨引出了美學的成功,也許是連曹雪芹都始料不及的。
三、《 紅樓夢》 讚賞「逸士高人」、「情癡情種」
《 紅樓夢》 第二回,賈雨村滔滔不絕地說了二番天人感應、格物致知的大道理:「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他認為,正、邪二氣,生出仁、惡之人:「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正邪兩不相下,兩者結合的呢?更有驚人之見:
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必為奇優名倡,亦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
這篇說詞,與其說是賈雨村的觀點,不如說是曹雪芹的寫作宣言:《 石頭記》 不寫修治天下的大仁人,也不寫擾亂天下的大惡人,寫的是秉正、邪兩氣所生的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娼。在文人被朝廷所冷落,治天下無望,亂天下又不敢的情勢下,走逸士高人的路子,過詩酒風月的日子,無疑是一種憧憬,一種希冀,一個逃離現實的法門。而《紅樓夢》 主人公賈寶玉身上,就寄寓了作者的這種嚮往。
「情癡情種」當然首推賈寶玉,但也不獨是賈寶玉。諸如黛玉、晴雯、尤三姐、司棋乃至馮淵,又何嘗不是「情癡情種」?賈寶玉這個情癡,特點是意淫,是泛愛。他當然愛林妹妹,但又何嘗不愛薛寶釵、史湘雲?外暱秦鍾、蔣玉苗;內暱襲人、晴雯、平兒、紫鵑、金釧兒等等。魯迅先生笑他「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中國小說史略》 )真是不錯的。
賈寶玉既是情種,又嚮往高人的詩酒風月生活。「逸士高人」的第一要義是不做官。你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一直到秦少游、唐伯……都是逸士高人,追逐風雅,清高、退隱,不當官。即使當了一陣,也會幡然醒悟,不為五斗米折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做官,當然就不必熬更守夜地讀書、做八股文章。《紅樓夢》 以讚賞的筆調寫賈寶玉的所作所為,有人說這是寫寶玉的「叛逆」,筆者不敢苟同。寶玉學的、行的恰恰是逸士高人,喜歡的是詩酒風月。他不幹「治國安邦、經濟仕途」,固然使賈家失望,但他決不會也不敢造反,仍然是忠君孝父,對皇上不會有什麼威脅與不利,談不上背叛。這個形象,是曹雪芹在功名仕途無望之後對生活的另一種希冀與嚮往的反映。寶玉若實在不得意、不耐煩,還有當隱士甚至「懸崖撒手」當和尚的退路。
賈寶玉的是非好惡標準,就是以是否與召逸士高人」、「詩酒風月」沾邊來區分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是素來敬而遠之的老子賈政組織的,賈寶玉仍表現得才氣橫溢,神采飄逸。為什麼?因為這項活動與「詩酒風月」沾邊,是雅事。史湘雲、薛寶釵,平日叫姊姊妹妹,親暱慣了的,但提的、談的只要是「仕途經濟」,寶玉也會沉下臉來下逐客令。為什麼?因為這些言談俗氣,非逸人高士之所為。
有人說,賈寶玉對下人有平等觀念,對身邊的丫頭、戲子都親熱,很民主的。此言差矣!請問,他對其他下人如焦大、老嬤嬤、轎夫,會如同對襲人、晴雯、蔣玉苗、柳湘蓮一樣待遇、一種態度嗎?根本原因在於丫頭、戲子們同詩酒風月沾邊,其他人不沾邊。
賈寶玉自己不想做官,但他也不是一概地鄙薄做官。他不願同賈雨村一類跑官要官的俗人交往,而對雅人當官,態度仍是很好的:
那寶玉素聞北靜王的賢德,且才貌具全,風流跌宕,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不克如願,今見反來叫他自是喜歡。
可見,只要「才貌具全,風流跌宕」,同詩酒風月沾了邊,寶玉就願結交,甚至還把所贈鶺鴒香念珠當.成珍品,轉贈黛玉!
