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本旨

《紅樓夢》的本旨

《紅樓夢》的本旨

紅樓評論

《 紅樓夢》 是超越時空的。從它誕生以來關於它的話題、評說已綿延二百餘年,因它而誕生的專門學問「紅學」,至今「已經成為一門世界性的顯學」。《紅樓夢》 還要「無盡地探索下去」1 。之所以說「無盡地探索」,實在也是不得已的事。兩個世紀過去了,人們連它的「主旨」「本旨」究竟如何也還說不清,道不明,依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見仁見智」原來也屬必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則因為《紅樓夢》 是這樣一部活生生的,如同生活本來一樣豐富得無以復加的百科全書,「而且不僅是封建社會的」2百科全書,一則是因了讀者的眼光有種種。因而,任何簡單的概括說明都難以概括說萌,任何評判都不免失之偏頗,難以服人。

《 紅樓夢》 真是不說也罷- 欲罷不能!筆者不揣淺陋寫此文,也有欲罷不能之意。所說是關於《 紅樓夢》本旨的一點思考,不敢有勞辦家學者,便不說「就教於方家學者」的客套話,想必「話說紅樓」的滄海,總是容得一粟的。

《 紅樓夢》 的內容儘管無比豐富、複雜,它的主旨也並不單純,但曹雪芹著作《 紅樓夢》 的「本旨」或日「意趣、態度」(俞平伯語)卻應是明確的。筆者以為,《紅樓夢》 的本旨與主旨密切相關又並不等同。《 紅樓夢》 的主旨可以也必然因時代不同,因各人的眼光不同而有不同的理解和言說,但其本旨卻應還它本來面目,不能以今人的想法替代作者本人的動機。「見仁見智」的爭論往往將本旨與主旨不加分別,愈說愈糊塗。

本世紀20 年代,俞平伯先生著《 紅樓夢辨》 時就曾說:「大家都喜歡看《 紅樓夢》 ,更喜歡談《紅樓夢》 ;但本書的意趣,卻因此隱晦了近二百年,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其實作者底意趣態度在本書開卷兩回中寫得很不含糊,只苦於讀者不肯理會罷了!」因為「他們大半預先存了一個主觀上的偏見」, 「以為那些平淡的老實話,決不配來解釋《 紅樓夢》 的」.平伯先生對此十分感慨道:「他們的偏見實在是太深了,所以看不見這書底本來面目,只是顏色鏡中的《 紅樓夢》 」。今天讀平伯先生這些話,感慨依舊。今天,又有多少人相信或願意相信那些平淡的老實話,以為它們配來解釋《紅樓夢》 呢?

在小說《 紅樓夢》 中,曹雪芹以其不可思議的藝術才華,生動而逼真地展現了一個「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的貴族之家賈府,依仗「天恩祖德」, 其子孫依舊過著奴僕成群、錦衣玉食的生活。秦可卿喪事排場、氣派非同尋常;賈元春省親更是銀子花得淌海水似的「烈火噴油,鮮花著錦」。然而,這一切都只不過是賈府末世繁華的曇花一現而已。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經濟上「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已今非昔比。而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沉淪富貴的賈府子孫只知一味享樂,恣意奢華,縱情聲色,一無所能,已是「一代不如一代」無可繼業者。經濟危機與道德淪喪更加劇了家族內部的明爭暗鬥。這個昔日榮耀的門第從物質到精神都已衰朽、空虛.「運終數盡氣隴近末世。在賈府高牆內雖仍然燈紅酒綠,笑語喧嘩,但那笑中閃著淚影,樂中藏著苦澀。末世的繁華中分明透出「盛筵必散」的「異兆悲音」,顯現出「迴光返照」的景象。

同時,曹雪芹清醒的現實主義筆觸伸向賈府生存於其中的廣闊的現實社會,現實中的種種不平、黑暗、罪惡、魑魅魍魎及勢利人情、炎涼世態… … 無不纖毫畢露地在《 紅樓夢》 這面「公平的鏡子」中映現出來。《 紅樓夢》 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批判力量是無庸置疑的,對現存一切的懷疑與否定是最為徹底的擴即如「文死諫」「武死戰」這樣神聖的信條也被一筆抹殺了。賈寶玉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可見曹雪芹在肯定儒家精神的同時對禁錮人們思想的封建說教、假道學等作了全面、大膽的否定。

