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華的寶黛愛情

昇華的寶黛愛情

昇華的寶黛愛情

紅樓評論

《紅樓夢》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其實是正面寫林黛玉愛情體驗的重要回目。我們須注意春天這個特殊的節候。大觀園有多少事都是在這個春天發生的。小紅和賈芸的戀情就發生在這個適宜栽花種樹的季節。林黛玉的青春萌動以及她的愛情苦悶,我已另文詳述。這裡該探討寶黛愛情的男主人公賈寶玉的煩悶了。

   寶玉的燙傷和魘魔之病是日漸好起來了。但他百無聊賴,「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推他起來走走,他仍然膩膩煩煩,無精打采。後來竟如同醉漢似的無意中走到了一個所在:

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俏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申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

這是《紅樓夢》描寫寶黛愛情故事進程的極特殊的筆墨,可以說把戀愛雙方情感心理的狀態刻畫得淋漓盡致。

   寶玉煩悶得已經到了不勝其情的地步,襲人讓他出去逛逛,他竟然撒嬌地說:「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而林黛玉呢,更是情不能禁,躺在床上長歎:「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西廂記》崔鶯鶯思念張生的唱詞,成了她寄托情思的詠歎調,而且一邊說一邊伸懶腰。不僅心理,連身體的動作都表現出纏綿情意的伸張。此情此景,寶玉全部看在眼裡,「不覺心內癢起來」。

   但是當寶玉掀簾子近來,正準備向自己所愛的人表達愛意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本來寶玉的突然到來,黛玉是欣悅而幸福的,所以儘管因「忘情」而臉紅,卻「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裡裝睡」,等著寶玉去觸碰她的身體。所以寶玉才要搬他的身子時,兩個奶娘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林黛玉此時卻翻身坐了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顯然是怕寶玉誤聽而離開自己。

   接著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作什麼?」此時的黛玉,「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論情態還是言語,都有調情的意味。所以寶玉「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追問她剛才念了一句什麼詞,並輕佻的用手指打響,說「給你一個榧子吃」。恰好紫鵑此時進來,寶玉脫口而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也借用《西廂記》的唱詞來回應黛玉。

  不料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寶玉拿她取笑,而且還哭了,聲言要告訴舅舅。這說明黛玉雖然多情多到情意纏綿,卻又是極自尊自重的;她儘管想得到寶玉的感情,卻是以不失去自己的自尊為前提。

   幸虧這個當口襲人走來了,說「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呢」。其實是薛蟠搗的鬼,騙寶玉出去跟馮子英一干人吃了一天的酒,待晚上歸來已是醺醺而醉。但黛玉並不知情,一天都在為寶玉憂慮。晚上去怡紅院探望,還鬧了一場誤會。原來剛才晴雯和碧痕吵了嘴,正沒好氣,對寶釵晚上來訪已有抱怨,又聽有人敲門,便索性賭氣不開。這也罷了,晴雯還大聲宣示:「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可以想像,敏感的黛玉受到的打擊有多麼大。

   於是她獨立牆角花蔭之下,竟悲悲慼戚的哭了起來。回到瀟湘館,硬是倚著床欄杆,雙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木雕泥塑般直坐到半夜。她想到了自己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身世,想到了「客邊」賈府的身份。

   而第二天恰是四月二十六芒種節,按習俗女兒們本來要祭餞花神的。於是黛玉便把一腔的委屈無明,都發洩在感花傷己之上了: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就是有名的林黛玉的《葬花詞》,總共五十二句,我摘取的這些斷章,側重傷己,更可以看出黛玉的孤苦無依和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悲哀。

   她為沒有人能夠理解自己的處境和追求而愁緒滿懷。她覺得寶玉也未必是自己的真知己了。第二十六回「春困發幽情」對寶黛兩方情態的細緻描寫,可以說到了千鈞一髮的邊緣,只要黛玉稍作呼應,情況就會有所不同。但黛玉守住了自己,逼使寶玉和她一起把情的莊重和情的輕慢區分開來。她追尋的是更高的帶有終極意味的愛情,而不是世俗的「皮膚淫濫之蠢物」。

   她由花的開落想到了女兒的死亡。但她下定決心,即使死了也要保持自己的純潔。

   黛玉的《葬花詞》,可以說是春天的思緒和環境的險惡乃至與寶玉的誤會加在一起逼出來的神來之筆。但這一情節在《紅樓夢》中極為重要,它讓林黛玉的愛情世界昇華為淒美絢麗的詩篇,而與世俗世界的男女情事徹底劃清了界限。寶玉聽了《葬花詞》,「不覺慟倒山坡」,已經不知自己「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甚至連斯處、斯園、斯花、斯柳的存在意義,也感到懷疑了。他產生了「逃大造,出塵網」的感覺。

   這說明在黛玉純潔的愛情理想的感召之下,寶玉的愛情境界也得到了昇華。

   寶黛經過愛情的昇華之後,誤會就容易解除了。黛玉還欲不理會寶玉,但寶玉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她就站住腳步,願聞其詳。待到寶玉說自己也是獨出時,黛玉的心就「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這時寶玉抓住機會,立刻表示了決心:「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面前有錯處。便有一二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句句有著落,毫無疑問是指黛玉「春困發幽情」時他的帶有輕慢的語詞。

   是的,從此以後,我們再也看不到寶黛之間有任何近於輕慢的舉動了。

   但值得注意的是,寶黛誤會的解除、愛情得到昇華之後,寶玉的前所未有的大歡快。

   王夫人詢問黛玉的身體,以示關切。寶玉搶過來說:「太太不知道,妹妹是內症,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一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由此王夫人想起了一種丸藥,只記得「金剛」兩個字。寶玉扎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人都笑了。寶釵說可能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說:「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打趣說:「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說:「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

   通部書中,從沒見寶玉這樣放肆的和王夫人又是嘲笑又是頂嘴。

   而且接下去寶玉講的配藥的故事,更加荒誕、可笑、離譜。他說他可以給林妹妹配一料丸藥,但需要三百六十兩銀子。王夫人說:「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寶玉說他這個方子就是與眾不同,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龜大何首烏、千年茯苓膽這些名貴的藥材,還不算什麼,單是「為君」的頭味藥,薛蟠大哥用二三年的時間,花了上千兩銀子,才配成。說到這裡,寶玉想讓寶釵當證人:「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搖手說不知道。再看黛玉,正拿手羞他呢。最後是王熙鳳走進來,一起把這個配藥的故事編了下去。編的王夫人也半信半疑了。

    其實這段故事是寶玉和黛玉和解以後,又經過《葬花詞》的洗禮,心靈上得到一種淨化和昇華,從而產生了精神的超越。至少是瞬間的無牽無掛,無滯無礙,因此歡悅和欣喜一時間佔據了寶玉的整個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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