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紅樓夢》主題
說來真令人難以置信。《紅樓夢》研究在我國已進行了兩百餘年,至少比較大規模的研究已進行了六七十年,卻連這部小說的主題是什麼,迄今還沒有得出一個比較合乎實際的令人信服的結論。
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而《紅樓夢》本身所具有的舉世罕見的獨特性和複雜性,則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人曾說:「《紅樓夢》在中國支壇上是個夢魘。」假如拋開這句話所包含的神秘主義和不可知論的成分,單就其研究工作的艱辛來說,我看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關於如何確認《紅樓夢》主題的問題,筆者對過去眾說紛紜的種種論述,均存著不同程度的疑問,但思之再再,終覺不得要領。直到最近,才因某種偶然的發現而若有所悟。加之接連讀到聶紺弩同志的《略談<紅樓夢>的幾個人物》[1]和舒蕪同志的《「誰解其中味」一一有關<紅樓夢>的若干問題討論》[2],頗受啟發,竟至有了一種豁然貫通之感。現不揣淺陋,試申拙見,以就教於前輩學人及廣大讀者。
一
主題,是文學作品通過描繪現實生活和塑造典型形象所表現出來的中心思想,它是作者經過對現實生活的觀察、體驗、分析、研究,經過對題材的提煉而得出的思想結晶。
高爾基在談到主題的形成時說過: 「主題是從作者的經驗中產生,由生活暗示給他的一種思想,可是它蓄積在他的印象裡還未形成,當它要求用形象來體現時,它會在作者心中喚起一種慾望——賦予它一個形式。」[]3這就說明,作為「文學的第二個要素」的主題,是作者在完成作品的同時,便已寓於其中的一種客觀存在著的意識形態,它決不依讀者或評論家的思想認識而轉移。
因此,要探索和確認某個作品的主題,正是要探索和確認其作者通過作品所力圖表達的、「生活暗示給他的」那種思想——其中包括他對現實生活的認識、評價和理想,換句話說,就是要探索和確認作者寫作該書的主旨。
我們以這種較為清楚的概念去探討《紅樓夢》的主題,便可以發現:過去的種種論斷,幾乎都與曹雪芹通過作品本身所表達的中心思想或主旨,存在著程度不同的距離。歷史上那些明顯歪曲或誤解《紅樓夢》主題的奇談怪論,我們暫且不去管它,單就建國以來學者們試圖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去闡發《紅樓夢》主題的情況而論,便有不少值得引為教訓的偏頗或不夠貼切之處。例如:
有人說,《紅樓夢》的主題是反封建。這從大的範圍上說,固然不會錯。但以作品的具體內容相對照,便顯得過於籠統。到底是全面地反封建呢,還是主要反對某一個方面呢?正由於其規定性不強,以致同樣持這種論點的同志,他們各自的解釋卻差異很大。
又有人說,《紅樓夢》的主題是全面反封建,即所謂揭露批判封建制度黑暗、腐朽的各個方面。這種論點在目前較為流行,它比上一種論點具體,而且乍看也頗有道理。作者通過書中的形象描寫、不正是對封建制度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築的各個領域,都程度不同地作了揭露批判嗎?但仔細一想,我們是在研究作品的主題,即作者在書中表達的中心思想或主旨,並不是研究作品的整個思想內容。這樣不分主次全面包羅的主題說,顯然也不符合作品的實際情況,而且在概念上有著邏輯學裡外延太寬的毛病。
還有人說,《紅樓夢》的主題是反對封建婚姻制度。這總算落實到「反封建」的某一著重點上去了,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體現了作品主線——一般稱之為寶黛愛情悲劇——的思想意義。但這一思想意義是否足以體現整個《紅樓夢》的主題呢?舒蕪同志的文章所敏銳指出的一個現象,可以幫助我們回答這一問題。即:人們在看越劇《紅樓夢》電影時,感動得紛紛流淚,而「散場以後又覺得很不滿足」。這的確道出了許多人心中隱約存在的一種共同感受。是電影的概括性不強嗎?不是。改編者對作品主要情節線一一即所謂寶黛愛情悲劇一一的概括性描寫,應該說是成功的。而且僅從這一點上看,其感人至深的程度,也許不亞於讀《紅樓夢》原著(當然也包括高鶚的續作)的有關描寫。是表現主題不鮮明、不突出嗎?也不是。改編者所要揭示的主題——反對封建婚姻制度——無疑是鮮明的、突出的。那麼會感到不滿足呢?我認為,其根本原因正在於:越劇《紅樓夢》的電影,偏離了原著的真正主題,從而削弱了原著的思想意義,因此它所表現的內容就並不是整個的《紅樓夢》,甚至也不是概括的《紅樓夢》。由此可見,將反對封建婚姻制度這一點認作它的主題,則又顯然縮小了作品主題的思想意義。