通常認為,曹雪芹對賈府及當時社會現實的如實描寫與封建社會的腐朽沒落,預示了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命運。以今人的眼光看到此種客觀意義當然也言之成理。但這卻不可能是曹雪芹寫作《紅樓夢》 的「主觀題旨」。曹雪芹生活於18 世紀中國封建社會,他是古老的東方文明哺育、造就出的一位曠世天才。在他經歷了家世巨大變故之後,傳統文化中的釋道思想的智慧使他得以洞徹宇宙、社會與人生,獲得超脫,能夠承受了命運的嚴酷沉重打擊,而在「茅椽蓬牖」之中,在「舉家食粥」的艱幸歲月裡,「撰此《石頭記》 一書」,將他對人生「無垠無涯的感受與了悟」3垂誡來世,啟迪後人.

作者「作書的意趣和態度」在開頭實在已講得「很不含糊」——「滿紙荒唐言」不過「借『通靈』之說」來講述曾經歷過的「一番夢幻」並且指點讀者:「用『夢夕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全書最早出現的是一僧一道兩個人物,二人同行,表明曹雪芹對釋道互補不悖的慧識真知。第一回這二人回答頑石的一席話正是釋道兩家對現實人生的洞察與超越:

善哉,善哉!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樁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裡已透露出曹氏著《 紅樓夢》 的「立意本旨」。其後,作為《紅樓夢》 伏筆的人物甄士隱登場便在「炎夏永晝」作了一場白日夢- 照佛家思想看,虛妄不實的人生原來就是白日夢- 夢中他聽到一僧一道說一干「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之因果。及至甄士隱接連遭禍,貧困潦倒,再次遇肢足道人聞《好了歌》 而頓時「徹悟」,此處是作者「立意本旨」之關鍵。悟後的甄士隱為《好了歌》 所作解注,既是賈府盛極而衰的寫照:「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更是指點讀者從種種荒唐的人生現象中看清世事無常的規律及本質:「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解注」最後的歸結「反認他鄉是故鄉」一語道破人生的真象。從佛家宇宙萬有的「實相」,道家自然之「常道」的角度看,只虛妄不實的。任何現象與存在都是無常變幻的「假有」;都只是相對的存在。人生只是生命的暫居之所,是「他鄉」而非生命真實本很的「故鄉」。

俞平伯先生在1954 年出版的《 紅樓夢》 中曾提出:「《 紅樓夢》 的主要觀念」是「色空」,但這一觀點即受到嚴厲批判,「色空觀」遂成為《紅樓夢》 研究的禁區。直到近年,學術界才不能不重新正視這一觀點,並對之作出正面的評價與研究。例如《紅樓夢學刊》 1990 年第四輯發表的李昌集同志《歷史的淵源與時代的新意- <紅樓夢> 哲理的內蘊分析》 一文指出:「色空」是《 紅樓夢》 主要思想觀念之一。

「色空觀」確是《 紅樓夢》思想構架的一個重要支柱,是全書內在哲理的邏輯起點。

《 紅樓夢學刊》 1990年第三輯杜景華同志《 <紅樓夢>與禪宗》 一文也對「色」、「空」作了論述,認為:「無論有意迴避或繞過這禪『空觀』,對於《紅樓夢》 一開卷便拋給我們的許多迷離觀念以及全書中許多人物的歸宿,我們都將無法得到合理的解釋。」與之相反,提出「兩種《紅樓夢》 ,兩個薛寶釵」的著名學者張國光教授則在他的文章中尖銳指出:「色空」觀念是曹雪芹原著的重大局限。必須破除對曹雪芹這位封建貴族文學家的迷信,不能不看到他的階級局限和時代局限。看來,無論是正面的評價還是反面的批評,都表明《紅樓夢》 「色空觀」問題是無可迴避的,它既是關係《 紅樓夢》 主旨、本旨的一個關鍵問題,也是關係如何評價曹雪芹及《 紅樓夢》 價值的一個重要問題。《 紅樓夢》第一回敘述其故事來歷時說,「檢閱」青埂峰大石上所記石頭「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故事的空空道人,只因將故事「從頭至尾抄錄回來,間世傳奇」而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角,自色悟空」。空空道人即作者,「從頭至尾抄錄」其實就是「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這裡明白告訴我們:經歷過了,也終於悟了。「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是對佛家「性空緣起,緣起性空」根本原理的了悟,也是《紅樓夢》 本旨之所在。

