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女性美
一部《紅樓夢》,嘔心血,濡大筆,開生面,譜奇情,主意卻說是要使「閨閣昭傳」,寫出作者「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為的是「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然而「百回大書」,若想從現代小說家所謂「描寫」的角度去尋找,看曹雪芹是怎樣「捌寫」這「一干裙釵」的體貌形容,那結果或許要大「失」所「望」。
曹雪芹有他自己的理想的女性美,更有他自己的理想的藝術見解。描眉繪鬢,品頭論腳,這些地方,他不屑寫;縱使有之,也是輕輕點到為止一筆帶過。他著意而寫的是她們的神情意態、苦樂悲歡。——其實,就連:這,你若不懂他的筆法,專從「正面落墨」處去找尋,大約也編不成一部《紅樓夢「描寫」辭典》的。《紅樓夢》之不同於流俗筆墨,自具其超妙文情,恐怕這也是原因之一。
以上是總言其大略精神命脈。若搜索特例,務窺一斑而嘗一臠,那麼,自然也不無可說的話頭。
林黛玉,是讀者最熟悉的女主角吧,可是你能閉上眼睛,想像出一位面貌體態清楚分明的林黛玉來嗎?不知別位,我就不能。我所知於林姑娘的,仍舊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露非露含情目」(據諸鈔本合參,當是如此。其詳請看拙著《石頭記鑒真》)。「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那幾句話傳其神情而已。
至於薛寶釵,除了「臉若銀盆,眼如水杏」之外,大約我們就會想到她那種會使寶玉欣賞羨慕的「雪白一段酥臂」(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這真是曹雪芹的特筆,破例地寫到女性的肉體之美。——這就難怪過去曾有人說,林、薛是「靈」「肉」之別,賈寶玉在這點上也不是完全能免於內心上的矛盾的,云云。我不是要來談這個的,我要說明的還是曹雪芹如何來寫女性美的筆法問題。
然而,曹雪芹又不止如此,他居然還寫到「曲線美」呢!——讀者若覺我這是荒唐之言,故作驚人之筆,譁眾取寵,則請看真憑實據,便可分曉。
曹雪芹寫香菱,只寫到她那一顆胭脂㾵;寫鴛鴦,只寫到她臉上的幾點碎麻子;寫平兒,……那我實在想不出到底是什麼「特徵」;寫司棋,會寫到她的「高大身材」;寫晴雯,我們記得她有點「水蛇腰」;寫迎、探、惜三春,也只說過「肌膚微豐,合中身材」、「削肩細腰,長挑身材」、「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等話;到寫鳳姐,是「身量苗條,體格風騷」了,這就有點接近於現代所謂「曲線」了。然而還只是「接近於」,還並不真正是。
真正是的,是寫史湘雲。
大家一定記得:第四十九回書,「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時,「一時史湘雲來了」,大家起先看她從頭到踵,一色重裘,以至黛玉打趣她是個「小騷達子」(當時滿洲人呼蒙古人的輕蔑語);湘雲卻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說著卸了外衣一看,只見她:
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褙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腋褶子,腰裡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
脂硯齋十分湊趣,在此最後句下便批道:
近之拳譜中有「坐馬勢」,便似螂之蹲立,昔人愛輕捷便俏,閒取一 螂,觀其仰頸疊胸之勢。今四字無出處,卻寫盡矣!——脂硯齋評。
這是「書外」的一種「反應」。而書中人物對此卻也有「反應」,因為:「眾人都笑道:偏他這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看官們讀到這裡,一定笑說:看你扯到哪裡為止。你舉的不管「書外」「書內」,都不過是說湘雲的男裝樣式罷了,這怎麼和女性「曲線美」拉到一起。所謂適得其反耳,君將何以自圓其說?
我說,且慢,不要忘記了乾隆時代的女裝是什麼樣子。曹雪芹筆下的女兒,雖然大都是滿洲旗人,她們所穿的旗裝卻是無一處和我們今天的可身而裁的「旗袍」相似,正相反,那時卻都是寬袍大袖,那種寬大衣裝不是要「顯露」、而正是要「掩藏」女性體態上的線條。
明白了這一層,就會想到,湘雲的體態美,只有在「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的時候才得以例外地顯現出來,——只有這樣打扮時才使得眾人耳目一新,突然叫妙。
湘雲的體態,雪芹交待得分明:蜂腰猿背,鶴勢螂形。螂形二字最妙其中包括了「蜂腰」,又經脂硯指出了「疊胸」,還有……,那就也要加上讀者自己的「反應」,不必我一一點破,大嚼無味。
我不知道現代人對「曲線美」一詞的共同確切定義究意何似,如果裡面包括著女性肩、胸、腰、臀等軀體部分的豐、煞、起、伏的特點所構成的線條的美,那麼,曹雪芹所寫於史湘雲的那幾句話,恰恰就是指的這些。
曹雪芹寫了「曲線美」,分毫不虛,而他寫來竟是一點也不令人肉麻的。同時還使我們「看到」,史湘雲是最合乎現代女性美的眼光的「裙釵」之一。
【附記】
此文發表於香港《大公報》,年月失記。雪芹對湘雲處處用特筆,舉此例以明之,並且這也涉及到了雪芹的藝術觀,故宜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