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面韻文的意義

紅樓夢裡面韻文的意義

紅樓夢裡面韻文的意義

紅樓評論

我們的祖先雖然把文章捧到了「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地位,但這樣的榮耀,在昔日,是輪不到小說的。所謂文載道,詩言志,在傳統文學裡,能夠傳播聖賢之道的「古文」地位最高,能夠興、觀、群、怨的詩歌緊隨其後。至於小說,那是九流之末,稗官野史,閭巷流傳的東西,難登大雅之堂。文言小說還能混雜在筆記中自抬身價,白話小說明擺著就是給市民消費的。直到小說創作極為繁榮的明清時代,仍有很多作者羞於在封面署上真實的姓名,他們的生平與創作也不被同時代人看重。以致於如今所謂「四大名著」和其餘一二三流白話小說,身世清白的就沒有幾本,累得學者考據爭執不休。

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小說作者每喜在作品中穿插韻文。誇張點說,無詩不成小說。這種情況的造成,首先和小說的源流發展有關。文言小說到唐代達於一個高峰,本來就是科舉的附帶產物。唐代舉子有向高官名流「行卷」的風氣,就是考試之前把詩文集合起來設法投遞給他們,引起他們對自己的關注和揄揚,以影響主考官的印象。傳奇小說因為能夠同時看出「詩才、史筆、議論」,成為行卷的重要組成部份。將詩作糅合在小說裡,成了一種習慣。唐代傳奇中神仙狐鬼往往出口成章,最典型的莫過於《周秦紀行》《遊仙窟》等篇。

白話小說則產生於民間藝人「說話」,與變文俗講等說唱藝術密不可分,韻文部份,既可以作為「入話」, 吸引觀眾注意力,又可以作為故事片段之間的過渡,還能代替一些不宜宣之於眾的描寫。我們可以看到《三言》裡凡屬宋元話本遺篇的,這種痕跡十分顯著。比如警世通言卷8《崔待詔生死冤家》(也就是元話本《碾玉觀音》)開頭,接連引了十幾首詩詞作為「入話」,中間以「蘇東坡道:不是東風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這樣的形式連綴,卷38《蔣淑真刎頸鴛鴦會》(話本《刎頸鴛鴦會》)用「奉勞歌伴,再和前聲」十首商調《醋葫蘆》小令作為情節的過渡,「說話」遺痕宛然。

從話本脫胎的小說,韻文水平相對差些。它們多放在章回首尾和關節處,既然是吸引看客的撥浪鼓,或賣關子的驚堂木,最要緊是抓人、易懂、包袱脆,是否工穩並不太重要,與小說情節本身時若兩層皮。這類韻文也不一定由小說作者本人完成,唐代詩人羅隱的詠史詩歷來都是歷史演義的萬金油

到了白話長篇小說,理論上講,穿插韻文已然不是實際的需要,但這種傳統並未消失。作者有意識在小說裡炫耀詩才,也是重要的原因。前面說了,小說本身地位低下,而小說裡原創詩詞,可以顯示作者「正統文學」的素養。脂批說「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這句話從動機來講恐怕冤枉了雪芹(詳見後),但從效果來說並不錯。除了《紅摟夢》裡的詩詞,雪芹遺作只剩下敦敏記錄的一聯殘句。《花月痕》的作者,著意於詩詞處有過於小說本身,那才是真正的「傳詩之意」,讓詩詞借小說流傳而流傳。