佛教「色空觀」依「緣起論」這個佛法的根本原理而立。「緣起論」認為:「諸法因緣生」- 宇宙間一切事物,一切現象都是「因緣和合」而生,並無獨立的實體——「無我」。「因緣」簡單的解釋就是「關係」與「條件」。從「緣起」的觀點看,世界是時間上無始無終,空間上無邊無際的因果關係。緣起的宇宙萬有受時空條件制約而變動不居,剎那生滅變異。一切現象,都只是一個「諸行無常」的過程。「無我洲無常」是宇宙萬有的「實相」- 「空」。佛經上說:「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對「緣起性空」論最精闢的表達是大乘經典《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所謂: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凡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色」即物質、物體、現象,有形無常之一切。「空」不是沒有,而是「大宇宙不斷進化、不斷開展,不斷創新的無限勢能」,是「大宇宙唯一的真實與永恆」4 。

無疑,曹雪芹正是體悟了佛教這一「色空」思想,才透過百年旺族賈府「鮮花著錦」的繁華,「鐘鳴鼎食」的日常生活來揭示盛衰無常,「喜榮華正好,情無常又到」的生活真相。籠罩《紅樓夢》 全書的,是亙古以來人類深切體驗的「浮生若夢」的深沉悲哀。元妃省親的盛事剛過,其餘緒制燈迷便透出悲音,「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既預示元妃不久於世的命運,也預示賈府顯赫之後的敗落。第29 回賈母率眾人清虛觀看戲,賈母聽到所拈戲為《 白蛇記》《滿床笏》 《 南柯夢》 「便不言語」。熱鬧之中潛流著心靈的悲涼。第50 回寫過元霄節,鳳姐竟連說兩個「過正月半」的笑話。一個是「閤家賞燈吃酒真真熱鬧非常… … 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一個是「聾子戲炮仗」說完笑話,鳳姐說:「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這分明是預言,跟第一回癩頭僧所念「好防佳節無霄後,便是煙消火滅時」相照應。賈府最繁華、熱鬧的時刻和場面總伴隨不祥的預兆和悲哀,歡樂之後總是格外深沉的落寞。元妃省親、王熙鳳慶壽、史太君元霄夜宴等等莫不如此。在《 紅樓夢》 逼真的生活畫面後面,留給讀者的是佛道思想的啟迪:世間及人生的一切都苦樂相隨,禍福相依,既不圓滿,也難永久。顯赫的門第、奕世的功名並不能永遠依恃,也不能帶給人真正的幸福與快樂。一切都處於無常變幻、相對存在之中,都不免「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敢於「直面人生」,則人生不免「慘淡」。

