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批判(2)
3.論《 紅樓夢》的文學技巧
德國詩人席勒(F . Schiller )曾說大藝術家的真正秘密是由形式裡把材料取消了(Den stoffdurch die Forn vertilgt) ,這意思是說,我們對著一種大藝術品時,我們只就那形式,便獲得了它的內容.我們就直接地感受那藝術家的啟示,我們卻不必另外考核或探求那藝術品的意義,我們的精神活動浸入埋伏於當前即是的藝術品的形式之中,我們與作者立在同一的情緒裡.材料的痕跡化為烏有了,我們與作者共同得到那藝術品的形式之美。
在這裡,我們不容有所誤會,決不是說不要材料,卻是材料被形式取消了,也就是材料就在那形式裡,也就是當你欣賞那藝術品時,你對於內容的要求,已由形式上被你直覺的銳感所深深感印,你就是要用什末理智分析的繞彎的辦法,也令你無能為力,你已懾服於那美的形式之下,你已不暇作那乏味的鑽牛角的呆想,這因為那內容在形式裡已好好地傳給你了。
所謂形式是什末意思?就是大藝術家表現的方式。也就是文學家的文學技巧。形式一點也不是死的,一個作家有一個作家的形式,一個作品有一個作品的形式,在某一個作家表現某一部分的作品時,也有某一個作家表現某一部分的作品的形式。形式就是內容經過藝術的觀照而具體化了的。形式不但表現當下作家所要表現的內容,而且透漏那作家的整個精神,像米勒考夫斯基(Mer - 。hkowsky )論托爾斯泰說;「托爾斯泰的藝術技巧的寶庫,總是從看見的到看不見的,從外部的到內部的,從身體的到精神的,或者到情緒的」。這豈是單單道著他的文學技巧嗎?這道著他的全部人生。
形式,文學技巧,對一個作家是這末重要的關係著!現在,我們來看曹雪芹的《紅樓夢》。
《 紅樓夢》 作者的文學技巧是怎樣的呢?簡單的總括的講,便是,由著清晰的深刻的具體的印象,處之以從容的經濟的音樂的節奏,表現出美麗的苦痛的心。換一句話講,便是,根據著真切的感印,施用著方便的手段,傳達了高潔的悲劇情操。我這話對不對,我請讀者去判斷.可是為了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讀者必須看了我下面的依次的解說。
1 .藝術家的看見
《 紅樓夢》 作者在一開頭,便說「閨閣中歷歷有人」.便說「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便說「竟不如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這已經說出那種清晰的深刻的具體的印象了。我們在這裡,完全可以馬上注意到.作者雖然情緒很豐富,卻不是模糊一片的.這關係著作者的個性,就彷彿有些尖刻的銳利的輪廓畫在他心靈的幕上。正因為如此,他能寫出小說,他能把自己感染的情緒,具體地給讀者一種清清楚楚的刺戟。有的詩人,完全和這不同,李後主便是一例,在李後主只會「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只會「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他完全在情緒的不可開交的紛擾之中,他真是像「一江春水向東流」,渾渾的濃綠的一片。曹雪芹卻像是秋水似的,一點塵土也沒有,一點泥沙也沒有,它照見一切像映在玻璃鏡子上似的影,它可以從容的紆緩的然而又含蓄了的道出前此所經歷的奇跡,我們見他壓抑著他的悲緒,把悲緒化入他的述說之中,他裝著不動聲色,他把喚起我們的共鳴的事成了功。而我們所得到的是什末呢:真切。我們把作者所熟悉的人物,也同樣的熟悉起來,我們把作者那些人物的悲歡,也同樣的悲歡起來。
怎麼才達到真切的地步呢?第一是能夠看。據克羅采氏( Croce)說,普通我們說看見一件東西,其實只是感覺到而已,並沒有看見。因為,假設你看見,你應該說得出來,否則在你腦子裡你也應該向自己描述得出。然而,你不能,你根本沒有印象,你根本沒有看見。比方,你朋友的面貌,你能在他不在的時候,在你腦子裡組織得出嗎?不一定,那末,你就等於沒看見。大藝術家卻是真真正正看見的(見氏所著《美學》Aesthetics 頁十一)。我們試讀下一段《 紅樓夢》 :
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就凝結在內,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笑。可巧痛玉的丫頭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她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她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尹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裡,笑道:「也虧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末她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的笑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的,她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豈不要惱的?難道看得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爬爬兒的從家裡送個手爐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第八回)
這是如何具體,如何入微,如何抓得住呢!我們可以想像.這些印象,是如何深深地刻畫在作者的心上呢!簡直刻畫得精緻,我們才在紙上見著如此精緻的副本呢!又如:
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環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老老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老老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幫子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撐不住,一口茶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哎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右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風姐兒,卻說山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她的奶母,叫揉一揉腸子;- 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去替她姐妹換衣類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老老。劉老老拿起著來,只覺不聽使;便.又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境拍在後捶著。(第四十回〕
