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批判(3)
4 .自然主義的作風之成和敗
胡適在《紅樓夢考證》裡說過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是:" 《紅樓夢》 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瑚孫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只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
含混不清的意思,說了比不說還糟。在這裡,所謂自然主義是什未意思,因為是「自然趨勢」便是自然主義嗎?還是因為是「老老實實的」便是自然主義呢?說《紅樓夢》 只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又是什麼意思,《 紅樓夢》並沒有理想嗎?並沒有浪漫蒂克的情調嗎兮處處是自然主義嗎?可是有幾部分是自然主義呢?
第一我們先要說明自然主義的意義。我們知道自然主義在西洋的發達,完全是科學的觀察的影響。如果這樣說來,中國的小說是很難和西洋的小說.使用著同樣的自然主義的字樣的。但是,假如我們在文藝技巧的精神上去看,我們卻發現許多地方,和西洋自然主義派的作風相當。為了說話方便起見,我們是可以說說的。本來,像克羅采氏說得好,文藝上的分門別類,只是對事實上的敘述方便,如果看死了,那將是如同把圖書館的書籍排列認為是學問的體系一樣的錯誤。只要我們在那精神上,那傾向上,看出一致的特色,我們便可以給它一個名口,任是文藝上的什麼主義,在批評家用來,不過如此。然而像胡適那樣並沒清楚那一致的特色在那裡,就隨便含混用起來,當然免不掉淺薄的譏消。
自然主義的特色是什麼呢?普通說來有三個:( 1 )是提出社會問題的,( 2 )是科學的,( 3 )是暴露現杜會的醜惡的。單以這三點看,《紅樓夢》在有的部分是完完全全的合格的了。《 紅樓夢)提出的間題,是社會上的婚姻問題呵,是中國社會上青年男女不許向父母討論婚姻的寫照呵,所以第一條是合的。這詳細處,專文另詳。說到科學的,恐怕難使人相信.然而例子很多,一會兒我便舉出來。至於暴露社會的醜惡,在其中也數見不鮮,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是決不讓於莫伯桑的創作的。單就這些地方看,《紅樓夢》的確有自然主義派的成分。
作了自然主義的骨子的,是科學精神。寫一種情景,必是注意到合於科學的許多因子。在《 紅樓夢》 裡.有的地方就已經作到。最明顯的例子是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這一回敘述寶玉何以作夢,是很有科學的根據:
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往那裡去呢?不然,往我爆裡去罷。」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嬤嬤說道:「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禮?」秦氏笑道:「吸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麼?… … 」
這是夢的第一個誘因。大概在小孩「性的知識」剛發達的時候.在摸索,在揣想,他使用著天賦的對於性的行為的悟解力和感受性,大人的話,自以為隱約,其實都恰恰激動那一觸即發的嫩敏的心弦。許多性的知識,兒童多半在成人的說笑中悟解來的。特別是容易得自僕人。這很是教育的問題,《紅樓夢》 作者便提出來了。只可惜,在從前的人,並不以為是個問題。因而我們也就忽略了中國作家並不是不提問題的了。只就這點說,也夠有自然主義派的氣息了。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寶玉便覺得眼餳脾軟,連說好香。
感官的刺戟,這是第二個誘因。
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對聯云:「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加上文字的刺戟,成為第三個誘因。
秦氏笑道:「我這屋裡,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的。」這第四個誘因,使寶玉在夢中見仙見神。
秦氏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再刺戟一下,寶玉如何能在這時逃開性行為的意念呢?至於在夢裡,便夢見可卿,這些都是如何近於科學的記錄呵。在作者那種觀察的深刻透到,便自然而然的,與西洋大自然主義派的文藝暗合。曹雪芹並不是受過科學的洗禮的,可是確是有科學的精神。這如同辛棄疾《送月》的詞:「可憐今夜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這與科學家所說月亮繞地球的道理,不期而合。不期而合,自然是很湊巧的,然而也就因為是湊巧的,所以有時不能澈底。我們可以想像,假若中國科學精神早發達,曹雪芹的天才還不知如何發展呢?假若曹雪芹生在法國,一足比左拉、莫泊桑還出色呢。
在五十六回,賈寶玉夢見到南京會見甄寶玉了,在這夢以前,也有史湘雲的一段話:
「你放心鬧罷,先還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為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很了,你好逃走了南京找那一個去。」可見在作者的精神是一貫的,他決不憑空寫一個夢,他必要寫出夢的原因。
據近代心理學學家詹姆氏(w . James )說,夢是一種潛伏的意識作用,在白日所壓抑的思想,於夢中便化裝表演出來。可是,一意要去作的夢,這便不是潛伏的意識了,反而作不成的。後四十回的作者高鶚竟也寫的與這一點不背:
