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中青春女性形象的詩化

《 紅樓夢》 中青春女性形象的詩化

《 紅樓夢》 中青春女性形象的詩化

紅樓評論

《 紅樓夢》 的詩化問題是一個老間題,以前曾有很多同志對這一問題發表過自己的真知灼見。確實,《 紅樓夢》 是一部詩化的小說,這裡的「詩化」是詩意化的意思,這與西方的詩劇和詩體小說有所不同,它不是依據詩的體制,而是借鑒和融匯詩的諸多表現手法,使得小說字句凝煉,文意雋永,具有詩所特有的節律與韻味。這種詩化集中作用於形象塑造上,便使得小說的人物形象具有了和諧優美的抒情特質,並借助聯想,幻像,比興,象徵等詩體所善長的手法以達到」含不盡之意於言外」的藝術境界。

(一)

《 紅樓夢》 作者曹雪芹是懷著無限愛戀和崇敬的心情去書寫那一群天真爛漫、嬌媚動人、集「山川日月之精秀」的青春女性的個性生命的.這裡作者把一切人間的美好事物和真善美的察賦都賦予了大觀園中的眾女兒們.使她們不但具有如花般的容貌,而且讓她們置身於人間的仙境- 大觀園中,在作者的眼中,似乎所有纖纖玉指所及的一山一亭、一草一木都具有了非凡的靈氣和詩意了。

每一片風景都是一個心靈的境界,作者在體模姑娘們的容貌體態和身邊的環境時,拋開了對事物表徵的刻意追求,而是著意於寫她們的神情意態和環境的風致意韻,即所謂「主神韻」。我國著名的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就曾經自稱自己是「想不出林姑娘的面貌體態的」,他所知的仍舊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抑扶風……」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就是因為在這裡作者迴避了表面的描摹,而使筆鋒直指神韻,借助於詩一般的感性和富於節奏的語言,割斷了人們體認的習慣性,使人們不能執著於人物的眉眼等表象性的扶襯,轉而深入地去體驗和感悟人物如詩似幻的風神。這種對人物外貌進行的詩化處理使人物形象具有了詩的氣韻,並使得人物形象的容儀與內質相和諧而入妙境。

對於人物的這種處理方法也被很好地位移到人物所處環境的描繪上,請看黛玉所居瀟湘館的一組鏡頭:「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𥲺生涼」。作者採用散文詩式的抒情筆觸,使客觀的環境活化為人物品格的主體外射,不但使人物形象經過了詩意的過濾和放大而具有了詩的飛躍性和抒情性,而且如仙之人和如幻之境也進而構建了一種飄渺淒迷,雋永凝煉的詩的意境。詩是心靈與自然律動的契合,而《紅樓夢》 中青春女性澄澈晶瑩的心靈與飄逸幻妙的仙境相契合,也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種散發著濃郁的詩的芳香的文字來。

(二)

《 紅樓夢》 中青春女性的生活是被稚化了的.飯而這種稚化正是詩化的一種具體表現。在大觀園中無憂無慮生活著的這群女兒們,她們的日常生活擯棄了世俗的名利追求,她們聯詩作畫、品茗賞花、彈琴弈棋、斗草猜枚.這些都非常符合中國傳統人文優雅情性的要求,具有清、,香、雅、潔的浪漫情致,無一不浸透著詩的芬芳。大觀園中的眾多青春女性都具備不從流俗的清雅心志,給人以遺世獨立,人淡如菊的詩化感受,這裡最具典型意義的當然要數黛玉葬花和湘雲醉眠兩節了。在全書中「花」幾乎可以等同於女兒,它們清芳雕艷,不沾塵污,完全是青春女性的化身。它們站在枝頭獨自美麗,然而無情的風終究將會粉碎這些精靈的美夢,使這些作夢的花兒們「零落成泥碾作塵」(陸游詞), 所以花的際遇往往最能觸動青春女性心靈中最溫柔的部分。憐花亦是自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這竟可以看作人不如花了。在賈府中唯一一位特殊的憐香惜玉的男性- 賈寶玉(此點後有詳論),看到「落紅成陣」,便起了憐愛之心,「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裡。」而如花般的林姑娘卻比寶玉更進一步.認為撂在水裡也不乾淨,怕「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只有「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了,日久不過隨土化了」,這才算乾淨(第二十三回)。這真可謂「癡極」了,但也正是這種不同常理的癡情,這種觸葉悲秋的敏感素質和對真善美的愛戀構建了黛玉詩人的氣質,才有了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的藝術美感,正所謂「敏感是藝術的素質」。如果說黛玉葬花是以花自傷的話,那麼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煙」則可以說是人花混同了,你看「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鑲鑲的圍著她.又用蛟帕包了一包芍葯花瓣枕著… … 」這真可謂人與花溶合在一起,哪裡能分得清哪是落花哪是女兒呢?「花」意像在作品中的高頻律地出現,使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中國的古典詩同和山水花鳥畫,同時也使以之相比附的女兒們帶上了「花氣」和「詩氣」,從而產生出那心魂搖蕩的如詩如畫的美來。