這樣一來,一方面,這些韻文本身可以幫助判斷小說作者的「出身」,譬如《金瓶梅》作者雖有「嘉靖間大名士」王世貞等人的說法,但是《金瓶梅詞話》中的韻文(原創或者引用改造)大抵俚俗,所描寫的內容與生活非市井中人不能道,即使是有意降低水準,也與「名士」的語言習慣和詩詞風格相去甚遠。吳承恩《射陽先生存稿》中一部分詩作的滑稽風格和「好奇」精神,則與《西遊記》十分接近,比如著名的《二郎搜山圖歌》。《花月痕》詩詞出於不得志士人之手,而《蜃樓志》的詩詞,顯示出作者對粵東世態人情的熟悉。另一方面,韻文又在白話小說裡造成了一種很不好的「套路」,往往取代了紮實生動的描寫,很多二三流小說,每每把幾段熟爛的韻文,摘來抄去,十足是偷懶的表現。一寫美貌,就是「新月籠眉,春桃拂臉」;一說情愛,就是「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金瓶梅詞話》白描水平相當高,作者還是「習慣性」的挾帶韻文助陣,除了「潘金蓮雪夜弄琵琶」等部分還能表現人物性格、刻畫生活之外,大抵乏善足陳,其實是幫了倒忙。萬曆本大量刪去,對小說整體的影響微乎其微。還有的作者卻是為了炫耀詩才,不惜打散情節,強行塞入,反把小說本身,當作了韻文間的過場。這一點《花月痕》表現得很明顯,《鏡花緣》後半部乾脆成了「聯詩會」,估計耐著性子讀完的人沒有幾個。

正因為有這種種弊病,小說中大部份韻文是比較庸俗的,在藝術上成就有限,對作品本身也並非必須。在二三流小說中更是如此。故而考察一部小說裡韻文的好壞,應該依據兩條標準。第一,作品本身的藝術水準。考慮到運用場合的特殊,不僅要以鑒賞詩詞普遍的標準、同時代詩詞的標準,還要結合小說裡韻文的標準來進行比較,才能得出比較公允的結論。第二,對表現主題、推動情節,塑造人物的作用。小說畢竟是小說,詩詞是用來錦上添花的,不能喧賓奪主,所以參照起來說,第二條標準還更為重要。

以此標準,《花月痕》在第一條上做得不錯,第二條就比較差了。《西遊記》過場人物太多,所以神仙妖魔出場介紹和打鬥場面都以韻文搪塞,有不得已「偷懶」的嫌疑,但是有些韻文實在是非常有個性色彩的。比如49回《三藏有災沉水宅 觀音救難現魚籃》,用前去求助的孫悟空的眼睛,觀察了一番剛走出竹林的觀世音菩薩:

懶散怕梳妝,容顏多綽約。散挽一窩絲,未曾戴瓔珞。不掛素藍袍,貼身小襖縛。漫腰束錦裙,赤了一雙腳。披肩繡帶無,精光兩臂膊。玉手執鋼刀,正把竹皮削。

這段韻文雖然不是詩詞的正統,卻靈動曼妙,宛然一組電影特寫,一掃舊小說裡的陳腔濫調,與情節的結合也很緊密。這樣的例子還有一些,大大給《西遊記》的韻文加分了。《金雲翹傳》裡花了不少筆墨在翠翹吟詩作賦上,詩詞本身水準一般,但是結合她的悲慘遭遇來看,自有動人之處,也是人物描寫的需要。

(一)《紅樓夢》中韻文的藝術水準

對《紅樓夢》中韻文的藝術水準,存在兩種誤解。一是誇得似古典詩詞巔峰之作,一是斥之為淺白庸俗。這都有失客觀。前者恐怕對古典詩詞的瞭解不足,後者則沒有考慮到在小說中運用詩詞的特殊情況。

判斷《紅樓夢》中詩詞的價值,也應依據前面所說的兩個標準。

一談起古典詩歌,一般人印象總是停留在「唐詩宋詞元曲」上,其實無論從創作者的數量還是好的作品質量來看,清代都堪稱古典詩詞的又一座高峰。《全明詩》存詩數量,約是《全唐詩》四倍有餘,清代去今不遠,刻詩風氣又盛,流傳下來的作品更如恆河沙數。清詩有一種「集大成」的味道,試圖對前代作品風格來一個全面的總結和超越;清代樸學興盛,很多詩人都兼有學者身份。這使得清詩整體來講比較厚重雅馴。詞到清代也出現全面的復興。同時,明清時期,民歌時調非常流行,戲曲創作與演出也十分繁榮,《紅樓夢》顯然受到了影響。總的來說,《紅樓夢》的詩詞,單單抽取出來,在清代只能算是一般;其輕靈的風格,也顯得路子比較「野」。