這完全是十分成功的寫真.其中又有著作者所賦予各個人物的靈魂,因而這寫真也畢竟是創造的藝術,並非照像匣上的機械的攝影。
通常總以為後四十回不及前八十回,這完全是為一種心理所束縛,以為原來的好,真的好,續的便不好。這很像是受了中國古代書生對於經學的見解的影響,大家有今古文之爭,你說你是真的,我說我是真的,為什末爭真的呢,真的便是好的。對於《紅樓夢》也是如此,在未確定後四十回是高鶚的續書的時候,大家都很公平的去欣賞,而且說非常精采,一經證明是續書,大家都改變態度,我以為這是不對的。我以為高鶚在文學上的修養,或者比曹雪芹還大,而且他瞭解曹雪芹的心情,也只虧得他把曹雪芹所想要表現的統統給完成起來。高鶚實在可說大批評家兼大創作家的人,所以如果我們不時稱讚曹雪芹,我們也不應忘記贊稱高鶚。高鶚,至少和曹雪芹有同樣的寫真的手筆:
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寶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著笑道:「你兩個那裡像天天在一處的,到像是客一般,有這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會兒,才道:「你懂得什麼。」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這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裡說起?」黛玉也摸不著頭腦,也跟著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瞧著他笑。(第八十五回)
我們覺得高鶚更能寫人精神的方面。倘若容我作個比擬,則曹雪芹像托爾斯泰.高鶚像朵斯退益夫斯基,在以後遇有機會,我一定還要申說這一點,我願意讀者相信我這句話並不是沒經過思考就說出的。
2 .實生活中的活材料
為了真切.能清晰地看見什末.又能使讀者清晰地感到什末,這在材料的採取上,便有種相連的關係;就是並不在你如何選擇那奇異的,或者太理想化的資料,卻在你如何把平常的實生活的活潑經驗拿住。
在第一回裡,作者自己說:「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緻」;又在同一回裡,反對普通流行的小說,「太不近情」,我們就很看出來,作者正要寫得入情入理。例如他寫老人害睏的光景.
尤氏笑道:「我也就學了一個笑話,與老太太解解悶。」賈母勉強笑道:「這樣更好,快說來我聽。』」尤氏乃說道:「一家子養了四個兒子.大兒子只一個眼睛,二兒子只一個耳朵,三兒子只一個鼻子,四兒子倒都齊全.偏又是個啞吧。」正說到這裡,只見席上賈母已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尤氏就住口,和王夫人輕輕叫請賈母安歇。賈母便睜眼笑道:「我不睏,自阿閉眼養神,你們只管說,我聽著呢。」王夫人等道:「夜已深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了,明日再賞,十六月色也好。」賈母道:「什末時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她們姊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也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有三丫頭可憐,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第七十六回)
老人往往不肯自信是老了的姿態,充分表現在這裡。這不是什末理想,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最平凡的事。然而就令毫不加減地描述下來,卻已經有著意義了,這透漏著人是如何執著於青春的時光的一種情緒。
作者之能抓住活的生活,真叫人沒法用別的字去禮讚他,除用了「天才」。我們看: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寶哥哥,林妹妹,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說:「偏你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又該你鬧麼愛三了。」寶玉笑道:「體學慣了,明兒連你也咬起來呢。」湘雲道:「她,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是;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她呢,我就服你。』」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她!- 我那裡敢挑她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愛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了?」說的眾人大笑,湘雲便回身跑了。(第二十回)
這不但是寫生,簡直是傳聲了,還有:
