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脂評本小札

《紅樓夢》脂評本小札

《紅樓夢》脂評本小札

紅樓評論

為了想寫一個關於曹雪芹的劇本,我在收集、研究材料的過程中,閱讀了一些《紅樓夢》早期脂評抄本的影印本,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甲成本、《戚蓼生序本石頭記》之類。不讀則已,一讀之後才深深體會到:要想真正讀懂《紅樓夢》這部奇書,不讀脂評本是不行的。

    當然,也不是說讀了脂評本,就像吃了靈丹妙藥,《紅樓夢》中的什麼問題都可以弄懂。但只要處處留心,時時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去分析認識那些使人感到異樣的地方,至少可以從中受到許多啟迪。說不定一些學術界長期爭論不休的疑難問題,正可由這些偶然的啟迪打開缺口,得以冰釋。現將筆者在閱讀脂評本時的點滴收穫,整理出兩則,以公同好。

「四字」辨誤

    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大清早跑到黛玉、湘雲房中玩耍,回來受到襲人嗔怪,便索性不理睬她,只叫小丫頭四兒服侍。至此,書中寫了一句:「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的丫頭  ……」緊接著有一雙行夾批:

       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固以為喜,余犯[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

之後還有一句引人注目的話:

        被誤者深感此批!

這顯然是另一個人的口氣。因前面明點作者和批者同樣「為此所誤」,所以一般研究者都把後面冒出來的這位「深感此批」的

  「被誤者」,推斷為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並由此而斷定曹雪芹對上面這條批語的觀點,是表示贊同的。這一點看來並無多大的問題。

    可是,有的研究者對整個這段尤其對「四字誤人甚矣」這句話,作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解釋,其大意是:「四字」者,四兒的排行也,用以暗指清代康熙皇帝的第四子,雍正皇帝。因為雍正上台以後抄了作者和批者這些人的家,所以作者的一生,批者的一生,都是被這位封建暴君所誤。    

    這種令人吃驚的穿鑿附會之論,竟然長期被某些研究者所深信,其根本原因,恐怕就在於對批語中的「四字」,發生了莫大的誤解。不久前發表的一篇研究文章就這樣寫道:

        書中描寫的一個名叫四兒的普通丫頭,使批者感慨如此,而且抽像出來說「四字誤人甚矣」,這不能不令我們作深一層的思考。[1]

思考的結果,便是我們剛才介紹的那種觀點。

    現在首先需要弄清楚,上引那段批語中的「四字」,到底是不是「抽像出來說」的。而要弄清楚這一點,又得首先明白,什麼叫「有害無益者」。仔細推敲批語,所謂「又是一個」云云,表明作批的人是在借題發揮,其著重感慨的,還是原來的那個或那些個(「有害無益者」)。這原來的「有害無益者」是指誰?從整條批語來看,當然是指「作者」和「批者」。那麼,「有害無益者」,又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人呢?於是不能不使人聯想到《紅樓夢》第三回給寶玉下的評語:「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於國於家無望」。可見,在作者曹雪芹的心目中,寶玉子「閨閣中固可為良友」,而「於國於家」,於當時的社會,卻正是一個「有害無益」的典型。身為曹雪芹的親人和著書助手的脂硯齋,又曾在批語中一再點明:寶玉的形象,正是作者本人的自寓[2]。如果這位批書人所傳不誤的話,那就說明,作者正是把他自己,看作賈寶玉式的「有害無益者」。只不過現三情況變得稍複雜了一點。在我們所討論的這條批語中,批書人把自己也擺進去了。所以才說:  「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這樣,把前後語意連貫起來,所謂「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即是說:又鑽出一個你我(作者、批老)這樣的人來!

    批書人把自己看作曹雪芹那樣的「有害無益者」應該說並不使人感到意外。稍覺費解的倒是:為什麼把小丫頭四兒也無端拉入他們的行列之中?其實,只要稍加思忖,這道理也是容易理解的。正如前再所述,拉四兒做話頭的目的,只是為了借題發揮,感慨自己。但這裡所借之「題」,卻並非什麼從四兒這一稱呼裡「抽像出來」的「四」字,而是指批語前面那句正文中具體存在著的四個字——「誰知四兒是個聰明乖巧的丫頭」一語中的「聰敏乖巧」[3]。

    乍看,的確有些令人疑惑:怎麼「聰敏乖巧」反而會有害無益?又怎會因此而使作者和批者都「誤一生」呢?