但是,與其餘舊小說相比,《紅樓夢》裡的韻文,水準最高,風格也最雅致。先「四大名著」的其餘三本,加上《金瓶梅》,將回目列出來作一對比,立即可以看出紅樓夢的回目雅飭,變化豐富。詩情畫意如「琉璃世界紅梅白雪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極好覆蓋了此回書故事與意境。工整精巧如「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此回書重點在描寫寶玉的泛愛也就是「意淫」,回目以「白玉釧」對「黃金鶯」,既是丫鬟名,又以物名、色彩相對。「蓮葉羹」「梅花絡」既是物名,又以「蓮葉」對「梅花」植物相對。對仗乃是詩詞的基本功夫,從回目就可以看出曹雪芹的素養和用心。

《紅樓夢》中韻文數量雖多(可參見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但罕有濫用,與小說本體可謂水乳交融。「偷懶」的行為,基本絕跡。把整本書韻文較集中的地方大致列出,觀察韻文穿插的意圖作用,甚至可以看到作者的進步。

紅樓夢的寫作,「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乃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前五回乃是全書總綱,成型應該比較早。第3回寶黛初會,借黛玉進賈府介紹全書重要人物。寶玉、黛玉、熙鳳出場時,作者各用了三段駢文來介紹(寶玉另加了兩首詞)。這是舊小說的慣技。

不過,這三個人是雪芹最著力的主角,故借此示隆重;第二,這些描寫脫離了一般舊小說專注於外形的俗濫套子,而著力刻畫人物性格與精神氣質。比如黛玉「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的風流,寶玉的「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嬌頑,熙鳳「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的練達,結合白話部份的描寫,幫助讀者對他們迅速留下鮮明印象。第五回警幻仙姑的出場,也有一段賦體,文字有模仿《神女》《洛神》的跡象,本身並沒什麼特色,用詞極為華麗,大有炫才的意思,不過警幻仙姑算得寶玉的「神仙教母」,為了突出她的神秘高貴,這樣的描寫也無可厚非,其雅俗也與其餘舊小說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從第五回以後,人物出場時這類「名片式」韻文消失了,而換作了一種巧妙的分層渲染、側面描摹。比如寶釵之美,只用了一句「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後文不時借旁人觀感,強調寶釵美貌,又用寶玉的眼睛對她作了幾番觀察,再借花籤詩暗示她「艷冠群芳」。待到寶琴出場,更無一字正面著墨,只借寶玉和湘雲的讚歎——寶釵已經是如此之美,比寶釵還美的,卻又是何等神仙人物?那就留給讀者自己想像吧。晴雯是丫鬟中最出色的一個,但她的長相直到抄撿大觀園才借王夫人之口道出。「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只這麼幾個字,讀者就能與前面「撕扇」「補裘」等文字裡感受到的她的嫵媚聯繫在一起,又知道了晴雯容貌似黛玉,王夫人深惡她的長相,也透露出了潛意識裡對黛玉的不喜。這些一等一的白描,已經捨棄了舊小說濫用韻文的習氣,顯示出了技巧的進步。