至於「奇優名娼」,關鍵是有貌有才。奇優如蔣玉菡、柳湘蓮;名娼在書中很少涉筆,但有貌有才的女子,那怕不屬名門閨秀,書中一律以贊詞的多,如尤三姐、晴雯、麝月、香菱等等。在曹雪芹的心目中,人分三類。第一類,正氣所生的聖、賢,用「頌聖」筆詞,談談帶過;第二類,邪氣所生的賊臣,當然鄙斥之,也疏用筆墨。只有第三類,正邪兩氣所生的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倡,則用濃筆重墨描寫之,讚賞之,羨慕之,嚮往之。這第三類人,對皇上的統治無甚關礙,寫起來比較安全,同時,與落魄文人的心境又容易相通,感情上也十分合拍,以其為主就成了自然之勢。
逸士高人站在聖君與賊臣之間,但就其思想傾向而言,總是偏向聖君的多。逸士高人對君王,抱尊崇而不觸性的態度;對賊臣時有咒語恰又與己無關,所謂「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離開政治漩渦,站得遠遠的去憂君,去斥賊,同曹雪芹「補蒼天」的創作主旨是十分吻合的。孔夫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文人的政治主張與理想受到挫折時,往往嚮往和讚賞曾哲說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詩酒風月生活,或者淡泊隱游,或者醉生夢死,這就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一般歸宿了。
四、《 紅樓夢》 網式結構中的三根主線
曹雪芹在《 紅樓夢》 第六回中說:「榮府中合算起來,從上至下,也有三百餘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沒有個頭緒可作綱領。」千絲萬縷、縱橫交錯的情節、矛盾和內容,決定了作者採用網式結構。這個網式結構中,有三條綱即三根主線。
第一根主線,以賈家的興衰史為綱。
《 紅樓夢》 描寫了賈家由盛而衰的過程,有不少評論家認為,作者寫賈家衰敗,象徵或預示著封建大廈必然崩潰的歷史趨勢一一這個結論,筆者以為是不恰當地拔高了曹雪芹的創作意圖與創作實踐。就如同假設有作家寫一本曾國藩、左宗棠的發跡小說不能證明封建時代有強盛趨勢一樣,曹雪芹看到的僅僅是家族的盛衰,還不可能在康、雍相對興盛的時代看到一個半世紀以後的事情。「沉舟側畔千帆過」,在賈府被皇上冷落的同時,必有「李府」、「王府」被皇上青睞.我們都不能以某一家族的盛衰去預示一種社會的盛衰。
有人說,賈家的吃喝縹睹、包攬詞訟、虧空揮霍已表現了封建階級沒落時期的特徵一一然而其實,這是封建階級與生俱來的特徵。在漢、唐鼎盛時期都是如此,所謂『髒唐臭漢」是也。所以,愚以為曹雪芹想補社會弊病的「天」,也哀歎賈家的敗落,而始終沒有想也不敢想皇上的「天」有某一日會垮掉。這才符合歷史事實。
在曹雪芹看來,賈家敗落的根本原因是寧府的亂倫,老天不容如此宿孽。第五回寫新制《 紅樓夢》 十二支曲中有一曲《好事終》 :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敗家的根本是貪情好色,從賈敬開始墮落,賈珍爬灰更不堪了.歸根結底是「情」(秦),秦可卿成了罪魁禍首!
