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面春秋」才是紅樓夢的題眼
端木蕻良先生是一位蜚聲文壇的老作家。他不僅以擅寫長篇小說、優美的散文和綺
麗典雅的舊體詩詞聞名於海內外,而且他還是中國現代作家中對曹雪芹和《紅樓夢》素
有研究的著名紅學家——他自署別號「紅樓內史」 (見香港《時代文學》創刊號, 19
41年6月)。然而,在今天的青年中間,是很少有人知道他這段研「紅」歷史的。直到近
年來,端木先生重返紅壇,發表了多篇新的論紅著作之後,才引起了廣大讀者的格外注
意。
端木先生「在很小的時候,就常常偷看父親皮箱裡藏的《紅樓夢》」(見《論懺悔
的貴族》)。從孩提時代開始喜歡閱讀這部著名的古典小說,到走上文學創作之路後的
幾十年裡,端木先生對《紅樓夢》始終保持著深厚的篤愛之情。正如他自己所說的,「
在古今中外的一切小說裡,我最愛《紅樓夢》」(《向紅樓夢學習描寫人物》)。所以
,在我們要瞭解端木先生的文學生涯的時候,知,道一些有關他從事紅學研究的經歷和
基本觀點,是有助於我們對這位現代著名老作家的治學和創作生活的全面認識的。
《紅樓夢》是一部震古爍今的奇書。自它問世以來的二百年間,閱者、評者和近現
代的研究者,都曾苦心博研精考,企圖求得「命意」,解出「其中味」來。那麼,端木
蕻良先生又是如何從這「滿 交奶 言」的奇書中,看出它的「大旨」呢?這裡不妨先讓
我們看一下端木先生在一篇論紅文章中所引恩格斯評價法國著名作家巴爾扎克的作品時
說的一段話。恩格斯說:
巴爾扎克……在他的《人間喜劇》裡,給予了我們一部法國「社會」的卓越的現實
主義的歷史,他用編年史的方式……在這個中心圖畫的四周,安置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
史,從這個歷史裡,甚至在經濟的細節上……我們所學到的東西也比從當時所有專門歷
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的全部著作合攏起來所學到的還要多。
端木先生接著說道:恩格斯的「這種斷語同樣也可以適用於《紅樓夢》研究上面來
。而也惟有通過這種思想方法才能給我們如何認識《紅樓夢》的人民性和現實性的工作
,開闢寬闊的道路」。
在這種「思想方法」的指導下,端木先生認為,《紅樓夢》的全部內容是「擺在社
會現實生活的基礎之上」,「寫出了一個時代的生活面貌」,「寫出了典型環境中的典
型性格」。而不是「把它放在若干年積累起來的文學基礎之上」,或者是「由於脫胎《
金瓶梅》、原本西廂,繼承唐傳奇、宋話本的傳統性而來的」。由於《紅樓夢》深刻地
「批判和揭露封建貴族的腐朽生活,展示了政治鬥爭的尖銳矛盾」,因而它「比起《儒
林外史)和《聊齋誌異》來,有著更高的廣度和深度」。所以,端木先生認為,《紅樓
夢》所喚起的「千萬人的愛憎,正是作者心聲的迴響」。而今天的紅學研究者,「不能
認為文藝感動千萬讀者而產生的巨大的物質力量,不從文藝的社會實踐上去認識真理,
而僅從『釵黛合為一圖』『合詠為一詩』『悲金悼玉的紅樓夢』這些表面的東西來判定
作者的意圖」。
至此,讀者不禁要問:端木先生是如何透過「這些表面的東西來判定作者的意圖」
的?而「作者的意圖」又是什麼呢? 端木先生在《曹雪芹師楚》一文中,對上面的問題
做了這樣的回答。他說:
曹雪芹生活在不敢說話的乾隆王朝,連八股文選本,也被宮裡搜去,從中挑岔子。
為了避開這「文字獄」的風險,他不得不說:「《紅樓夢》是不涉朝政,不唐突朝政」
的。但他只是在放煙幕,馬上又由他自己下了轉語,說:「又不得不備。」由此可見曹
