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十一回、三十二回回評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寶玉不大在乎公子的身份。第六十六回,興兒評他:「也沒個剛氣兒。有一遭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責備。」可他有時也犯公子脾氣,比如,端午節的前一天,寶玉從外面回來,丫頭們開門遲了一些,他便「一肚子沒好氣」,竟在襲人的肋上使勁踹了一腳。
端陽佳節這一日,他的公子脾氣又犯了。午間,王夫人置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因大家無興散了,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到房中,長吁短歎。偏偏晴雯上來換衣服,不小心失了手,把扇子掉在地上,跌折了。於是寶玉歎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聽寶玉這話,儼然是個寶釵似的會過日子的人。其實並不。這只不過是鬧脾氣而已。他悶悶不樂,就得找個地方發洩。
寶玉鬧脾氣,倘若是針對襲人,那也不至於演變成尖銳的衝突。襲人可以挨寶玉的窩心腳,晴雯卻從來沒有看主子嘴臉的習慣。她以平等之心對待寶玉,其自尊心在寶玉面前絕不容受到損傷。她針鋒相對以牙還牙地回擊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隨後還反激一句:「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晴雯跟寶玉鬥氣,任性頂撞寶玉,骨子裡是撒嬌。這一層,寶玉也明瞭。所以,這一對午間吵了個沸反盈天的冤家,到晚上便和解了。不僅和解,還演出了一幕「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喜劇。寶玉赴薛蟠之宴帶酒而歸,與晴雯說起跌折扇子的事,寶玉藉著酒興高談闊論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情性;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賭氣說她最喜歡聽撕扇子的聲兒,賈寶玉果真讓她打開匣子,取出扇子來撕。一連撕了好幾把,寶玉在旁還笑著說:「撕得好,再撕響些。」「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
這看起來很出人意外。晴雯的任性出人意外,寶玉的欣賞也出人意外。但換個角度看,又在情理之中:中午吵架時,晴雯對襲人站在寶玉一邊自稱「我們」極不自在,此刻她便用奇特的撒嬌來表明她與寶玉才是心心相印親暱之至的「我們」。至於寶玉,他的言行,一方面表現了貴家公子不知道珍惜物事的習性,故麝月批評他「造孽」,但另一方面,他鼓勵晴雯撕扇,又含有向晴雯賠禮道歉的意味,並間接表達了他對晴雯的尊重和喜歡。在他看來,「人」比「物」重要,「物」理當服務於「人」的生活;愛不愛「物」,並非取決於是否完整地保存了「物」,而取決於「物」是否給「人」帶來了快樂。重「人」輕「物」,珍視「人」的感情,寶玉的不情之情反倒使讀者感到可愛了。故己卯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回前批語說:「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姣嗔不知情時(事)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紅樓夢》第三十五回,傅家婆子曾就「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事發表評論,鄙薄寶玉說:「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塌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情不情」的寶玉,可以得到脂硯齋的理解,卻難以得到世俗的理解。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遠遠超出常人的想像。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中國的知識分子一向具有強烈的上進慾望。極為粗俗的表達像「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極為莊重的格言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都貫徹了一個共同的原則:人,不能頹廢,不能沒有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追求。
賈寶玉卻有他自己的思考。也許是因為「錦衣紈褲」、「飫甘厭肥」的生活養成了他的惰性,也許是因為賈母的縱容、溺愛鼓勵他養尊處優,也許是因為看多了《西廂記》一類雜書而增強了精神的獨立性,反正,他懶得上進,厭惡上進,連最起碼與上進相關的社交活動也懶得參與。賈雨村想見他,他便「心中好不自在」,便「抱怨」,便宣稱「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於是招致了史湘雲的熱情而天真的批評:「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的出些什麼來?」湘雲的意思是:一個大男人,不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一番事業,卻一味在女孩子群中廝混,真是太沒出息了。
史湘雲這話,換個人聽了,自會慚愧一番。然而賈寶玉對於「上進」的本質確有獨到的認識,他的消極頹廢中有一種對於崇高精神的非現實的執著;他頹廢得極有原則性,絲毫不感到比那些干「事業」的人矮一截,絲毫不向那些鼓吹上進的人讓步。他對湘雲的回答是:「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醃月讚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說得倔強,說得如此不客氣,連跟史湘雲平素的情分也不顧了。
其實,不只是對史湘雲,對所有津津於上進的人,不管平日的關係多麼親密,他都一樣不客氣。「那寶玉素日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第三十六回)寶玉的人生觀明朗清澈,堅定不移。
在諸位姐妹中,只有林黛玉從未說過「這些混帳話」,於是她成了寶玉的知音。寶玉不迴避他對黛玉的這種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當襲人站在湘雲一邊讚美寶釵「有涵養心地寬大」,而對寶玉寬容黛玉的「小性兒」暗予針砭時,寶玉當即反擊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她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生活,其思想基礎是什麼?即在於對「仕途經濟」的冷漠,對上進的冷漠;他們抱有相近的人生觀。一旦寶玉向史湘雲、襲人公開了自己與林黛玉的這種心心相印的關係,一旦林黛玉正好從外面走來聽到了這番發自內心的表白,他們在愛情道路上的反覆試探便正式宣告結束了。兩人的愛情已明朗化。於是進入「訴肺腑心迷活寶玉」的愛情高潮。
愛情的高潮是難以把握和處理的。擁抱、接吻在那個年月的小說戲曲中已並非新鮮事,可那樣寫,就不再是審美化的心靈契合與情感滿足的淒艷的愛情,奔放熱烈、不加節制的感官刺激並不利於培植刻骨銘心的愛情。何況,從技巧的角度看,讓情人們不加節制地把感情表達到極限,也未必高明。萊辛《拉奧孔》認為:「繪畫在它的在空間中並列的結構裡只能運用動作中某一頃刻,所以就要選擇最富於生發性的頃刻,使得前前後後都可以從這一頃刻中瞭解得最透徹。」其實,小說亦然。引而不發,含而不露,憑借其暗示性,讀者往往能體會到更為深廣的內容。曹雪芹這一回對愛情高潮的處理就具有這一長處。他寫了寶玉「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黛玉「拭淚」的舉止,黛玉「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寶玉「拭面上的汗」的動作,寫了兩人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的「怔怔的望著」對方的神情,寫了有關「放心,不放心」的無頭無尾的討論。這些都不夠「熱烈」,不夠「奔放」,然而古今小說中有哪一篇熱烈奔放的描寫比得上這一回的浪漫,這一回的美?「此時無聲勝有聲」,受到節制的愛情往往比洶湧的愛情更富於生命力。如戚蓼生序本回後脂評所說:「襲人、湘雲、黛玉、寶釵等之愛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見;而寶玉黛玉之癡情癡性,行文如繪,真是現身說法,豈三家村老學究之可能夢見者,不禁炷香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