寶玉在外間聽得,細細的想到;「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九遍.怎麼從沒夢過?… … 她知道我的實心,肯與我夢裡一見,找必要問她實在那裡去了?… … 若是安然不理我這濁物,竟無一夢.我便不想她了。」… … 起初再睡不著,以後把心一靜.便睡去了,豈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寶玉醒來.拭眼坐起來,想了一回,並未有夢。(第一百九回)在作者也許只是一個描寫上的手段,極言寶玉的悲哀,說連夢也夢不成功,可是,究竟無意間合於科學了呢。
我記得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辨》裡,說後四十回中的迷信漸漸多起來,我卻不那樣想。而且.那依然不失為自然主義作風的藝術:
園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榮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園的,沒有了想頭,個個要離此地,每每造謠生事,便將花妖鬼怪編派起來,各要搬出,將園門封固.再無人敢到園中。… … 賈赦聽了.便也有些膽怯,問道:「你們都看見麼?」有幾個推順水船兒的回道:「怎麼沒瞧見… … 」說得賈赦害怕,……要到真人府裡請法官驅邪,豈知那些家人,無事還要生本,今見賈赦怕了,不但不滿著,反添些穿鑿,說得人人吐舌。… … 賈赦恭敬叩謝了法師,賈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過不住。一眾人將信將疑。… … 賈珍等病癒復原,都道法師神力,獨有一個小子說道:「頭裡那些響動.我也不知道。就是跟著大老爺進園這一日,明明是個大公野雞飛過去了,拴兒嚇昏了眼,說得活像,我們都替他圓了個謊。大老爺就認真起來,倒瞧了個很熱鬧的壇場。," (第一百二回)
這哪裡有一點迷信?完全是一幕寫實的喜劇。還有,敘述趙姨娘的死時:
那大夫用手來摸,已無脈息,賈環聽貝,然後大哭起來。眾人只顧賈環.誰料理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心裡苦楚,想到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她還有兒子,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怎樣呢?於是反哭的悲切。(第一百十二回)
哭也只是為自己,作者一直剖解到人的內心,又毫不客氣的暴露出來了。
不單這些小地方,就是貫串了全書的主人公賈寶玉,時時刻刻提醒他的癡狂病,也是予他心理上情緒上以生理的根據: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了,只說時氣所感,熱身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不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喫茶。(第五十七回)寶玉那樣任感情,那樣把愛情施得過分,我們就可以看出,簡直像俄國人的性格,加上這仲狂痛的生理的根據,就很像朵斯退益斯基小說中的人物了。
不但寶玉的心情,有生理上的原因,而且還有遺傳上的影子。和寶玉最同調的是賈母。寶玉的會享樂,賈母也是會享樂,寶玉的奔放的感情,賈母也是不加拘束。賈母公然說:
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末著?從小兒是人都打這末過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夾了。(第四卜四回)
這思想和歌德書中的維特說的「人總是人」一樣意思。賈母的思想如此,寶玉就恰是照樣承受了來的。忠實是《紅樓夢》的頂大的長處,忠實的表現就是真切。如果曹雪芹的遺傳,體質,也像寶玉似的,我們便可以說是赤裸裸地忠實的自述了。如果只是為了描寫上的方便,我們便更佩服曹雪芹之驚人的天才。無論如何,我們真難得在百七八十年前.我們會見到這部有著自然主義作風的手筆的偉著。
話雖如此,時代終是時代,作者限於當時的時代,在書裡依然免不了迷信。例如第二十五回「饜魔法叔嫂逢五鬼」,先是:馬道婆見了這個東西,又有欠字,遂不顧青紅皂白,滿口應承,伸手先將銀子拿了.然後收了欠契.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遞與趙姨娘,教把他二人的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欽了五個青面鬼,叫他並在一處,拿針釘了,「找在家中作法,自有效驗的」。
只是這樣敘述,是算不得迷信的,因為這不過寫人迷信而已,然而,後來卻果然有了效驗:
寶玉大叫一聲,將身一跳,離地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喊,儘是胡話……登時亂麻一般,正沒個主意,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犬殺大,見了人,瞪著眼,就要殺人。
作者拿著當事實說,便是迷信了。我們也不必為作者諱言,在作者對迷信是不十分撤底的。
在別的地方,看去好像迷信,其實卻不是。一種是敘述別人的迷信的:
趙姨娘道.「……我想仗著馬道婆,要出我的氣,銀子台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了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算計我?」眾人聽見,一早知是鴛鴦附在她身上。……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她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閻王差人來拿她去的,要問她為什麼和馬婆子用魔魔法的案件」… … 婆子們去回說,「趙姨娘中了邪了。」(第一百十二回)
