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與紅樓
自從在小說史上第一部最著名的言情小說《紅樓夢》流行以來.以後的言情小說,幾乎沒有一部不受到它的影響。當然,茅盾的《 子夜》 是一部暴露真實社會的小說,也許與《 紅樓》不會有什麼牽涉吧?不,絕不,一涉及戀愛或言情,不管有意的或是無意的,總是很顯明的令人看出受到『紅樓》影響的地方來;雖然,這影響,著者是把它掩飾在很複雜很錯綜的結構之內的。
《紅樓》只是言情,故拿出一位風流公子的賈寶玉做主角,用兩位表姊妹寶釵、黛玉做陪,故事就這樣的開展下去。《子夜》卻是社會小說,故推出一位老謀深算的資本家吳蓀甫做主角.用杜竹齋和趙伯韜作陪,故事也就這樣的開展下去。不過因為要寫吳蓀甫,卻不能不寫其家世;因為要寫其家世,一些浪漫的戀愛故事,就不得不佈置進來。這裡,在人物的連屬上,在人格的描寫上,在故事的穿插上,如果仔細去讀,立刻就可以發現與《紅樓》的關係來;而這關係還是俯拾即是的。
第一,我們先看一看在《 子夜》 裡各個人物的關係。《 子夜》 的主人翁是吳蓀甫,他的家庭除父親吳老太爺之外.有姊芙芳、妻林佩瑤、妹惠芳、弟阿營,和小姨林佩珊。他的姊夫是杜竹齋,有弟學詩、子新等。他的舅父曾滄海,有了家駒。此外又另有表侄女張素素,也是書中的要角。我們暫以賈寶玉代吳蓀甫的位置罷,貝壓芙芳、惠芳正相當於元春、探春。曾家駒雖系男子,卻相當於林黛玉的關係。張素素有些近於史湘雲。杜竹齋也是男子,相當於李紈,杜新捧一如賈蘭,正是竹齋的兒子。交際花徐曼麗則情形很像檻外人妙玉。假如我們再假定林佩瑤為薛寶釵的話,則《紅樓》裡榮國府的人物,每人都透露了一些影像。雖然這個影像是撲朔迷離的;但其中誠不無蛛絲馬跡可尋啊。
第二,我們再看著者是怎樣的給所描寫的人物的性格。我們且先看一下吳太老爺的這一對「金童」和「玉女」罷。在最初描寫阿萱說:
這位七少爺今年雖已十九歲,雖然長的極漂亮,卻因為一向就做吳老太爺的「金童」,很有幾分傻。(頁十三)。以後在寫到七少爺阿萱時,什麼讀范博文的詩集、玩飛鏢和弄劍,那一件都是給他一個絲毫不識事務的形像。這何等唯妙唯肖地像那時常發著呆氣的「通靈寶玉」的後身!在性的方面,著者又補上一個林佩珊.她在她的姊姊詢問她對於結婚的意見時,這樣說:「找覺得每一個人都可愛,又都不可愛。」(頁一八五)。「老是和一個人在一處,多麼單調!你看,你和姊夫!" (同上)。
「我想來,要是和小杜結婚,我一定心裡還要想念別人—— " (頁一八六)。
「結婚的是這一個,心裡想的又是別一個,—— 啊,啊,這是多麼討厭的事呀!" (同上)。
在范博文很懇切然而憤怒的請她表示她自己究竟是不是愛他的態度時、她曾經這樣說:
「我自已就在這裡,坐在你旁邊。這好半天和你說話的,就是我自己!- 但是說另外還有我自己呢,我就從來不知道,從來也就不想去知道。姊姊對我說了許多話,又叮囑我要守秘密,但既然你問我,並且姊姊的話也連帶著你在內,所以我到底照樣背了一遍。你問我是什麼意見?- 好呀。我向來沒有什麼一定的意見。我覺得什麼都好,什麼也都有點不好。我向來是不愛管別人的什麼意見。- 怎樣?你還不滿意.還覺得不夠麼?- 那就太難了!" (頁一六一)。就是在她和「不對輩」的杜新籜已經發生過了關係,她的小小的靈魂,還是「並沒有覺醒了什麼真正意義的戀愛,她一切都不過是孩子氣的玩耍罷了。」所以她還這樣的問過新籜:
「那麼誰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頁五五四〕
「可是他們要把我給了你家的老六(杜學詩)呀!" (同上)。
同時又有一個「萬能博士」杜新籜,他的人生觀卻又是「看著又不慣,但又什麼都不在乎」(頁一八一)直到林佩珊讓他想個方法好結束他們兩人的終身大事時,他卻說:
「不錯,我們有過關係!但是珊呀!那算的了什麼!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玄!你的嘴唇依然那樣紅,臂膊依然那樣柔滑.你的眼晴依然那樣會說話!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麗.可以使得未來的正式丈夫快樂,也可以使得你自己快樂,難道不是麼?」(頁五五四)。
「這到不很有味!老六這人也是天字第一號的寶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緊,人生遊戲耳!" (同卜)。
在另一處他又這樣的微吟著:
「且歡樂哭,莫問明天;醇酒婦人,- 沉醉在美酒裡.銷魂在溫軟的懷抱裡。」於是他忽然揚聲叫道;「你們看,這樣迷人的天氣!呆在這裡豈不太煞風景!我知道有幾個白俄的亡命客新辟一個遊樂的園林,名叫麗娃麗姐村,那裡有美酒,有音樂,有舊俄羅斯的公主郡主貴嬪名媛奔走趨承;那裡有大樹的綠蔭如慢,芳草如茵!那裡有一灣綠水,有遊艇!一噴,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邊的快樂,我想起了法蘭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熱情!" (頁二七四)。
這三個不折不扣的癡人(雖然不都是情癡),合攏起來,在活畫出一個完整的賈寶玉的畫圖!任憑著者寫的是現代小說,是廿世紀的人物,但我們敢武斷的說,除非有意模仿,像這樣的三個人,在現在的上海,是尋不出來的;就有也絕對不會同時能聚會到一起的!又何況阿置是在做吳太老爺的「金童」,這和賈寶玉做賈母的寶貝,不正是給我們以尋味的線索麼?