    這就需要聯繫著書中寶玉的完整形象來分析了。作者對他的主人公,確實下了許多貌似貶抑的評語,然而在實際描寫這一藉以自寓的人物形象時,卻並沒有真把他刻畫成什麼「無才」、「無能」的「蠢物」。倒是恰恰相反,把寶玉寫得十分聰慧敏捷,感情豐富,正直善良而富於同情心。當然也有真正「無能」和「不肖」之處,如不願「留意子孔孟之間,委身子經濟之道」等等。但作者於此,又分明是懷著讚美之情去描寫的。所以,作者對於寶玉一類人(包括他自己)的「被誤」,決不會真以為是由於他們「無才」、「無能」,而恰恰是認為這樣的人太有才,太聰明,頭腦太清醒,以致發展到為現實社會所不容。概而言之,即所謂「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這雖是概述探春命運的詩句,但脂硯齋於此有批云:「感歎句,自寓。」即足資證明)。

    由此也就不難看出,《紅樓夢》作者以及這位批者,他們之所以自我標榜為「有害無益者」,不僅是對當時封建專制社會的極大蔑視,同時也是對其生不逢辰之慨的一大發洩[4]。

    蘇軾《洗兒》詩云:「人皆養子望聰明,我為聰明誤一生[5]正可作為上述這條批語的絕妙的註腳。甚至可以說,批語針對「聰敏乖巧」四字而發出的那些感慨,恐怕正是從蘇軾這一詩句中化出來。

    最後補充說明一點。「四字誤人甚矣」,既是針對「聰敏乖巧」而言的,為什麼不明確說成是「聰敏乖巧誤人甚矣」呢?這問題也很簡單。查《紅樓夢》所有脂批,凡針對正文中某幾個字而發的議論,大都使用這種句法。很少有重複正文字句的。如「二字奇絕」, 「 三字如此出」,「八字屈死多少英雄」,等等。尤為有趣的是,其中提「四字」者特多:

        四字是血淚盈面……

         四字是作者痛哭l

         四字包羅許多文章筆墨……

         四字評倒黛玉!

         四字漸露大丫頭素日……

         四字寫寶釵守身如此。

    

這樣的例子真可說俯拾即是。而且所有這些帶「四字」的批語,全是針對正文中具體存在著的某四個字而言,絕無例外。

    這不僅為我們澄清「四字誤人甚矣」的確切含義提供了大量無可辯駁的旁證,同時還引出一個頗有意義的伺題:脂批中如此頻繁地提到「四字」 (提到「八字」的地方,實際上亦是雙倍的「四字」),意味著什麼?

    只要稍加分析,即可尋出答案。原來,《紅樓夢》作者在語言藝術上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非常善於運用四字句的成語或詞組。這固然是我國古代詩文在語言運用上的傳統手法,其源蓋出於《詩經》。但是到了曹雪芹手裡,則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力,發展到更臻完美的地步。打開《紅樓夢》,可以看到許許多多窮形極相的描繪,以及作者的深邃之思,點睛之筆,大都被鎔鑄到這類精當的四字詞組之中。例如對於理解作者著書意圖至關重要而又內涵豐富的「無材補天」,以及描寫瀟湘館翠竹而極富神韻的「鳳尾森森,龍吟誇細細」等,皆屬此中精品。明白了這一道理,對於批書人每以「四字如何如阿」發表感慨,也就不足為奇了。

    真正令人感到奇怪的倒是,研究者對於脂批中大量提及「四  字」的批語,從沒想到要把其中的「四」字抽像出來,放到雍正皇帝身上,怎麼偏偏在「四字誤人甚矣」之處,一下子發現了曹雪芹的「深意」?究其根源,除了表明研究者自己的頭腦中存在著對曹雪芹思想的誤解之外,恐怕也確實因為「四兒」這丫頭的名字碰了巧,以致「誤人甚矣」!