作者的信與不信,在這裡是看不出來,可以依然不背於科學。另一種是詩意幻想,例如警幻仙子的假設,這也算不得迷信。馮友蘭說得好:
詩對於宇宙及其間各事物,皆可隨時隨地,依人之情感,加以推測解釋;可將合於人之情感之想像,任意加於真實之上;亦可依人悄感,說自欺欺人之話。…… 不過詩與藝術所代表非真實,而亦即自己承認其所代表為非真實;所以雖離開理智,專憑情感,而卻仍與理智不相衝突。詩與藝術是最不科學的,而卻與科學並行不悖。(《中國哲學史》頁三九O )
我們對於警幻仙的那一套大假設,全是可以看作詩的。那作者的悲緒無可寄托,便理論化起來,因而至指出一種自欺自慰的歸宿。作者並不曾當作是實事寫,所以不背於科學.又是自情感出發的,所以終為美妙的藝術。
至於作者明白表示其開明的態度的有:賈敬致死的說明,是其一。寶玉在夢中見人對陰司的解釋,是其二、關於前者;大夫們見人已死,無從診脈,且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加參星禮鬥,守庚申,服靈砂等,妄作虛偽,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第六十三回)
關於後者:
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 … 」(第九十八回)
現在我們似乎可以說;《紅樓夢》 的作者,在有的地方,確是與西洋自然主義派的文藝相似,雖不純粹,但那透到的觀察力,和周詳的統攝力,已足令我們驚異。見中國的作家,並非全完全不行,只可惜社會上其他的進步卻太迂緩,因而使作家的天才也受了限制。這就是說,假如中國的科學精神是早發達的,我們在文學上的自然主義,一定更撤底得多呢。這都處處提示我們.文化是整個的,一枝一葉的繁茂,必有待於根抵上的培養。
5 .深刻的心理分析
《 紅樓夢》 作者有著藝術家所必備的能夠抓住具體的東西而表現出來的本領,又會採取生動的材料,再運用了活的語言,更加上自然主義派的手法,這已經夠使他的作品完美了,然而,還不夠,他乃另有一方面更透到的技巧呢,便是深刻的心理分析。
偉大的作品.其所以能夠動人的,必須是令人感到真切。這就必須是讀者的靈魂,與書中人物的靈魂,有著赤裸裸的感印:在衝破了一切障礙之後,彼此立子同一世界而彷彿知友們暢所欲言的談心。心理分析的重要在此。仔細說來,可有三點.第一,人的行為,所最根本的,還是人的心理,只從外面的舉動上說,仍然是間接的,如果剖析到心理上去,才是直接的,那表現出的感人的力量才是最大的。第二,在另一方面,人的活動,頂微妙的也是心理方面,人和其他的動物,活人和死人,平庸的人和聰明多情的人,完全在這上面分別著。所以作者為要達到寫出他所嚮往的理想的人格,他必須賦他所造出的人物以微妙的心理。第三,如果作者所分析的心理,又正是一般的所必不可免的心理,也就是書中人物的心理,其實正是讀者的心理,那他抓住這既根本又普遍的心理過程時,我們便無論如何,也必須和作者的精神榕化為一了,也就是不能不在共同的心的反響裡有著一致的唱合了。
假設大自然的創造是有兩種,一種是只給形象的,一種卻是更賦予了生命的,那末,藝術家的創造,也就正好與此相當。但是後一種創造的成功,是必須通過前一種的。認真的說來,也許只有後一種才是完成的創造,前一種只是未完的出品。而在賦予了生命的創造中,那高下優劣自然也有著差等:這就與所賦予的生命之美惡相應。《紅樓夢》 作者的創造,完全是成功的創造了的,他所創造的人物中,都有著美麗的靈魂。
《 紅樓夢》 是一部情感的書.最主要的,當然是寶長、黛玉相愛的情感的故事.在他們二人的戀愛中,有一段極細的分析心理的描寫:
且說寶玉.因見林黛玉病了,心裡放不下,飯也懶的吃,不時來問。黛玉又怕他有個好歹,因說道:「你只管看你的戲去,在家裡做什麼?」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事,心中不大受用,今聽見林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還可怒,連她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更煩惱,加了百倍。若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桿火,只是黛玉說了這話,倒又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了你.罷了罷了!」林黛玉聽說,便冷笑了兩聲道:「白認得了我!那裡像人家有什麼配得上的呢?」寶玉聽了,便向前來,直問到臉上道:「你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林黛玉一時解不過這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賭了幾回咒,今兒你到底又重找一句,我便天誅地滅,你可有什麼益處?」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上回的話來,今日原是自己說錯了,又是著急,又是羞愧.便戰戰兢兢的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來拿我殺性子!」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那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闔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聽以早存一段心字,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此你既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意礡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途,終有一真,其問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著,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稱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噎我,可見我心裡一時一刻皆有你.