第5回十二釵判詞、十二曲,為的是給全書的悲劇定下基調,也為主要人物作讖;第17回試才題對額,以詩為試金石,考驗了「極惡讀書」的寶玉和「最喜讀書」的賈政和手下清客的成色;18回元春省親,既是對宮廷應制的仿寫,也讓賈府姊妹比試了一回才學,還突出了寶玉黛玉的親密關係;22回聽曲文、制燈謎,牽涉著賈府諸人將來命運;27回《葬花吟》是對黛玉一生氣質、性格、命運的傾力刻畫,後文《秋窗風雨夕》、《桃花行》、《五美吟》有著相似作用;37、38回海棠社、菊花詩、螃蟹詠,乃是放開了筆墨寫生活,是對清代盛極一時的文人結社吟詠風氣的仿寫,又借詩作裡表現大觀園群芳的才華與個性,後文柳絮詞,蘆雪庵聯詩、暖香塢燈謎、寶琴懷古詩、凹晶館聯句等繼續進行補充。待到《姽嫿詞》《芙蓉女兒誄》與晴雯之死結合起來,又有《紫菱洲歌》提前哀悼了迎春的死亡,乃是前八十回最淒厲的哀音,暗示著喪亂的幕布即將迅速全面拉開……這些詩詞曲賦勻稱穿插於情節進展與人物刻畫之中,各有各的作用,與《鏡花緣》那種「為詩而詩」做法截然不同。固然不能贊同脂硯齋把這視為曹雪芹的「傳詩之意」,但這些韻文確實作為《紅樓夢》這部最偉大的古典小說不可缺少的部份而不朽。自紅樓夢流傳以來,多少癡情少女為《葬花吟》泣下沾襟,直到今天,紅樓夢被改編為電視劇,「紅樓十二曲」等經過現代作曲家演繹,已然深入人心。這些都可以充分證明它們的魅力。

八十回以後,續書韻文的水準直直跌入舊小說水平線以下。那種富於情感、讓人讚歎驚喜的筆墨不見了,陳腔濫調又頻頻出現了,才氣縱橫的長詩則完全消失。尤其令人感到好笑的是,高鶚本人也是一個詩家,單就他的詩集來看,水平並不算太差,但即使僅僅在韻文上,他的才力也難與曹雪芹分庭抗禮。在小說中運用韻文的能力,並不完全與作者的詩詞素養等同,起決定作用的,仍是一位小說家對他所創造的那個世界的把握能力。

(二)最「壞」與最「好」

把幾首好詩穿插到小說裡並不難,難就難在曹雪芹以一人之力,惟妙惟肖模仿了書中眾多人物的口吻,尤其是寶玉和一群年歲相若、清俊相似卻又性格迥異的女兒們的詩作,做到面目有別,合乎性情。單單把詩寫「好」也不難,能量體裁衣,把詩寫「壞」了,才是絕妙。

舉個突出的例子,就是28回「情解茜香羅」。寶玉被馮紫英拉去和薛蟠喝酒,席間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先是雲兒唱了一首小曲: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 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這首小曲大膽潑辣,正是清代民歌時調的風格。接下來寶玉建議行酒令,「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原故。 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 舊對、《四書》《五經》成語。」他和馮紫英、雲兒、薛蟠、蔣玉菡依次說了。這飲宴是昔日紈褲子弟們糜爛生活的寫照,酒令也一點都不新鮮,妙的是作者一個人模仿了五個不同身份教養的人的口吻,還能讓人一眼區分開來。

寶玉論行止之頑劣,對沒落中大家族只有「破壞」沒有「拯救」,與薛蟠幾個沒有實質不同。但他雖然對聖賢書和八股不感興趣,「雜書」倒是看了不少,吐屬自然不同。他說的女兒四情是這樣的: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寶玉脫口而出的「悔教夫婿覓封侯」,乃是唐代詩人王維《閨怨》中成句「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接下來他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嚥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此曲深情婉轉,極寫閨中少婦幽怨,正切合「青春已大守空閨」「悔教夫婿覓封侯」之意。我們可以找一首元曲,王實甫《十二月過堯民歌•春情》來作參照: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不覺又黃昏,不銷魂怎得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裙帶寬三寸。