其次,我們再看吳太老爺的「玉女」- 惠芳四小姐.她是個在鄉下居慣了的姑娘,到了上海,為著愛范博文而又不敢公然去進行,性的苦悶,竟使她和哥哥呆蓀甫當面衝突,竟想要拾起來阿爺的《太上感應篇》做隨身的「法寶」,想要清齋繡佛。終因為「六根不淨」, 「靜修」是不易的。最後和張素素同居起來,離開了吳蓀甫的家庭的羈絆。這一面的的確確是惜春的縮影,而另一面卻寫成了「走火」的妙玉。著者雖然藉著張素素的口中說,「你有過一時好像不是了,現在你又回上了老路!" (頁五四二)但把《 紅樓》 上兩個人化做一爪入的性格來描寫這企圖,終久是不易完全遮掩的!張素素不但她的地位和史湘雲相同,就是她的性格和行為,雖然這位「蘋果綠的女郎」(頁十六)未曾醉眠芍葯棲,但她是最勇敢,最爽直,最革命的。她企圖著參加五份紀念日的群眾示威遊行,她敢把蕙芳四小姐從吳公館帶走,她和史湘雲的直爽和敢做敢言,也是真正的一個模型的人物。
假如我們再要引伸的話,劉玉英的風騷淫蕩,可以比之尤二姐。曾家駒的橫吹直撞,做了「第二十三名的這個," (指黨員)(頁一七九)有些像薛蟠。林佩瑤的性格聰穎,而又善病土愁,和雷參謀的情致纏綿,有些近於黛玉。杜竹齋的小心謹慎,遇事打算,認利不認人,倒有幾分王熙鳳的模樣;而在行為表現出來的吳蓀甫,也和《紅樓》 裡的賈政,有十二分的相像。至於吳太老爺的像賈母,則又可不言而喻了。
第三,在故事材料的佈置上,也充分的表現著《紅樓夢》化。這裡有幾對戀愛關係的人是林珮珊和范博文,蕙芳和范博文,都是表姊表弟式的戀愛,這和寶玉和寶釵黛玉的戀愛是有相同之點的。林況珊會和「不對輩」的杜新捧發生關係,而《紅樓》上的寶玉也可以和秦可卿發生關係,也很可以對比。至蕙芳曾在夢中和范博文偷惜,寶玉也曾在夢中喊著「可卿救我」,也是何等有趣味的關照喲!
至於在寫吳蓀甫的家境上講,起先是大出殯,接著和趙伯韜做公債大捷,益中公司成立起來,盛極一時。以後是工廠罷工,公債賠累,以致一敗塗地。這和《紅樓夢》的事情比較:一起始的《 紅樓》 ,也是以大出殯的局面開場的。接著是賈妃歸寧省親,建築大觀園。終則兩府同時查抄,家道中落。雖其中的情節不盡相同,事件不盡相同;但結構上大波瀾的起伏,委實令人處處覺到前者的描摹有受到後者的影響和啟示的痕跡。
不過.終久因為《紅樓》是言情的小說,《 子夜》 是寫實的創作。一個是代表十八世紀的社會狀態;一個是描寫二十世紀的「羅曼司」。(原著的英文書名是The Twilight a Romance of China in 1930 ) ,各自具有其獨到的作風,各自具有其特殊的成就,又各自具有其文學史上不可磨滅的成績!我們當然不會愚蠢的發現了《子夜》是部份的受到《 紅樓> 的影響,而遂認定《 子夜》 的價值,便要比《 紅樓》 低得多少;我們的結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