當然在《 紅樓夢》 中關於女兒們的「雅」不僅表現在「花」意象的運用,而且有其極其廣泛的表現,如「海棠詩社」一節,在這個青春女性組成的詩社裡(寶玉除外),就連心如枯木的李紋和一向刁蠻狠毒的鳳姐也適時地展現了她們如詩般美麗的一面,她們作詩論畫,直抒情性,真率而富於靈氣,疏朗而閃爍著詩人智慧的光芒。其他方面如妙玉、寶釵、黛玉和寶玉對於品茗的驚世駭俗的高談闊論以及對於雪中梅花的執意追尋,都豐富地顯現著人物詩的品質。

對於女性「詩」的強化,則從另一方面雕刻著青春女兒們詩一般的靈魂。在第十六回中黛玉對寶玉「珍重取出來」、「轉贈給她」的北靜王轉贈御賜之物鶺鴒香串視如敝屐,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竟「擲而不取」。而在另一回書中襲人對北靜王所賜外國國王所貢的汗巾也同樣表現出她的不屑,絲毫「不希罕這行了」,終於「擲在空箱子裡」了事。妙玉的「潔」更是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俗人用過的杯子得丟掉,就連那被俗人踩過的地面都須用幾桶水沖洗乾淨,這些簡直已經不能用「惜身如玉」四個字來形容了。

女兒們的「雅潔」往往與「清香」相映襯,和諧律動,流出一曲芳潔儒雅的女兒讚歌。如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一節,作者寫道:「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這一段與另一回中描繪瀟湘館「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𥲺生涼」一段文字參讀,那清香簡直著上了那陰陰的翠綠,竟似可以直滲到人的身體裡去!而第八回作者則借寶玉來讓讀者體驗寶釵蘅蕪苑的「冷香」: 「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原來竟是寶姐姐早上吃的「冷香丸」的香氣,而寶釵「最怕熏香」、嫌「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一段妙談則是女兒「清香」的最好詮釋。

(三)

《 紅樓夢》 一書對於青春女性形象的選取側面,不但著重人物的「態濃」,更執著於人物的「意遠」,而正是這種「濃」與「遠」的結合,才使得大觀園中的女兒們以其鮮明的個性生命展現出青春女性「淑且真」,的品格(此段用杜甫《麗人行》 :「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句意)。意境的詩化在《 紅樓夢》 中是十分普遍的:葬花、撲蝶、醉眠、畫薔、補裘等等無一不是意境的高度詩意化,使人感到清新蘊藉而又超拔俊逸的「詩氣」撲面而來。這裡試取寶琴抱梅一節以觀其神韻:第五十回寫到眾人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麵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環抱著一瓶紅梅… … 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們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 』。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

這一段關於寶琴抱梅於玉雪香山上的文字給人的感覺是多麼的清芳雅麗,花的意象再次與人物重合,人花一時難辨,寶琴儼然如一枝寒梅傲立雪中,卻又艷得那麼清,艷得那麼高潔,竟是仇英之《雙艷圖》 不可比擬,極具中國仕女畫的神韻和詩情。這裡有一點應該強調的是,作為這片美景的靈魂是寶琴,是這位美麗幽雅的青春女性賦予了整一個畫面的詩情和生命,寶琴在這裡是意境是否空奇秀麗的舉足輕重的質素,是這一完美境界的點睛之筆。

在整部作品中可以看到作者確實是把青春女兒們當作詩神來寫,作為仙女來描繪的,就連與她們相鄰的鳥兒們似乎也沾染了女兒們的靈性,為大觀園中這些精緻的詩魂所感化和影響.如瀟湘館的鸚哥見黛玉來了,便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報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而且它竟能吟得上黛玉「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的詩句。而第二十六回的一段描寫則更可以感受到宵春女兒的感人力量,這裡寫道;黛玉到怡紅院,叫不開門,誤聽生疑,以至「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慼戚嗚咽起來」. 「不期這一哭」,竟使得「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這真是一段奇文字;鳥感人而驚飛,不但烘托出黛玉人物的「絕代姿容」, 「希世俊美」,更陡然使意境為之翻升,「花魂默默,鳥夢癡癡」,這個以花為親鄰,鳥為知已的女兒便一下子飛躍成詩精畫魂,給人的藝術美感可謂絲絲不盡.回味無窮了!