兩首曲子意境與韻味都相似。和前面雲兒唱的俗曲的風格不同,寶玉此曲儼然是元曲中「文采」一派的家數。

馮紫英的四情,是大白話,所唱曲子,宛然嫖客聲口。而雲兒的四情,整一個妓女心聲:「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裡。女兒樂,住了簫管弄絃索。」一邊插入薛蟠的打岔,更是讓人忍俊不禁。她唱的曲子,比第一支更有性的暗示,正是妓女的「本色當行」。蔣玉菡的四情遣詞也是俗,唱的曲子卻輕靚得好,他本來就是戲子的緣故: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曲子自然流露出一種輕薄佻達之意,也是非他莫屬。

最讓人捧腹的,當然是「繡房裡鑽出個大馬猴」云云。天然就是不學無術,粗俗鄙陋的薛大爺的作風。在這麼短的一回文字裡,曹雪芹作為小說家的敏銳觀察、幽默摹寫的能力和作為詩人的情致都得到充分展示。

如果模擬一群「臭男人」口吻還不算難,那模擬出賈府那群女兒的文采風流,就是一等一的難事了。庶出的迎春自幼無父母照管,在家裡地位低,無人重視,性格又不像探春要強,外號「二木頭」,最大的興趣只在看《太上感應篇》,夾在眾姐妹中間自然遜色,雪芹也故意把她的詩給寫「壞」。元春省親時,她交出來的作業是這樣的: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景,游來寧不暢神思?

迎春之才拙,湊成一首七絕都很勉強。內容空洞無物,只說得一個「景色不錯」;遣詞也很彆扭,奉命題寫「曠性怡情」匾額,被她直接搬到詩裡成了「額曠怡」,意思不通且不說,還像極了不會寫作文的小學生一落筆就是「今天老師讓我寫一篇名叫XXXX的作文」。雪芹當然不懂現代心理學「潛意識」理論,但那個「羞」字,恰流露出迎春事事畏縮、甘落人後的心理。

此後迎春只要遇到此類「文化活動」,能躲就躲,能避則避。第40回三宣牙牌令,連賈母薛姨媽都能參與的娛樂,迎春一開口就是「桃花帶雨濃」,被眾人批評:「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像。」「壞」詩正是這個窩囊到讓人同情的「懦小姐」形象的組成部份。

黛玉、寶釵、湘雲是個中翹楚,要把她們的詩作區分開來,也絕非易事。曹雪芹偏偏知難而上,放開了筆墨寫大觀園結社吟詩諸般樂事,海棠詩、菊花詩、螃蟹詠、柳絮詞、蘆雪庵聯句等等,硬是把「她們的詩」並列出來,讀者到後來都被迷惑了——只說海棠詩起手句,「半卷湘簾半掩門, 碾冰為土玉為盆」自然是黛玉的妙想,「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自然是寶釵的姿態,「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自然是自幼父母雙亡卻「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的湘雲的寫照——全然忘記了這全都是雪芹一人捉刀。

曹雪芹的狡黠還表現在他故意借書中人之口把「她們的詩」分出一個高下。比如海棠詩,黛玉邊寫寶玉邊喝彩,要求評為第一,完全不顧旁人想法,自然是他與黛玉性情相近情感投合的緣故。但是李紈堅持讓寶釵奪魁,讀者完全可以理解青年守寡的道德標兵李紈的審美情趣,自然會偏向罕言寡語安分守時的寶釵。而且就詩論詩,李紈的評判並不錯,對七律這種要求謹嚴的詩體,黛玉「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句子,雖然尖新,卻略失莊重,寶釵的詩更勝一籌。李紈的評語:「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是公允之論。妙的是後面再翻出一層,沒趕上熱鬧的湘雲一氣寫了兩首,博得後來居上。借吟詩一件小事,左右逢源,把人物刻畫得神情畢現,言笑如生,戚蓼生序紅樓夢時說:「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其技也,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這個評價,真是一點都不誇張。