雪芹的用心。儘管假語村言,隱去真事,故設虛障幻境,胡搬亂扯; 還要敷衍塞責,迷
人耳目。但最終目的,還是要戳穿這個世界。關於這一點,庚辰本(43回)總批,說得
最明白:「所以一部書全是老婆(兒)學舌,完全是諷刺,反面春秋也!」這「反面春
秋」,才是題眼之所在。
這裡端木先生強調指出了三點:其—,所謂「《紅樓夢》是不涉朝政,不唐突朝政
」云云,是「放煙幕」「假語村言」,亦即「迷人耳目」的「表面的東西」;其二,曹
雪芹之所以要用這種「反面春秋」的筆法,是因為他「生活在不敢說話的乾隆王朝」,
「為了避開這『文字獄』的風險」;其三,《紅樓夢》的「最終目的,還是要戳穿這個
世界」,這「才是題眼之所在」。
為了進一步說明上述三點看法,端木先生以《乾隆百廿回紅樓夢稿》第78回中被刪
改而不見於今通行本百廿回《紅樓夢》的3段極為重要的文字為例,對賈寶玉寫《姽嫿詞
》和《芙蓉女兒誄》之前的不同心理狀態進行一番分析之後指出:
秺莿O詞》,也是「輓詞」。為什麼在兩篇輓詞之前,卻有兩種不同的自白,這就
充分說明曹雪芹的觀點是十分明確的。《姽嫿詞》是在懾於嚴命親威之下,憑著「伶口
利舌」來寫的制藝文字。而《芙蓉女兒誄》才是二人平素所為、生死分際的灑淚泣血之
作,是內心的真情吐露。
他高度評價賈寶玉在為《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之前的表白,「是利劍!是檄文!
是宣言!是離經叛道的鮮明旗幟!」因為,人們透過這幾段「表面」的心理描寫,可以
看到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是怎樣師承楚辭的傳統,把批判的鋒芒指向腐朽沒落的封
建勢力的。端木先生繼續寫道:
寶玉是個不讀「聖賢」書的人,他見「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等
語,認為「誤盡天下蒼生,而大奸大盜皆從此出」(戚本72回總批),可證曹雪芹意識
何等明確。他決心要師楚,主張創新,他反對「套頭」,反對「功名」,反對用「時尚
之學」(即八股文)做敲門磚,反對用道學餌名釣祿。在這裡,都得到了直截了當的回
答,絲毫沒有遮攔處。而更重要的是,作者公開聲稱:「我文為世人觀閱讚賞。」明知
它會「有礙功名」。可見曹雪芹是清醒地意識、明確地為大多數人來寫的,堅決向「有
礙功名」的路上走去,決不「怕前怕後」,顯露出作者的反抗封建社會的詩魂文膽來!
讀了上面兩段評論,人們自然可以得出這樣的印象,即端木先生在這些文字中所指
出的,是要人們在閱讀、研究《紅樓夢》的時候,把著眼點放在發掘小說所反映的深刻
的時代內容和過去作家的政治思想方面來,而不是僅僅看到小說中所寫的愛情故事而已
。如果把《紅樓夢》看成是一部「大旨談情」,那恰是脂硯齋等人所指出的,「被作者
瞞過」了。因為,《紅樓夢》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書中滲透作者對家世變幻的慷慨歎
惜,又是對時代處於「末世」的預感。所謂「反面春秋」,就是要讀者從以賈府為代表
的封建貴族家庭的盛衰中,看出整個封建地主階級的「運終數盡」的總趨勢。從這個意
義上說,《紅樓夢》是我國封建社會的一面鏡子,也就是端木先生強調的「題眼之所在
」的真正含義。而這點是與抉微索隱的舊紅學和把《紅樓夢》看成曹雪芹的「自敘傳」
的新紅學的主張,是有著原則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