中國的封建社會,推崇家有三聲:讀書聲、算盤聲、嬰兒啼哭聲。賈家正好差這三聲。後代子孫特別是寶玉不喜讀書,更不思做官人仕,整個家族沒有了希望,諾大個家寅吃卯糧,門面撐得大不會算計,個個都圖安富尊榮,後代人丁蕭條,寧府賈蓉之下未見有子孫,榮俞只有賈蘭一根正出苗子。照一般規律,賈家就只有衰落了。因此,把它與整個社會制度的衰落勾連起來,總覺有點勉強。
第二根主線,以寶玉的泛愛史為綱。
寶玉是個泛愛主義者,他最愛林黛玉,也未嘗不愛薛寶釵,甚至史湘雲。賈政為寶玉娶婦,以黛玉羸弱,怕影響子息,才迎了寶釵
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 中有兩段話,很精采:寶玉亦漸長,於外暱秦鍾、蔣玉苗,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寶玉聰明過人而絕愛異性;賈府中實亦多好女子,主從之外,親戚也多。如黛玉寶釵等,皆來寄寓,史湘雲亦常來。而寶玉與黛玉算最深。
《 紅樓夢》 正是通過寶玉與黛、釵等許多女子的愛、情、暱的糾葛來展開故事反映生活的。因此,寶玉的這根線只能稱為泛愛,他還稱不上是專一的愛情。恩格斯認為,引起異性間的興趣和性交的慾望,不外有「體態的美麗、親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等因素.在寶玉周圍的表姊妹(中國古老傳統是允許成婚的)及侍女們,幾乎都有美麗的體態,同寶玉的交往也都親密。寶、黛自然是意氣相投,旨趣十分融洽。但就其他諸女子而言,只要是玩的「詩酒風月」遊戲,同寶玉也未嘗不融洽;只有偶爾觸及仕途經濟,寶哥哥才會反感。寶玉有實行泛愛的小環境,加上他的特殊地位和身份,「男女之大防」在他那裡有了缺口。
第三根主線,以科舉的衰落史為綱。
自隋以後,開科取仕,使中小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有了進身之階。這比起門閥制度來,當然是一種進步。但此舉到清代康、雍,已大大變樣了。
首先是世襲。世襲制古已有之,到清中葉,第四代、第五代的功臣名將後裔進人世襲貴族或憑祖宗福蔭當官,大有不可收拾之勢。賈家的官就是世襲的,寧府賈珍襲了三品威烈將軍;榮府賈赦襲了榮國公;賈政也非正途出身,是代善臨終遺本一上,皇上恤念功臣賜的官。《紅樓夢》 中寫的「八公」,來為秦可卿送殯的就有六公:鎮國公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一等子柳芳,齊國公三品威鎮將軍陰瑞文,治國公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一等子侯孝康,繆國公石光珠… … 都是世襲的子弟。再低一檔的郡王、男爵更不可勝數。世襲罔替制,使八旗子弟不用修文習武,對科舉制無疑是一大衝擊。
其次是最黑暗卑鄙的賣官鬻爵,可以「捐官」 ,花筆錢便可換來頂戴花翎,何必燈下苦讀?賈蓉的老子賈珍,為了兒媳出殯時風光些,托太監戴權開後門,花一千兩銀子為兒子買了一個五品龍禁尉的官。
三考「正途」出身官員的無能與下作,無疑也是科舉日漸敗落的原因。八股文本是一種文章作法,本身也並無是非可言。把一種文章作法當成寫文章的全部學問,把寫文章又當成人生、官場的全部學問,甚至超過對人品、才能的考察要求,便進人了謬誤之區。賈敬是丙辰科進士,除了修道煉丹余無興趣,賈雨村倒也是進士出身,忘恩負義,草營人命,貪贓枉法,跑官要官的本事倒不小。大批正途出身的官員不爭氣,使科舉的名聲狼狽,令讀書人齒冷。也難怪寶玉始終與科舉考試、八股文格格不入了。
《 紅樓夢》 以這三根線為綱,又有多項橫向事件的目作為穿插,綱舉目張,反映了宏大的家庭與社會生活畫面。錯綜複雜、縱橫交織的故事情節,無一不與這三根線勾連。有綱有目的《紅樓夢》 網狀結構,容納了洋洋大觀的風景、人物,顯示出了這部巨著的恢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