長期以來最為流行的說法還是,認為《紅樓夢》的主題,是通過描寫賈家(或曰四大家族)的衰敗,揭示封建社會的必然衰亡。有人甚至乾脆說,「《紅樓夢》的主題是寫封建社會末期的政治鬥爭」[4](以其闡述的觀點分析,仍屬「必然衰亡」說)。這一類說法,在目前重印或新出的有關文學史和文藝理論的教科書中,以及在某些有影響的紅學家的最新論著中,仍然普遍盛行著。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國近二十多年來,在評論《紅樓夢》的思想性方面所表現的一種「左」的傾向。從這論點本身來看,也還存在一個主題概念含混的毛病。作品有沒有表現賈家(注意!並非四大家族)的衰敗呢?有沒有表現封建社會末期的政治鬥爭呢?應該說都表現了。而且在整個的氣氛上和個別的細節上,還表現得很典型。但關鍵問題在於,這些並不是作為《紅樓夢》的情節主線,更不是作為主題來表現的;而是作為展開情節、襯托人物、突出主題的背景來表現的。
回顧了過去種種論斷的得失之後,再回過頭對《紅樓夢》的整個藝術描寫和典型人物形象進行深入細緻的分析,便能較為準確地把握住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要表達的、而且實際上已經表達出來的主題。
二
探索這一問題,可以分為兩個步驟。一是,弄清楚曹雪芹主觀上希望灌注給作品的中心思想是什麼。二是,弄清楚作品通過形象描寫所實際體現出來的中心思想,是否與我們所認定的曹雪芹的主觀願望相一致。
先談第一點。由於我國古典小說在表現手法上的傳統特點,在許多長篇小說裡面,作者往往要將自己著書的基本思想(包括動機、主題),通過各種途徑如序文、楔子、詩詞以及神仙佛道人物之口等等,直接告訴給讀者。雖然用現在的眼光去看,這是一種並不高明的作法。但有了它,對於我們準確瞭解作者的真實思想,至少可以免走許多彎路。而恰好在這一點上,《紅樓夢》也並沒有擺脫傳統小說的舊套。
作者在甲戌本開篇的楔子中,借敘述《石頭記》抄錄者空空道人檢閱此書的粗略印象,貌似輕描淡寫而實為鄭重昭示地寫道:「其中大旨談情。」
這句話是「假語」還是真言?過去在學術界長期爭論不休。有的說是真話,說「談情」就是寫愛情,寫寶黛的愛情悲劇。更多的研究者則傾向於是假話,說是作者礙於當時文獄盛行而作的掩蓋之辭,即所謂「用談情掩蓋政治鬥爭」,或掩蓋其他。對於上述兩種論斷,筆者都不敢苟同。我認為,曹雪芹說此書「大旨談情」,既是真話,又比較籠統,沒能完全點破此書的主旨。要說它帶有某種「掩蓋」的意味,也未嘗不可,因為這話確實有點言而未盡。要說它是寫作的手法問題,也同樣說得過去,因為描寫一個初閱此書的讀者(空空道人),能夠籠統地感覺出其主題的大致範圍,這是符合生活的邏輯和細節的真實性的。所以,作者在這裡只讓空空道人為我們劃出了一個主題所在的籠統範圍。單就其方法而論,倒有點像前面所述有人劃出一個「反封建」的籠統範圍那樣,給人以若隱若現之感。
但是請注意,作者在籠統昭示這一「大旨」的同時,曾通過石頭與空空道人的對話,明確道出了此書的題材範圍。說書中寫的,「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是「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聯繫脂硯齋在庚辰本楔子前面所作的批語中引述「作者自雲」的一段話:「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這就進一步說明:一,所謂「談情」,原來是談的作者對他半世親見親聞的「所有女子」之情;二,所謂「假語村言」,也並不意味著這「談情」本身也是假的,而恰恰是指用「假語」——即對生活加以集中、概括、提煉、改造的藝術手法——去「敷演出」包括作者所談之情在內的整個作品的故事。