正說著,見賈母房裡的丫頭,找寶玉林黛玉去吃飯。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走。那丫頭道:「等著寶二爺一塊兒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不同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 … 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遭,她心裡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她呢,過一會子就好了。」一時吃過飯,……便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飯了,賈母因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末好的?,寶玉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妹妹在那裡?賈母道:「裡頭屋裡呢。」寶玉進去.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坑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這是作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控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丫頭說道:「那塊細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它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它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自是納悶。見寶釵探春等也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林黛玉做什麼呢?因見林黛玉裁剪,笑道.「越發能幹了,連剪裁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騙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剛才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裡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第二十八回)
完完全全是活的生活,史湘雲的「愛哥哥」的咬舌,林黛玉的「理他呢」的利嘴,在我們耳裡,就像恰有其事的鼓蕩著。
因為他是寫生動的活的生活的,所以有時寫得過火,但也依然令人覺得可信;
香菱聽了,默默地回來。越發連房也不進去,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見此言,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著她笑,只見她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實在瘋了,昨夜唧唧噥噥,直鬧到五更才睡了。沒有一頓飯的功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她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了,一回來了呆了一日,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這會子另做呢。」… … 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來了… … 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著詩和她講究。……香菱自為這首詩妙絕,聽如此說,自己又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她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下竹前,挖心搜膽的,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第四十八回)
3 .活的語畝之運用和民國文學
為了真切,便需要採取實生活中的活材料,而在這些材料之中,最能夠表現那生動的神情的.是活的語言。曹雪芹在這方面,非常成功。這大概因為他在有這種天才之外,又加上他的生活環境:他既是旗人,在說話場面上,當然是講究慣了的;而且,他之運用活的語言,乃是意識著的.乃是有著要達到真切的目的的,這自然和一般偶然用白話寫小說的人不同了。
一個民族生活久了,他們的語言自會進化得將表現力豐富起來。可是,在一般人,用儘管用,只能在口上,不能寫在紙上,而且也不知道這種活的表現法的優長。好像一地方的風景,大家天天守著,便很容易忽略了那佳勝。只待會取材的攝影家,一照下來,擺在鏡框裡,人人也會稱讚了。一個文學家的運用活的語言,恰也當得起這個比擬。不錯,文學家要創造表現法,然而你須知道,創造的表現法是遠不如活的語言之直接的;創造的表現法,是必待於被民眾採納了去,修飾了去,織入民眾的活表現法之中,才有存在的價值。
文學家的運用活的語言,完全是一種提醒的功勞。我們從他的運用裡,我們發見我們表現法的美麗,我們因而自信我們自己,我們信我們有著微妙的情思。我們被這鼓舞,我們才愛我們自己,我們才樂意尋找自已的優長,之後,才能發揮,改良,企求著巨大的進步。可有一個民族不自信,而能夠自救自立的麼?沒有的!一個民族自信的原動力.往往是文學家的運用活語言的技巧。我們所感謝於國民文學的創造者的.就在這一點。
人,絕不是僅僅一副機器,尤其不能僅僅是一副殺入的機器。他必須有理性,比理性還重要的,他必須有感情。假設我們承認這一點,我們便不能不重視梢神上的文化甚於一切,我們就不能不敬重代表這種文化的偉大文藝。現在我們叫著救國了,我們要在這個民族眼看著滅亡下去的夕陽裡,衝開那黑的長的夜,我們要創造像早晨似的生機盎然的光明,那末我們應該如何推崇我們的大作家呢?
可是不,在過去,我們全沒想到這。我們要知道,曹雪芹的時代,就恰是在德國歌德的時代,也就是在法國盧騷的時代。盧騷生於1719 年,曹雪芹生於1717 年,曹雪芹比盧騷只大三歲。歌德生於17 49 年,這時曹雪芹是三十二歲。我們一對照.便非常有趣。還有俄國普希金是生於1799 年的,只在曹雪芹死後三十六年。可是除掉曹雪芹,我們試看他們的影響,以及受國民的愛護稱讚的程度,我們便只有慚愧的苦笑了。直到後來1 訓犯年在曹雪芹逝世業已百三四十年了,才有王國維大聲疾呼的說:
苟知美術之大有造於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
又說:
… … 人而自絕於救濟則已耳,不然,則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
更為了一般人忽視《紅樓夢》而憤慨著說:
我人於作者之姓名,尚未有確實之知識,豈徒我濟寡學之羞,亦足以見二百徐年來,我人之祖先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誰使此大著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書之精神,大背於我國人之性質,而我人之沉溺千生活之欲有如此也!