「愛呀厄的去」解

《紅樓夢》第二十回末尾,黛玉取笑湘雲咬舌,學她將「二哥哥」叫作「愛哥哥」,把「二三」說成「愛三」。於是:

        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

    人們對湘雲這番說笑中的「愛呀厄的去」一語,歷來感到費解。過去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石頭記》,在這句話的上面有眉批說:「似乎當對有此方言,然究不得其解。」著名翻譯家陳望道所著《修辭學發凡》,在列舉這段文字時,也特意把「愛呀厄的去」中的「愛」和前面「愛哥哥」、「愛三」等處用作「二」字音轉的「愛」,嚴格加以區別,說這「最後一個愛字另有含義」。另有什麼樣的含義,他也沒有明確解釋。說明仍採取存疑的態度。

    最近陳夢韶同志著文介紹,魯迅一九二六年十月在廈門大學講授《中國小說史》,曾作過一種解釋。按魯迅先生的說法,「愛呀厄的去」應該標點為「愛呀,厄的去!」湘雲說這話的意思是:

時時刻刻,會聽到他(咬舌的林姐夫)叫你;「唉呀,我的妻!」

魯迅這樣的解釋,頗具幽默情趣,似乎也合於湘雲反唇相譏的語氣。但仔細想來,仍覺不甚妥帖。首先一點,「愛呀」二字不可能是歎詞。曹雪芹寫《紅樓夢》,很講究用字的準確性,我查了一下脂洋抄本,凡用歎詞,都是帶口字旁的,從來不將「哎喲」、「哎呀」寫作「愛喲」、「愛呀」。況且「愛呀厄的去」中的「愛」,在前文的「愛哥哥」等處已明確用作「二」的音轉,作者決不會緊接著又混作歎詞的「哎」。此外,「去」字也不可能是咬舌音,更不可能是「妻」字的咬舌音,生活中常見的咬舌兒,並非對任何字音都說不準,他們實際上只對極少數需要捲舌的字眼才感到困難,如「二」、「兒」之類。所謂「咬舌兒」,四川人稱之為「夾舌兒」,正是形容其舌頭像被牙齒咬住夾住似地翻捲不上去。「妻」字不需要捲舌,發音極簡單,湘雲不可能連這樣的字音也發不准,卻反而說成了發音稍複雜的「去」字。以「厄」和「我」作比較,也是如此。咬舌兒發「我」這個音非常容易;發「厄」(e)音相對說來就困難得多,除非他們拚命想說「二」、「兒」之類的字眼。

    經過這樣一番分析,對於「愛呀厄的去」一語的解釋,似乎已經接近解決問題的邊緣了。但光有演繹推理還不行,中國人信崇的是歸納法,即要拿出足夠的實證來,還有所謂「孤證不立」之說加以限制。    

    恰好,這問題在脂評本中可以找到解決的實證,而且不止一條。    

    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後一次《紅樓夢》定本的過錄本。在這個本子上,湘雲的「你可聽愛呀厄的去」一語,寫作。

你可聽愛厄去。

查對略早於庚辰本的已卯本和稍後的戚序本,與此全同。說明「你可聽愛厄去」,方是曹雪芹所作的原文。最早出現「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這樣的改筆,就我目前所知,似乎是題有「蘭墅閱過」字樣的《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當然,細加比較,改筆與原文其實並無本質上的差別,僅僅添上了「呀」和「的」這樣兩個無關緊要的語助詞。而且平心而論,添上兩個語助詞,實比原文更流暢、更口語化得多,或許純出於高蘭墅為讀者著想的一番好意吧。當我們瞭解到改筆與原文的微妙差異之後,過去難以決斷的一些疑點,便可以雲消霧散。    

    仍以魯迅的解釋去對照這個原文。如果「愛呀厄的去」真是「哎呀,我的妻」,那麼,原文就應當相應地解作「哎,我妻」。這不僅十分生硬彆扭,也完全不合《紅樓夢》中人物的口語習慣。高鶚在「愛」和「厄」之後分別加一語助詞,則分明表示「愛」和「厄」這兩個字才是湘雲的咬舌音,從而排除了「去」字是咬舌音的可能性。這一點也能在庚辰本上找到旁證。曹雪芹著書的助手脂硯齋,在有關這段描寫的文字之間,寫下了一條雙行夾批,其中有句云:

       儼然一嬌憨湘雲立於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

        「厄」嬌言,如入耳內。

    請看!脂硯齋也說是「『愛』、『厄』嬌音」,而不說「『厄』、『去』嬌音」,證明「愛」並不是語氣詞「哎」,而的的確確是湘雲咬舌的「嬌音」,同時也證明「去」並不是咬舌音。

    明白了這一點,再從語法去分析。「愛」、「厄」二字既是特定的咬舌音,在「你可聽愛厄去」這一句子之中,它們便是以並列賓語出現。於此可見,「你可聽……去」這樣的句式,如同《紅樓夢》中常見的「你竟玩你的去」(第九回)、「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第四回)一樣,裡面的「去」字皆屬趨向動詞——即附屬於前面的動賓詞組(「聽愛厄」、「玩你的」、「做姑子」),表示其動作的趨向。