《 紅樓夢》 中大量花鳥意象的運用,強化了青春女性形象優雅的藝術美。同時,作者又大量地融匯詩歌所突出搜長的聯想、夢幻、比興和象徵等藝術手法,並使其與諸多意象相結合,使女兒形象更具超絕的詩化意趣.大家都知道晴雯是眾丫環中最為「風流靈巧」裊娜美麗的一個,但她卻因之被王夫人放逐,後竟「抱屈夭風流」,玉殞香消了,作者因之故意借寶玉之口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這裡的比附意義是明顯的,海棠花的無故枯死,正是象徵著睛雯無故被封建勢力扼殺的薄命,象徵著惡勢力對真善美的摧殘,這種比興象徵與後來在寶玉《芙蓉女兒誄》 中將晴雯比作池上芙蓉一樣純結美麗,同樣具有詩的感召力和震撼力.這種「草木榮枯似人事」(溫庭筠《 題端正樹》 )的象徵手法和書中以女兒形象為中心的暗含深意的夢境幻覺的廣泛運用,都使人更直觀地感受到詩的氣息。

(四)

萊辛說:「悲劇是一首引起憐憫的詩」,而中國的文豪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紅樓夢》 是一部不朽的悲劇小說,其中暗含著大量感人至深的悲劇因素:愛情的悲劇、婚姻的悲劇、人生的悲劇、社會的悲劇、家族的悲劇等等很多,而在這部書中最中心的悲劇應該說是女兒的悲劇- 「賢孝」有「才德」的元春、「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的迎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神仙似的」黛玉、「品格端方、容貌豐美」的寶釵以及如魏晉名士的湘雲、「風流」俏麗的晴雯等等無一不陷入悲劇的深淵,就連鳳姐這樣的「脂粉堆裡的英雄」也難免落個「哭向金陵」的下場。每一個女兒的悲劇都是一首令人憐憫的詩,這些如詩如畫的女兒們的幻滅正是人生有價值的東西在被無情地毀滅,這是一出美麗而殘酷的悲劇,一開場悲劇的幽靈就無時無刻不在追逐著這些詩一般浪漫動人的女兒們。作者把女兒們塑造得如此美麗,如此詩化,也正是無形中對作品悲劇力量的最有力的強化:青春女性形象越具詩意,越具美感,也便越有「價值」,於是「毀滅」也就越為沉痛而無以名狀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青春女性形象的詩化也就是青春女性命運的悲劇化,詩化傾向愈突出,人物的悲劇意味也就愈濃,這正是《紅樓夢》 一書中詩化與悲劇性的關係。

與青春女性形象詩化傾向相對映的是全書對男性世界的俗化處理.賈府上下老小這一系列男性無不是虛偽、粗陋、卑俗、亢髒的,就連賈府以外的男性人物如賈雨村等亦是污濁不堪,這也正是為什麼「女孩兒未嫁時,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氣病來,雖是穎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頤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五十九回春燕引寶玉語),女孩兒由寶珠變成死珠直至成了魚眼睛,其關鍵在於是否出嫁,因為出嫁就意味著不可避免地進入了男性世界,男性的污濁的「泥」性也就不可避免地「傳染」給女性,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染」便越來越深,以至使好好的「寶珠」竟成了令人厭惡的「魚眼睛」了。男性的俗化正是對青春女性詩化的有力推動,此消彼漲,對女性詩意美起到凸現的作用。

但這裡大家都會注意到,在惡俗的男性世界裡卻有一個特例,他就是賈寶玉。應該說,在《 紅樓夢》 一書中描寫寶玉的文字絲毫不減描摹女性的那種詩情,這就有必要在這裡作一下分析。

寶玉之所以與眾女兒們一起為作者所重,以至能產生類似的詩化美感,我覺得其主要原因在於寶玉的女性化傾向,這與女孩兒出嫁後成為死珠以至魚眼睛的過程正好相反,他作為一位男性與那群「水作」的女兒們一起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青春女性的「靈氣」對他起到了一種淨化和「還魂」的作用,使他能夠歸其靈性,同時寶玉畢竟與眾人不同,因為書一開頭便指明其本質是女媽補夭之石,所以其本身具有與眾男性迥異的資質,這是他之所以女性化的兩方面原因。寶玉的女性化特質在其嬰兒「抓周」時就已露其端倪,而茗煙在水仙庵禱祝「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則是一語道破寶玉的這種女性化傾向(榮格哲學稱為「阿尼瑪」) .在第五十回寫寶琴抱梅一節時,作者也極有深意地加了一個小細節,作者寫道:「(眾人)只見寶琴背後轉出一個披大紅猩氈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兒?』眾人道:『我們都在這裡,那是寶玉』.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這裡賈母竟把寶玉與寶琴這樣的女孩兒相提並論,則已經明顯地透露出作者的意圖,也可看出作者是有意使寶玉女性化的,並對這種女性化傾向持肯定態度,因為女性是真善美的化身,女性化也就是詩意化,就是美化。

關於寶玉的女性化情結還可以找出很多表現,但我們也應看到,寶玉與女兒們的形象仍然具有很大差異,對於寶玉的詩化描寫與女兒們的詩化處理仍然有淡濃之分,因為寶玉無論如何具有女性傾向,他終究不是女兒,這一點寶玉自己亦很有所自覺,故無論他怎樣混在脂粉堆裡,女性怎樣對他另眼相看,「泥」、「水」的差異終究是無法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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