這些話,當然在現在己經不很對的了。我們所取的是他對於國人忽視「此宇宙之大著述」的激昂態度。近代人多少好一些了,在1931 年陳銼發表了一篇《 歌德與中國小說》 ,他說到外國人的忽視這「最偉大之長篇小說一,也不平起來了:
而中國之第一長篇小說,全世界最偉大之長篇小說《紅樓夢》;至今見之千歐籍者僅有H . Beneraft Joly 在1892 年之英譯五十二回本,1929 年王際真之英文簡述本,以德國近代最有名之中國學者衛禮賢,對中國經學及其他方面,成就如此之大.而其所著《中國文學史》中,對《 紅樓夢》並不瞭解,甚至謂《紅樓夢》 為禁書,至今在歐洲獨享盛名之格汝伯之《中國文學史》 ,其中對《紅樓夢》 ,乃自謝不能談。
其實.我們也怨不得外人,我們也不必專指望著外人,果然是好的,我們便須要說明出來。說真的,在國內,也依然很少從心裡承認這部書的地位的。在反面,我們卻聽見文學是談不得的了,只有飛機救國。中國到這步天地,我也壓不住說不愛國了,然而我見了那方式的不同,至少,那般單以為飛機可以救國的,是和那單以為棍術可以救國的,在我覺得沒有分別,同樣的有著可敬的熱血,卻同樣的有著可笑的短視。我總覺得先要問何,所謂愛國,我們是希望這國家存在了,究竟為什末要她存在,有什末存在的價值,可以存在的是那一點?這必須檢討自己的文化。不單自己,一切民族,為人類文化而存在。我們即便用飛機,即便用棍術,究竟是個手段罷了,而且也只是許多手段之一罷了,我們不容忽略,而且還不容不特別重視我們的文化。我真不知道,以暴力而生存著的,有什末意義。
從愛國到救國,從救國到文化,從文化到國民文學,從國民文學到運用活的語言,這是上面順嘴說了的一串。我的意思.要使大家相信,運用活的語言,並不是件小事。因而就單只以運用活的語言的技巧.曹雪芹的天才,也已經當得起國民文學的創造者的地位。
在活的語言裡,真有書本上所決找不出的相抵的好表現法。在我們受了學校教育的人,簡直應該自羞.我們的話,字字是枯燥的,窘迫的。那表現的能力.不知乏味,微弱到什末地步。我們的話,是像乾柴火似的軋軋拉拉的亂堆一起,這裡面毫沒有生命。這大概因為在過去吸收東洋所介紹過的西方文化太急切了的緣故,生生地把他們的表現法也硬拿了來了。殊不知這不經大眾吸收、潤色、修改過的語言,只是點畫罷了,這很像不懂日本文的中國人,見著日文便按著中國字讀出的光景,結果非驢非馬,把天然的語言之美的組織打破了。這是白話文運動墩大一個致命傷。差不多人人感到,各種文字的作品沒有不能讀的,獨獨中國現在流行的白話文不能讀。文言文是死的,不錯.然而經過了四千多年的文人的推敲修飾,有時我們懷疑這不覺悟的白話文運動是否可以與文言相抗。文言文在1917 年左右所遭白話文的襲擊後的慘敗.是不是文言文本身的問題,還是大眾因社會變動無暇來接受這需要長期的訓練才能領會才能運用它的聞題,抑是防守言文之壁皇的人之其他智識太乏的問題,這都是還值得人去想一想。總之,白話文不屈服於大眾的活語言之下,是一定要沒有進展,或者消滅的。最低限度,不關係專門的智識的用語,我們該向大眾探求。我們必須向那沒有教育,沒有知識,沒被我們這通用的惡劣粗糙的語言束縛成習慣的人,找那有聲有色的表現法。
在《紅樓夢》,可以完全證明了我這話。在讀到這些表現法之前,我門不妨盡力想從我們現在通用的白話之中找出相代的字樣來,假如找得出,我們再不妨把那表現法的力量比較一下。我們就可以一點話頭也沒有了。我還要說那句話,那能運用活語言的作家所作的只是提醒的工作,在他運用之後,我們也馬上會知道這樣表現時的親切,然而可惜我們自己運用的能力,卻被某種勢力所馭散而喪失了。我們試看:
劉老老兩手捧著喝,賈母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第四十一回)
李紈見了她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第四十二回)
賈母聽了,呵呵大笑道:「到底是我的鳳呀頭向著我。」(第四十三回)
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第四十六回)
聽那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弄鬼掉猴的。」(第四十六回)平兒方欲說話,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摻。」(第四十六回)
吃了小半碗,又嫌絮了不香甜。(第三千四回)
只見寶玉左邊臉士起了一溜燎泡。(第氣十五回)
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說,扎殺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作什末?香菱紅了臉,只管笑。(第六十二回)
只聽得外間屋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道:「你快出去拉拉罷,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芳官,那裡隔肢呢。」(第一七十回)
你來把我這邊的被掖一掖罷!(第五十一回)
晴雯睡在暖閣裡,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說道:「我那裡就害瘟病了,先怕招了人。我離了這裡,有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第五十一回〕
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再過去,果然我就不濟鳳丫頭不成?」(《第五十蘭回)
說到這裡,那聲兒便嘎咽起來,說著,又醒鼻涕。(第一百十三回)