    排除了上述「混淆視聽」的干擾,就可以揭穿「愛」、「厄」二字的含義之謎了:「愛」是「二」的音轉。前面已經提到,曹雪芹用字十分精當。同一段描寫中的「愛哥哥」、「愛三」等處,已經一再表明「愛」字是「二」的音轉,他決不可能緊接著又把同屬咬舌音的另一個「愛」,指為其他字。這是不言而喻的。而且黛玉剛剛用「愛哥哥」、「愛三」嘲笑了湘雲,湘雲反唇相譏說但願今後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黛玉就時時刻刻都可以聽到這樣的「愛」了,這才符合當時的情景。所以,「愛呀厄的去」的「愛」,只可能是「二」的音轉。

    那麼,「厄」呢?.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咬舌兒發「厄」(e)這個音是比較吃力的,除非他們拚命想說「二」、「幾」這樣的字眼。根據湘雲說這句話時的規定情景,她除了以牙還牙地將林黛玉嘲笑她的「愛」反加在「林姐夫」身上之外,確有可能拚命地說出一個她想像中接近於正常發音的「二」字來——於是便有了這個「厄」。

    為什麼湘雲在反唇相譏中,會說出不同發音的兩個「二」字呢?仔細觀察生活中的咬舌兒,他們其實從來不把「二」說成「愛」。「愛」,只是不咬舌的人嘲笑咬舌者的一種誇張的發音。大.凡咬舌者,都想努力克服自己的缺陷,希望把被人嘲笑的字眼發得更準確一些。例如說「二」,舌尖不能往上卷,便用力把舌面往上抬和往後退,這樣發出的實際字音,也就變成了「厄」。通過這樣一番努力,他們往往覺得已經接近於正常發音,而對於人們帶誇張性的嘲笑,便產生一種不服氣的情緒。所以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誰誇張地學了咬舌者的說話,咬舌者在反嘲中便往往有意將別人的誇張發音,同自以為更高明的自己的真實發音加以對照。其中顯然隱含著辯解的心理。

    在留有高鶚改纂痕跡的通行本《紅樓夢》中,湘雲剛出場日叫寶玉、黛玉,便作「愛哥哥,林姐姐」,那是沒有道理的,而在己卯、庚辰、戚序等脂評本上,則作「二哥哥,林姐姐」。這正是曹雪芹的精微過細之處。此時黛玉尚未譏笑湘雲咬舌,若實寫湘雲叫「厄哥哥」的確切發音,既無必要,也讓人費解;若照高鶚那樣改作「愛哥哥」則又不合事理。所以,直到描寫湘雲反唇相譏,才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你可聽愛厄去」。這就一下子活畫出了湘雲特有的嬌憨之態。

假如我們結合湘雲內心的潛台詞,來闡發她的這段話,便是:

等你以後嫁了個咬舌兒林姐夫,就每時每刻都可以聽到一一像你們所誇張的那種「愛」,和我這不如你們說得好的「厄」了。那才是報應呢!

    從這深入人物內心世界的精妙入微的描寫之中,使我們深深地感受到曹雪芹著書黃葉村的運思之苦。然而遺憾的是,正因為他這樣過細過深的處理,竟使兩百多年來許多不為無心的讀者,如墮五里霧中。這恐怕是曹翁始料所不及的吧!

    1979年3月28日初稿

    1980年11月30日修改

    注

    [1]劉夢溪:《論<紅樓夢>的書名及其演變》,《文藝論叢》第四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8月出版。    

    [2]用戌本第五回《紅樓曲·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有批語云:「非作者為誰!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頭耳。」皆明指寶玉形象乃作者的自寓。

    [3]在後來的程高本,以及目前人民文學出版社以程乙本為底本校印的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中,均無「聰敏」二字,顯然是由於高鶚妄改的結果。這就使某些僅知有此批語,而未及查閱庚辰本原文的同志,更感困惑。

    [4]因批語中並提作者、批者,故此處亦籠統論之。若細緻分析,顯然曹雪芹的思想更側重於前者,批書人的思想更側重於後者。

    [5]見《十八家詩抄》卷二十七,中華書局聚珍仿宋版。

    [6]陳夢韶:《魯迅解答<紅樓夢>中的「愛呀厄的去」》、《文學評論》197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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