你心裡竟沒我了!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裡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無毫髮私心,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裡例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卻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林凳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把自己失了?殊不知你失,我也失,可見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你了。如此看來,卻來是求近之心,反弄到疏遠之意。此皆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難以備述。如今… … (第二十九回)
下面依然是生動的寫生的好文字,現在只取這心理分析的一段看。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可以說到了極高度的發展,求近反遠.這完全是辯證法的。原來,最純潔最偉大的愛,便是犧牲自己,愛是愛的對方。寶玉想的:只要你隨意,我就為你死了也情願;黛玉想的:你何必為我把自己失了?這都是犧牲了自己,忘了自己,只為了所愛的入的。而且並不計較所愛的人知與不知,真是孟子所說的,「親愛之而已矣」。只是愛,愛以外什麼也不及想的。可是.愛是這樣簡單的嗎?都要為對方犧牲,都要把自己忘了,然而卻都不願意對方為自己犧牲呵,這就會有至高荃上的愛的衝突出來。這完全是因愛而來的悲劇的情緒,因愛的衝突而發出的美的火花呵!這不必有什麼限制,愛情的本身.便帶來了苦味。然而又有人物的性格的關係,所謂寶玉的下流癡病,所謂黛玉的也是個有些癡病的,用現代話講來,便是感情特別豐富的性格呵,這樣感情豐富的人相遇怎麼樣呢?一定會作出許多可笑的傻的舉動,以及許多矛盾衝突的心情,因為完全在情感的波瀾中呵。不錯,愛是犧牲個人的,只是為所愛的對方存心的,然而,倘若簡簡單單地實行了去,那便又為冰冷的理智所束縛了,情感卻是像火;那是一種力量,卻會很不定形的延燒起來,又像是奔流,方向固然是有的,卻不知幾經回曲周折:只有如此,我們才見著那美麗的火星和好看的漣漪。所以雖然寶玉只是愛黛玉,只是為黛玉犧牲,只是不計較到黛玉的愛自己不愛自己,然而,他卻不禁要知道黛玉愛他愛到怎樣的程度呵,他好像愛情的花園裡的園丁,無論如何忘不了想要知道自己所浸灌澆溉的愛苗呵,他要看看究竟開著什麼樣的花朵和枝葉:這就是寶玉的心情;而在黛玉一方面,和這也沒有兩樣。在心情上既繞了這麼個彎兒,那如何能是十分痛快乾脆的呢?當然便作下了悲劇的襯色。愛情的本身.人物的性格,這兩者之外,還加上環境的情勢,就真真正正造是處處是悲劇的空氣了。為什麼寶玉不能把心事說得出呢,為什麼黛玉也不好說出來呢,除了心情上的關係外,社會上種種制度、禮教、習俗也給以束縛和禁錮。這說不出來的痛苦,是書中人物的痛苦,也是作者的痛苦,同時又是讀者的痛苦,卻終於由作者在作品中一下子說出來了。所以我們讀這作品時得到一種大解放,大安慰,我們的精神、心情,便有了一種調和的節制的歸宿,這是一般的偉大文藝的價值.而《紅樓夢》更特別顯然。《紅樓夢》所難得的,不僅在整個故事的悲劇,也不僅在某一段最表現了悲劇的技術,乃在處處是悲劇的空氣,處處為作者高潔同情的調子所繪就。心理分析,就幫著完成了這。
分析心理的另一種敘述法.是由書中人物的自道。人,無論多末為日何各種行為所擾攘,無論多麼為各種利害的打算所束縛,無論多麼為曲折的情緒所襲擊,總有一種機會,非常誠坦地表白了自己。這因為人本來是善的!人本來是願意把心貢獻給人的!倘若作家寫到了這種情勢,那動人的力量也就非常之大,因為直接刺入讀者的心。例如,
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土,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養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魁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土等燕窩一兩,冰精五錢,用銀吊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歎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但找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四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她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疾,也沒什末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義興出新文來,熬什末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老婆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己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第四十五回)