《紅樓夢》中誰的詩作能代表曹雪芹自己真實的、最高的水平?答案是:黛玉。自有紅樓夢以來,讀者就為左黛右釵左釵右黛爭論不休,清代有一對朋友為了擁黛還是擁釵,吵得「幾揮老拳」,其實在作者自己,這樁事情實在清楚不過。書中獨有黛玉寶玉二人,是他鑽到心裡無限貼近了寫的。他固然不斷表彰寶釵的美貌才德,但幾時像對黛玉一樣,代「她」一口氣寫了《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風雨夕》這樣細膩表現才華與性靈、痛苦與執著的長詩?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起曹雪芹於地下,他大約也要說:「黛玉,就是我!」他是黛玉的創造者,也是她的靈魂。單單把《紅樓夢》視為家族自傳,或者把寶玉看作作者自己的想法,未免狹隘。

(三) 「做自己」和「做上帝」

對一位詩人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做自己。

對一位小說家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做上帝。

長篇小說,構築的不只是故事,而是一個世界。小說作者,幹的是「上帝」的苦差使。他要分開黑夜與白晝,要造出萬物與人類。最要緊的是,他要確立讓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則和邏輯。

《紅樓夢》的開篇,進行的就是「創世紀」工作,曹雪芹創造了一虛(太虛幻境)一實(寧榮二府)兩個世界,確立了「補天遺石」的神話背景,「木石前盟」的愛情脈絡,「為閨閣作傳」的創作意圖,「假語村言」的寫作風格……

(當然倒過來說,太虛幻境是實,補天遺石「寶玉」的人間之旅無非「造歷幻緣」,也是對的。)

無可否認,賈府的興衰,隱約牽連著作者的家族;寶玉的身上,彷彿透露著作者的經歷。但是,「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寶玉是「作為上帝的曹雪芹」的產物,即使再像,也不能等同於他自己。

於是有趣的事情就來了:當雪芹捉刀替他的造物寫詩的時候,詩人的本能還是小說家的自覺佔了上風?

很多小說家沒能很好的區分這兩樁活計,每每拿小說大作白日夢。既然筆下人物有天縱之才,吟詩作賦小事耳,焉能不替「他們」使盡渾身解數?魏秀仁就是一個例子。《花月痕》兩個主人公,才高命蹇的韋癡珠是他的影子,由入幕而建侯的韓荷生是他的理想,他完全控制不住借「他們的詩」大發牢騷和炫耀才華。《野叟曝言》裡的文素臣,「凡人臣榮顯之事,為士人意想所能及者,此書幾畢載矣」(魯迅語),夏敬渠為「他」濫用詩文又算得了什麼?

《紅樓夢》對此有清醒的認識,開頭就借石頭之口說「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它無疑是舊小說裡觀念和手法最先進的一部。

知行合一,並非易事。在別的人物身上克制「詩人的本能」不易,在寶玉身上克制這種衝動就更難了。

小說中,寶玉作品最早出現在第17回「試才題對額」,作者對寶玉,欲譽先毀,此前借旁人嘴巴,對寶玉作了不少負面評價,又借鬧學堂諸回文字,把他種種頑劣、種種不肖、種種無學鋪墊得夠了,是時候讓讀者好好看到他種種皮相下的性靈與聰慧了。他把他和「最好讀書」其實什麼也沒讀出來,又缺乏藝術鑒賞力的賈政,以及賈政的門客都拉出來,和寶玉一起接受考試,一下子看出誰是水貨,誰是真金。雖然只是題額作對,「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的機巧,「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的情蘊,都很好展示了寶玉的「歪才」。關於「天然」的一段議論,更是絕妙。賈政在這一回嘴臉特別討厭,而那個戰戰兢兢卻固執己見的「壞孩子」寶玉,則讓讀者心生愛憐。