可是到底書中要談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情?作者在這裡仍未點 破;讀者至此也還看不出來。然而據此可以肯定一點;作者要談的,決不僅僅是愛情,或者說主要不是愛情。因為作者已經一再申明了,他所懷念的,並非一個兩個女子,而是「當日所有之女子」,怎麼可能對她們都產生愛情呢?書中的實際描寫也證明了這一點。作者以他自己為主要模特兒所塑造的賈寶玉這一典型人物,與書中著力描寫並列入「十二釵」各冊的絕大多數女子之間,並無愛情關係。就連賈寶玉熱情讚美、深切悼念的婢女晴雯,也與他不存在愛情關係。
那麼,作者在書申又有沒有直接點破談的什麼樣的情——實際上正是點破《紅樓夢》主題——的話呢?有的。這就在第五回所寫的《紅樓夢曲》十二支裡面。
關於這套曲子在全書結構中的重要性,過去研究者們似乎估計不足。許多人都說,第四回的「護官符」是《紅樓夢》的總綱,起到了概括全書情節線和揭示主題的作用。而筆者卻認為,如果真要為全書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結構找出一個總綱式的描寫的話,唯有《紅樓夢曲》足以當此大任。這便牽涉到如何客觀認識此書的內容、題材、情節、結構等一系列問題。這些,我們留待後文去談,此處仍從作者的主觀願望上,去考察《紅樓夢曲》的重要性。
甲戌本楔子中有一段關於書名變更情況的敘述:「空空道人……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蜂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至脂硯齋甲成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過去魯迅先生曾認為,《紅樓夢》這樣描寫,是「多立異名,搖曳見態」,即看作一種純粹的藝術手法。其實,這些各不相同的名稱,顯然都是它的歷次稿本曾經採用或考慮採用的真實書名。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之後,他自己所題的書名竟是《金陵十二釵》。如果仔細玩味,我們不能不承認,在所有那些書名之中(包括後世通用的《紅樓夢》),恐怕仍以曹雪芹所選擇的書名,與作品實際描寫出來的內容最為吻合。
聯繫上述情況,我們不難看出:曹雪芹在作品的主要情節正式展開之前,之所以精心安排這樣一套概述「十二釵」命運和結局的《紅樓夢曲》,正是為了提綱挈領地概括全書的內容、結構和主題。從這樣一種角度,不僅可以將此曲看作全書的總綱,還可以將它看作全書的「主題歌」。
試看《紅摟夢曲·引子》。劈頭一句:「開闢鴻蒙,誰為情種?」便以設問句式點出了書中的主人公賈寶玉,標明他是這部「談情」之書具有「開闢鴻蒙」意義的「情種」。也就是說,書中所有那些不能為常人理解的奇特感情,都是由此人身上生發出來的。「奈何天,傷懷日,試遣愚衷」,則表明作者(亦雙關書中的寶玉)是在其「大無可如何之日」,因不能排遣自己憂傷的情懷,才作此書表達其不同流俗的「癡愚」的隱衷。什麼隱衰呢?一「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請注意!「悲金悼玉『紅樓夢』」,這在表面上固然是指《紅樓夢曲》的中心思想;但顯而易見,作者的本意,正是為了點破《紅樓夢》全書的主題。 「悲金悼玉」——這一高度凝練的語句,既表明了「談情」的對象:金、玉,又表明了所談之「情」的性質:悲悼。
至此,也許有人會大吃一驚:這豈不是俞平伯先生的「釵黛合一論」又跑出來了嗎?不對。 「釵黛合一論」又稱「二美合一論」,它主要是從形式主義地曲解「黛釵合為一圖,合詠為一詩」出發,錯誤地斷定作者之寫釵黛,是從不同的角度去分寫「他底意中人」;認為將二者合起來,便是作者理想中的所謂「兼美」[5]。這種分析,不僅取消了釵黛這兩個典型人物所體現的本質差別,也抹去了從形象中自然流露的、以及從「十二釵圖冊」和《紅樓夢曲》中所表明的作者的傾向性。
那麼,曹雪芹作為《紅樓夢》的主題而加以高度概括的「悲金悼玉」,又當作何解釋呢?