我們不再舉了,這些就多少夠我們幫著說明活語言的力量。在這所舉的例子之中,我們可以看出幾點:(1)有的名詞,你不用活的語言就說不出,像「一溜燎泡」。(2 )有的動作,在實生活裡已是離不了的,在新士大夫的白話文中卻還沒給它想出名目,像「醒鼻涕」、「嗆了」、「牙摻」、「隔肢」是。假若你免強說來。必是「用一隻手擠著鼻子,將鼻涕由鼻子同手的共同作用摔將出來」, 「喝的東西該是由食道裡下去的,卻叉人氣管裡了」, 「許多細沙子在口裡,有種麻沙414 沙的吐又吐不淨的感覺」,「用手觸人的發癢的地方來逗笑」,這就不知笨到什麼地步了,而且就在這笨的表現之中,已經看出,依然利用了大眾的活語言,像「摔出來」,像「麻沙沙的」。(3 )有的動作,在白話文裡說得不恰是那種動作,而活的語言中,卻是給人以清楚的印象,像「掖一掖」。假若你說把被子給我蓋得好一點,這就完全模稜起來,假若你說把被子給我向裡按一按,或者掩一掩,這意思便另有一種意味。完全不能代表你那時所要表現的動作。(4 )在活的語言裡,動詞乃與副詞合而為一,你不必另加副詞,那已經很生動,這買在是太方便了,像「扎殺兩隻泥手」。(5 )活的語言的動詞,吸收著詩意的具體的形容,像「掉猴」,藝術上的表現法,最可貴的就是具體的,動詞的性質卻根本是偏於抽像的,竟然有著具體的詩意的技巧,這真難得。(6 )活的語言的動詞,比士大夫的白話文來得簡捷了當,免掉了附帶而起的不相干的無味的或者學識上的死板的概念。像「向著我」、「絮了」、「招了人」、「濟鳳丫頭」,而不說「為我作好意的打算」, 「頻數得使我厭棄」, 「傳染」, 「任憑」等,我們便當前即是的握住那單純的有力的意念了,否則就像傳染一詞吧,我們總不禁想到微菌呀,消毒呀.報上的什末氏藥膏的廣告呀,某某醫生的診例呀,……多末可厭,說「扭」,是非常乾脆的。現在我們很可以看出,就藝術的觀點上看,大眾的活語言是高出新士大夫運用的白話文萬倍的。我們真感謝造出這樣詩意的語言的大眾,同時,我們也不能不感謝這能夠運用到紙篇上的作家。我們又要注意曹雪芹運用活的語言的勇氣和方法,他打破平仄,他打破字意,直然是像用了注意符號:
趙姨娘說:「這有何難,我攢了幾兩體己… … 。』(第二十五回)
這個攢字在平常讀是陰平字,在這裡當積貯的意思,便是上聲字了。又如:
「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你也武把人看得小器了。… … 」(第六十七回)
探春笑道:「紫鵑也.太小氣了。」…… (第七十回)
這兩個「小器」「小氣」的意思明明相同,在作者一點也不避諱,只求是活的語言,什末俗字白字,儘管用去。這在現代人看來很平常了,然而起初提倡的時候,也不見得不詫異的罷。沒有這種勇氣,是沒有法子吸收活的語言的。
用了活的語言,不僅只本身令人看到這些表現法的力量,而且提示人想起類似的,或者別的活的表現法,如果照理想上推下去,我們所有的活的語言,都可以盡量地織入文字。這是多末痛快的事。例如:
只見那些丫 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兒。〔 第二十九回)
在我老家利津便把門檻兒讀作「門欠兒」。還有:
賈母還說可憐見的。(第二十九回)
在我老家便把「可憐見的」說作「怪談千人的」。這種提示的功勞.真不可沒。
這也看得出,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裡對於運用活的語言上,也有顯然的不同。大概曹雪芹是用得很多很多的,這因為曹雪芹注熏外部的描寫,高鶚用得比較的少,因為高鶚是注重精神的描寫。這依然可以用曹雪芹像托爾斯泰,高鶚像朵斯退益夫斯基來比附。以上還是零零碎碎的說作者所用的活語言。當然,表現得最充分的是書中流利輕巧的對話。我們也必須注意所謂活的語言與新士大夫的白話文的不同,並不僅只在幾個名詞動詞的不同.這猶之乎文言文和白話文的不同,並不僅只在「之」和「的」的相異.還該就全般的,成套的,來窺見它們各有各的特性。
假設按我這選擇下作為好的對話的例證抄出來,是共有五段,現在我想只引一段,其徐的只把名目說出好了。可是,我剛要選擇那一段最能代表的時候,我就有點捨不得,還是都抄了出來罷。有人說批評書是不宜於引用原文太多的;我現在不曉得這理由何在,我只覺得假如評得中肯,說出一二句便夠的,評原不必許多,至於原文.倒應該該引多少就引多少;這也是由經驗上得來的教訓,假設你在書評上不引用原文,只注上章數頁數,在讀者是很容易得一個冷淡的印象,而且書評看得多了,那有許多真找原書來查出瞧瞧的,即便那反對引用原文太多的人,也只是一種心理:「你引用這許多原文,還算你作的嗎?」更確切的說.「你別看寫得這末長,除了引用原文.是沒有什末的!沒寫那末長,而看來那末長,是太不公平的!」充其量,只是一種心理,而且似乎並不很光明,我為了一般的讀者,為了原著,我還是該引用多少原文,就引用多少,反正真正大著作.整個抄來了不是不值得,度量小的人儘管把我文章的質量,因引用原文而打上折扣.我都聽著。五段好的對話,依次抄來:賈璉遂問別後家中諸豐,又謝鳳姐的操持辛苦。鳳姐道:「我那裡管得這些事來,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褪,我就當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過兒回,太太又不許,倒說我圖受用,不肯學習,我除不知,每捏著一把汗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那一個是好纏的,錯一點兒,她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她們就指桑說槐的抱怨,坐山看虎鬥,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不壓入,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更可笑那府裡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做情允了,.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後悔呢,你明兒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她。」〔第十六回)
這些話的好處,便在假。沒有一句不假。處處炫人,處處逞能,處處邀功,卻都從反面說出。其流利、輕巧、周折,恐怕便你只覺彼動聽,就不想到這些鬼話的可恨了。次是;