作者自懺「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欲為閨閣作昭傳,所以他故意處處壓寶玉一頭,將美譽歸於眾姊妹,對黛玉的褒揚更不遺餘力。18回元春省親命寶玉做4首五律,雪芹妙筆生花,先是寶釵從元春改題「怡紅快綠」匾額立即悟出元春不喜「綠玉」二字,「轉眼瞥見」寶玉詩稿,「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推他,讓他改了,「悄悄的咂嘴點頭笑」提點了他綠蠟的典故,調笑俱韻,唇齒留香,顯得對寶玉格外留心而又刻意避嫌。寶釵的聰明世故,自然無人能敵。但是黛玉與寶玉的天然親厚,又出於此之上。寶玉寫三首,黛玉代作一首,她的做法是孩子氣的「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書中形容她「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不惜「踩」寶玉來表現黛玉才思敏捷。我們把這四首詩和前面黛玉所作「世外仙園」一起列出來看:

有鳳來儀: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迸砌防階水,穿簾礙鼎香。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蘅蕪滿淨苑,蘿薜助芬芳。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輕煙迷曲徑,冷翠滴迴廊。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對立東風裡,主人應解憐。

杏簾在望: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世外仙園: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說黛玉所作高過寶玉十倍,那是溢美之詞,但出於寶玉的想法並不奇怪。妙的是還真能區分出寶玉和黛玉手筆。大觀園題詠乃是對「應制」的仿寫,「頌聖」本是應有之義,寶釵所作「凝暉鍾瑞」七律,四聯八句,句句落實,而寶玉三首,除了「有鳳來儀」第一句「堪宜待鳳凰」勉強交帳之外,用心渾不在此。且鳳凰固然能指后妃,寶玉所用典故,卻是「非梧桐之木不棲,非竹實不食」和鳳凰一樣的高潔之士。而有鳳來儀,就是後來的瀟湘館,黛玉居所,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片翠竹環繞。

黛玉也「頌聖」了,「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馬屁拍得甚好,元春大悅,立即指為四首之冠。但是她認為薛、林寫得最好,也不純然是馬屁的緣故。應制詩拍馬屁是應該的,如寶玉不拍馬屁才是奇怪的,但同樣拍馬屁,也有巧拙之分。寶玉的三首,好比離題作文,清輕軟艷,殊非正格。黛玉的兩首,就應制詩是可以打滿分的,「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對仗用典極為考究,字面上卻渾然不覺。寶釵的七律就失於板滯,用力過頭的緣故。

此後海棠詩、菊花詩,螃蟹詩,作者總是讓寶玉屈居末位,得一個「安慰獎」——「你的也好,只是不及這幾句新巧就是了」,用以陪襯薛、林才華的意圖十分明顯。

大觀園是讓寶玉逃避濁世的「伊甸園」,23回搬入大觀園之後,有一組春夏秋冬「四時即事」詩。這組詩學的是韓偓那種綺麗纖巧、濃得化不開的「香奩體」風格,算不得佳作,卻合乎他「富貴閒人」「絳洞花主」的身份,也是眼下生活的寫照。小說在這裡的口氣有些奇怪,「他曾有幾首即事詩,雖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略記幾首雲……」我們不妨猜想,這些詩大有可能真的就是寶玉原型早年之作,拿來用上了。作者每次以敘述者身份評價寶玉時,都很審慎,抑多揚少,不似一般小說刻意吹捧。

如果說此前海棠詩、菊花詩諸回文字以寶玉來陪襯眾姊妹,那麼50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看起來「脂粉香娃」們是主角,其實反而是用眾姊妹來陪襯寶玉的。鳳姐「一夜北風緊」起首,大家搶著聯詩,十分熱鬧,按照湘雲的說法,「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不出意外的,湘雲居首,寶玉又落第,這時候又是李紈出來發話了:

李紈笑道:「逐句評去都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你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了,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雲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湘雲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的酒,你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一杯,冒雪而去。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說:「是。」