對此,俞平伯先生也作過分析:「是曲既為十二釵而作,則金是釵玉是黛是很無可疑的。悲悼猶我們所說惋惜,既曰惋惜。當然與痛罵有些不同吧。」他對「悲悼」的解釋,應該說大體不差;對「金玉」,卻顯然作了狹義的理解,而且其說法本身便「很有可疑」。人們完全可以借用他的話提出反問:「是曲既為十二釵而作,則其『引子』中用以概括全曲的『悲金悼玉』,焉能僅限於金是釵玉是黛乎?」過去李希凡、藍翎同志在批評俞平伯先生這一理解上的狹義性時,作了另一種解釋:「作者所要悲悼的是拿體年輕一代的悲慘結局,而最主要的是賈寶玉、林黛玉。因此,金玉之原非只指釵黛,則甚明顯。」[6]這樣解釋自然進了
一步。尤其是明確指出「金玉之原非只指釵黛」,這一點極有見地。然而,他們的解釋仍有兩點不能自圓其說。一,《紅樓夢曲·引子》分明是指那位「開闢鴻蒙」的「情種」一一寶玉或「寶玉之化身」作者——在「悲金悼玉」,怎會又把這「情種」自己當作「最主要的」悲悼對象呢?二,為了推出「全體年輕一代」中的男性代表,便在「悲金」之處硬塞進一個賈寶玉,而偏偏排開這個位置上另一種意義的代表人物薛寶釵,恐怕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人。
其實,聯繫整個《紅樓夢曲》的內容來理解和分析「悲金悼玉」,比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悲悼以薛寶釵、林黛玉為代表的所有那些生性純潔美好,卻被封建社會的道德禮教所毒害,所蒙騙,所摧殘,所扼殺的青年女性。
這便是《紅樓夢》主題的真正內涵。
這一主題的空前的獨特之處在於,曹雪芹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揭示了封建社會中不同類型的青年女性的相同實質的悲劇,以及造成這種悲劇的共同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根源——中國傳統的封建制度,以及這一制度所由產生的政治法律、文化教育、倫理道德、宗教信仰等等。也正因為曹雪芹深刻洞悉了中國封建社會裡青年女性的悲劇實質和根源,他才能夠如此令人驚訝地衝破「男尊女卑」這一封建社會壓迫奴役婦女的精神枷鎖,在作品中提出並貫徹一種「女尊男卑」的叛逆思想。曹雪芹的《紅樓夢》及其主題,之所以迥異於中國文學史上其他那些以讚美或同情的態度描寫女性的文藝作品,其中最重要的區別即在於此。
無庸置疑,曹雪芹對封建社會、封建制度的各個方面,都具有深刻的叛逆思想;他通過《紅樓夢》這一宏偉巨著的形象描寫,其批判的鋒芒,也確實觸及了封建社會、封建制度的一切領域。然而,曹雪芹在書中的揭露批判,卻是有其著重之點的。這重點,便是封建社會中最黑暗、最腐朽因而也最典型的歧視摧殘婦女問題。作者由此而提煉出的作品的主題思想,也就遠比我們過去所想像的那些「重大主題」,具有更為深刻麗深遠的意義。
研究者們在論及《紅樓夢》的思想意義時,經常引用曹雪芹題於楔子之末的一首絕句: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大多以為能解其中之味,實際上卻連這首詩的本身也理解各異,未必中的。我的看法,曹雪芹此詩正是提醒人們:切莫將作者看作通常的兒女癡情之人;他的一把辛酸淚,是為整個一代青年女性而揮灑的!