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兒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程子,討個沒臉,強似受那倡婦的氣。」後面寶玉袋玉,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她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寶玉點頭歎道:「這又不知是那裡的帳,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帳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說道:「誰又不瘋了,得罪她做什末?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任.犯不著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 (第二十回)
在緊張的空氣之下,展開了有聲有色的國語。我們在其中決見不到什末「所以、因為、但是、理由、原則、… … 」等字樣。那些東西完全是表現上的障礙!晴雯的話,看來簡直以為是聽得見的。再看:鳳姐笑道:「別拉嗓,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末,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她興的這個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大滿了,就出來了。」(第四十三回)
因為簡短,力量更集中。這也是活的語言的一個優長。在這裡,我不能不想到現在流行的短小的句法的不敢輕子贊同。大概是個反動.白話文剛興起,句子太歐化了,冗長得沒有道理一般人也並沒十分作緻密的句法的試驗,但就漸漸厭棄了,而代之以短小簡峭的句法。同時,也是時代所要求,時代所反映一切在匆忙的狀態中,什未東西都在飛也似的進展,以與迅急的時代的齒輪相應。表現於文字,也著了這個色調。在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的社會漸漸崩潰,一切資產階級以及依附資產階級為生的智識分子,處處感到幻滅的哀愁,在各方面都抱了麻醉的得過且過的苟安心情,因而,不是短小的甚至不是短小到只徐了單字的文字,是不能喚起他們的注意。- 因而文字的句法突然變了。可是,我們仔細一想,這一點也不是正常的情形,如果只是對於長句的反動,那末這太短的短句也是暫時的,終於恢復適中;如果是由於社會變動,那社會一旦安定,也必定使這種變態不再存在。也許是我的偏見,我以為文學必定要和語言合而為一的,假若把文字割裂得毫無組織,只是些作為刺戟的字.我以為這本可以不必要文學,都用機械的符號得了,現在也未嘗不有竟敢主張文學可以是符號的,我沒有別的話說,只希望他研究研究人的語言和思想情緒的關係就會知道自己的錯了。我堅決主張.文學必須是和語言為一。簡短也可以儘管簡短,那也是在實際的語言裡的簡短.決不能破壞了活語言的有機的組織。還有:
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裡住著,不能多弄些頑意兒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有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她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末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們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若果真交與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格,一個采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噪不清,她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她們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聽她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她來了,忽然想起她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她更生氣了,誰知她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些話,不說她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旬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找細想我一個女孩子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裡還有好處去待人?(第五十六回)
最難得的還是最長篇的對話,這在普通小說裡很不經見。在《紅樓夢》,彷彿越是長篇,卻越見出那流利的美。以上還是些姑娘們說話,比較上代表高一等的階級,下面選出的一段,是一個僕人說話,而且是長篇的:
興兒笑嬉嬉的在炕沿下,一頭吃,一頭將榮府之李,備細告訴她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斑,一斑四個,共是八個人.有幾個是奶奶的心腹,有幾個是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卻敢惹。提起來,我們奶奶的事,告訴不得奶奶。她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裡.見得她?倒是跟前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她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小的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如今閤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兩個,沒有不恨她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她。