「儘管人生如夢、光陰似箭,儘管生存的漂浮感和人生的無盡之謎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壓來,但是,每個人並未對此作出持續不斷的鍥而不捨的哲學沉思,而只有少數極為例外的人才在這方面有所建樹」5 ,曹雪芹就是這「極為例外的人」中的一個。《 紅樓夢》 開卷,曹雪芹就揭示了對於生存價值的思考:人生天地間,整日「腿腳奔忙」, 「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貪淫戀色,好貨尋愁」, 追逐功名利祿,嚮往榮華富貴。然而,「天下難得是富貴」(薛寶釵語),天下更難得的是快樂幸福。為了尋求快樂、幸福,人生卻遭際、忍受著干百種災難與痛苦。人生價值、意義何在?曹雪芹「十年辛苦」著作《紅樓夢》 ,不止是通過一個顯赫家族的盛衰事來揭示世事無常的真實,更要探索令人困惑的人生間題。深諳佛法哲理的曹雪芹著作《 紅樓夢》 宣稱「大旨談情」,其探求人性、人生的旨意格外深遠。《紅樓夢》 所談之情包括世情與兒女之情,以兒女之情為中心。兒女之情有「真情」與「淫濫」之別。賈赦、賈珍、賈蓉、賈璉、薛蟠之流縱情聲色、聚麀亂倫、無所不為,皆「皮膚淫濫」之徒,他們不但自己墮落,還是造成他人痛苦、不幸的罪魁;以賈寶玉、林黛玉為主體則是「兒女之真情」的「發洩」。寶黛之情至真、至純、至深,超越功利、情慾,超越以往文藝作品所寫兒女私情,是具有現代民主性愛觀念的真正的愛情。這真情固然美麗,可同時,因情深意切故,反生出無盡的煩惱,痛苦亦愈深。林黛玉因對寶玉的癡情而整年、整月、隨時隨地在「有形有相的期待中無休無止地折磨著自己和寶玉」6 , 「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因情的執著,瀟灑、脫俗、清高的林黛玉扭曲了自己,多疑、「小性兒」、尖刻,乃至小器。她自找自損,「在無明的苦海中燃燒著自己」,7 直到生命的枯竭。作者讚歎黛玉純潔、率真、靈秀的美質與才華,同情她孤伶、寂寥的身世,更歎惜她「情癡抱恨長」的悲劇性格和命運。林黛玉死於癡情。作者塑造這一形象的用心良苦,可惜人們為了同情黛玉的緣故,很少肯理會作者的一片苦心,由這一人物形象悟出點人生真諦,以解脫許多的無明煩惱。

《 紅樓夢》 中與黛玉悲劇相映襯的是尤三姐的殉情。林黛玉,尤三姐,一個是「清淨潔白」多愁善感的大家閨秀,一個是風塵放蕩,「斬釘截鐵」的市井女子,而她們卻都因鍾情癡情而「枉送了性命」。她們的悲劇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發人深省。《紅樓夢》 中眾多女子除少數僥倖(「嬌杏」)者而外,其愛情、婚姻與命運都可悲應憐(「英蓮」) ,它表達了曹雪芹對女性命運的深切理解與同情。而女性的悲劇正是人類自身的悲劇。《紅樓夢》 抒寫的是情的悲歌—— 「千紅一窟」 (哭)「萬艷同杯」(悲),這情的千古悲歌中寄寓著對人性與人生的深刻反省與啟迪。

蔣和森先生早年在他的《 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 一文中曾說:

在《 紅樓夢》 中,除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外,同時還交織著其他許多的愛情- 為什麼在《 紅樓夢》 中充滿了這麼多愛情?我們覺得,這一方面固然是生活本身的真實反映,同時曹雪芹在這裡也寄予了一種深意的。「堪歎古今情不盡」,曹雪芹雖然是一個愛情的詩人,但他決不是愛情的毫無原則的歌頌者。

蔣和森先生此見地深解《 紅樓夢》 「辛酸淚」其中之味,深契曹雪芹「大旨談情」的旨意。「堪歎古今情不盡」是曹雪芹談情的「大旨」所在——情天恨海,千般無奈,萬種煩惱,情本的「有情」(佛家指包括人在內的一切有感情的生物)因情愛而在生死的無邊苦海中流浪輪迴,「風月債難償」。

《 紅樓夢》 浸漬了紅顏易老、青春易逝、風月情濃、情癡抱恨的無可如何的悲哀,迴盪著浮生若夢、世事無常的人類永恆而悠遠的歎息,抒寫了「悲喜千般同幻渺」的人生悲劇。它留給人們無盡的思索與啟迪,並非虛無和消極。

曹雪芹固然不免「階級與時代的局限」,他只能描寫他身處那個時代中他所熟悉的人與生活。然而,曹雪芹並不將自己的頭腦和眼光「局限」在自己的時代、階級和家庭範圍之內。透過他那個時代,通過他那個階級和家庭的人與生活、他所思考的探求的是遠比家庭、階級更為普遍、永恆、深邃的社會、人生問題。他創作的《紅樓夢》 ,寄寓了他「濟世度人」的博大情懷。

行文至此,對於作為《紅樓夢》 內在哲理或「本旨」的「色空」觀念作何評說?對於曹雪芹及其《 紅樓夢》的價值作何評價?作結論或許很難,或評為時太早,但探索《 紅樓夢》 本旨的努力將不會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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