這又是一段「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的妙文,把寶玉、黛玉、湘雲、妙玉、李紈一網打盡,妙玉「過潔世同嫌」,連老好李紈都公然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而她偏偏派寶玉去,則妙玉對寶玉另眼相看,是盡人皆知的秘密。寶玉雖然泛愛,胸中卻了無掛礙。黛玉湘雲齊拉著他飲酒,顯得親厚在余子之上。黛玉不讓人跟著,不愧寶玉知己,亦是妙玉知音,也可見她絕非刻薄之人。李紈一點即透,可見她平日只是低調,並非顢頇,心裡極明白的。寶玉如何與妙玉交關,全然不寫,讀者自去想像。就在他離開的這當兒,湘雲想出了罰詩的題目《訪妙玉乞紅梅》。待到梅花採來,又讓岫煙、李紋、寶琴各寫一首紅梅花詩,這樣層層撥開,最後才鄭重推出寶玉的詩作為壓軸:

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那三首,又嚇忘了,等我再想。」湘雲聽了,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鼓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說道:「你念,我寫。」湘雲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寶玉笑道:「有了,你寫吧。」眾人聽他念道,「酒未開樽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湘雲又道「快著!」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黛玉湘雲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寶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黛玉寫了,又搖頭道:「湊巧而已。」湘雲忙催二鼓,寶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不直接列出詩作,而是把吟詩過程完整寫出來,寶玉「三鼓成詩」,充分表現其才思敏捷,黛玉和湘雲在一旁督促,也是妙極。寫完後,眾人正要評,老太太來了,就不了了之,這是故意打散,避實就虛,淡化了「壓軸」的色彩,一發顯得筆墨靈動。而有心的讀者自然不會忽略,這首詩比三女所作,顯然高出一籌,把這個「乞」的過程,寫得搖曳生姿,雍容都雅,又把妙玉居所,渲染得有如仙境,是對妙玉的美化,激發讀者想像。

如果說作者極力表現黛玉才華的是《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風雨夕》三首歌行,那麼極力表現寶玉才華的,就是《姽嫿詞》和《芙蓉女兒誄》。長詩、誄文都在晴雯之死重頭戲後,二者又毫無過渡,夾在同一回裡,顯得太過擁擠,就小說結構來講,並不好。但姽嫿詞似有政治諷刺的意味在內,而女兒誄明誄晴雯,暗誄黛玉(寶黛「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的對話),是紅樓夢慣有的詩讖寫法,紅樓已成殘璧,我們已經無法知曉後來發展,也就難以完整解讀兩處詩文。

姽嫿詞出現得突兀,寶玉還沉浸在「天地無情」的哀傷裡,忽然被賈政抓去做功課。在場的還有賈蘭賈環。賈蘭尚幼,他的故事前八十回尚未展開,賈環卻是處處當寶玉陪襯,不過作者並非一味糟蹋,這回替他寫的五律,可稱穩健,但和寶玉歌行一比,仍是氣短。門客們諛辭滾滾,但說的道理並不歪。敘事詩要寫得好,不能少渲染,否則骨多肉少,不夠豐勻。此詩前段「叱吒時聞口舌香」云云,雖有浮艷的嫌疑,總是寶玉「意淫」常態,後半切入悲音,以「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為命意,敘、摹、議、感糅合一處,是敘事長詩的正法,從詩來講是成功的。讓人微感不適的是,即使寶玉有借林四娘澆心頭塊壘的意思,此詩也是突如其來,有點游離於情節之外,硬加進去似的。

女兒誄也有點用力過度的毛病。在誄文之前,作者還加了很長一段寶玉的「創作意圖」,這篇誄文熔煉騷賦,極盡華美之能,是對屈宋的禮敬,然而「作」的痕跡太顯,與受祭的人倒疏離了,接著黛玉出現,兩個人討論起詞句來,某種程度上衝淡了晴雯之死的悲劇氣氛。這是詩人本能越過了小說家的自覺的範例。不過如前所說,不知道這兩首詩多大程度牽連後面情節,這個斷言下得可能太重。

總的來說,曹雪芹在小說裡,在寶玉的身上,較好克制了炫耀才華的衝動,為寶玉擬作的詩篇,大多視情節與人物塑造的需要而設,裁別賓主,斟酌損益,「為詩而詩」的情況是很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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