黛玉那樣尖酸的人物,你決想不到她會這樣直接的獻出自己肺腑裡的話。誰說人是不能接近的?人人可以坦白談心。人人在最根本的地方,完全是善的、感情的、純真的、能夠相愛的。黛玉的感情之豐富,和寶玉不相上下,雖然日常為不隨心的刺激所繫擾,卻能夠隨時向寶玉流露純摯深厚的熱情,這不必說,至於這一次向寶釵傾心相談,雖多少有.點奇,也很可能,更如在五十五回裡,以刻毒狠辣的鳳姐,卻也會向平兒說著非常誠坦的剖析自已的話:… … 咱們且別慮後事.你且吃了飯,快聽他們商議什麼,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臂膀。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總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與環兒,更是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裡。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那裡就不服。再者,林丫頭與寶姑娘,她兩個人倒好,偏又都是親戚,不好管咱們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這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如今她既有這主意,正該和她協同,大家做個臂膀.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禮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她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與太太的辜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著看,再要窮迫苦冠,人恨極了,他們笑裡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她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 …
鳳姐居然也肯這樣垠白的自道,這就見出人類在根本上的共同處。黛玉所受的限制,是心情上的,鳳姐所受的限制,是利害上的。在被解放的剎那中,卻都會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心。在這種機會,人彷彿特有種洞澈的聰明,把自己會認識到極其中肯,極其清楚。作者就把這樣的剖析自己體會自己寫出來,是非常方便而深刻的一種描寫。
用分析的方法,好像論文似的,自然是記錄心理的一種方法。借書中人物的自道,能夠直接地透出那人物的心理,也是一種方法。頭一種方法,可以很周到、詳盡,後一種方法,便可以有力、深刻,還有另一種方法,是寫複雜的心理的表現,那便可以很具體,更其有真實感;我們看: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末說,進來也不言語,這末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看你們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召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 … 」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很快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她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問這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末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似的2 」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裡去了。」(第八十七同)
這裡描寫二人的紅臉,都是微妙曲折的心理表現。青春男女,誰個不會鍾情,好像甘冽的泉水般的,一碰到石罐便湧出來。青年人讀了《紅樓夢》,有說不出的親切和好感,就因為作者道著我們的心情。我說過,《紅樓夢》 前八十回的作風似托爾斯泰,後四十回的作風似朵斯退益夫斯基,意思是說一個注意外部的描寫,一個注意內部的描寫。現在我們更可以進一步的說,同樣的對著外部描寫的機會,也依然有著輕此重彼的相異。紅臉總算外部的描寫了,可是我們直接感到了內部的含蘊。這與從前舉的.史湘雲咬舌子的描寫不同,那卻是只限於外部罷了。又如: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說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擺擺的來了。(第八回)
這是在前八十回中的,活畫出黛玉瘦弱苗條的光景來。自然也有點內部描寫的意味,就是指明黛玉的乖覺尖刻,所以隨後說:
一見寶玉,便笑道:「阿呀,我來的不巧了。」
究竟他還算重外部,因為它使我們的注意力,集中於外部的輪廓。高鶚寫的紅臉,卻是令人不暇.而且不能,得到紅臉有什末外部上的特點,倒是在青春性愛的表現上.我們得窺見妙玉寶玉的心。曹雪芹和高鶚的不同,還不能只用一點一滴來看,只有從大處看,那分別才越發顯然。可是.這顯然的分別,卻正互相輝映,使這書的內容越法美備起來。- 作了這美備的根底的,就是這精緻的心理分析。
【原載】 (北平《清華週刊》 第三十九卷第一、七期,1933 年3 月15 日、4 月26 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