皆因她一時看的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喜歡,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她;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了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她會過日子,但不知苦了下人,她討好兒。或有好字,她就不等別人去說.她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她自己錯了,她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她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她正經婆婆太太都嫌了她,說她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若不是老太太在裡頭.早叫過她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著她這等說,將來你又不知怎樣說我呢?我又差她一層兒,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樣說.小的不怕雷劈末?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時.若得了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如今跟爺的幾個人,誰不是面前背後,稱揚奶奶盛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願來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你這小猾賊兒,還不起來?說句頑話,就嚇得這個樣,你們做什末往這裡來?我還要找了你扔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道:」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她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只怕三姨兒的這張嘴,還說不過她呢。……。」尤二姐笑:「原來如此!但只我聽見你們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她這樣利害,這些人如何依她?' 』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第一個善德人,不管事的,只教姑娘們看書寫字,針線道理,這是她的事情,前日因為她病了.這大奶奶暫管了幾日事,總是按著老例兒行,不像她那末多事逞才的。我們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了;二姑娘混名兒叫二木頭,三姑娘的混名兒叫做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戳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雞窩裡出鳳凰;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末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找們家的姑娘們不算外,還有兩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孩兒.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孩兒,姓薛。這兩位姑娘,都是美人兒一樣,又都知書識字的。或出門士車,或園子裡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們家規矩,大小孩子進得去,遇見姑娘們,原該遠遠的藏躲著,敢出什末氣兒呢?」興兒搖手道:「不是我們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說得滿屋著都笑了。(第六十五回)
我們欣賞這些巧啦的對話,我們在有著真切之感以後,我們也未始沒有一剎那,會想到《紅樓夢》 中的人物,都那樣聰明.說話都那樣委婉動聽,真是劉老老所說,就連大觀園的雞,下的蛋也俊了。我們會可以想像得出.作者的心思是如此微妙的,不然,是創造不出這些妙微的靈魂的。
在作者.受了活的流利的對話的影響,不但寫人對話時,那樣生動逼真;就是自己作敘述的文章,也依然像是好的對話,那句法也顯然有著對話的特色:
尤三姐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子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緩緞新整,便用剪子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第六十五回)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該斷了線,那風箏都飄飄飄搖的隨風而去。一時只有雞蛋大,一展眼,只剩了一點黑星兒,一會兒,就不見了。(第七十回)
這些並不是對話了,但是那對話裡所有的輕快婉嗽,一樣的充分的擺在這裡。
不錯,作者有藝術家的天才,事情給他清晰晰的印象,但是.也因他有方法.他把活的有力的語言運用了去,這就更使他的藝術天才充分施展出來。假設民間的歌謠,是可以襯出大詩人的詩篇的光彩,像德國海特兒(Herder )的提倡歌謠,使歌德聽從了去,便發揮了他的詩才。同樣,民間的活的散文- 對話,也是可以使大小說家完成他的巨製的,這例子便是我們曹雪芹的《紅樓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