三
《紅樓夢》這一破天荒的主題,產生在距今兩百多年前嚴酷的封建專制統治之下,宛如沉沉黑夜中一道劃破長空的閃電,又似萬馬齊暗時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鳴。它所給予人們的直觀上的震動和影響,是不可估量的。道光、嘉慶年間問世的一些筆記叢談之書,便記錄了許許多多這樣的動人事例。雖然人們在受到這一主題思想潛意識的震動和影響時,往往並沒有完全弄清楚自己看見的是什麼光亮,聽到的是什麼音響——這正是《紅樓夢》所具有的舉世罕見的獨特性和複雜性的典型表現之一…但是可以預料,一當有人確切地指出:這是閃電的光耀,雷霆的轟鳴!人們必定會在稍事回味之後,很快醒悟過來。
實踐告訴我們:感覺到了的東西,不一定就能立刻理解它;而一當真正理解了它之後,則必然會更深刻地感覺它。我們對《紅樓夢》主題的探索是否準確,正可用這種實踐的經驗去加以檢驗。
這便是我們要討論的第二點:《紅樓夢》通過形象描寫所實際體現的中心思想,是否與我們所認定的曹雪芹的主觀願望相一致。
《紅樓夢》實際描寫的內容是什麼?有人說它是一部寫階級鬥爭的書,或者說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遺憾的是,我們通讀前八十回原著,除了有「抄家」這麼一點暗示的線索留在腦際之外,實在回想不出還有什麼貫串全書的、或者作為全書重要情節來描寫的政治鬥爭事件或歷史事件。它決不像《水滸傳》,自始至終描寫了以宋江為首的梁山農民起義軍反抗大宋王朝的驚心動魄的階級鬥爭。它也不像《三國演義》,具體反映了從漢末到三國鼎立以至最後統一於晉,這一整個歷史時期的波瀾壯闊的政治鬥爭與軍事鬥爭。說來未免掃興,我們從《紅樓夢》裡讀到的主要內答,僅只是一個封建道德的叛逆者在大觀園女兒國中所經歷、所見聞的種種故事。
作品的主人公,無疑是這位叛逆者賈寶玉。作品的主線,正確表述,應該是寶黛釵的愛情和婚姻悲劇。環繞主線而交織穿插 的其他情節線,也多半是活動於大觀園內的女兒們的故事。這些故事,也多半與主人公賈寶玉有著直接間接的關係。《紅樓夢》最大的功績,正是塑造了賈寶玉這一空前絕倫的藝術典型。這個人物,被安排在封建末世一個行將衰敗的官僚貴族家庭,他從小不肯「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子經濟之道」,對正統的四書五經、八股時文深惡痛絕,對《西廂記》、《牡丹亭》那些具有反封建傾向的「小說淫詞」,卻十分熱衷。他反對孔孟之道,反對程朱理學,反對科舉制度,而尤其反對以「男尊女卑」為重要內容的封建道德和禮教。
賈寶玉公然宣稱:「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還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實踐中,他確實對大觀園的所有青年女子(包括小姐奶奶、丫環戲子),都表現出一種真誠的尊敬和摯愛。雖然這種尊敬、摯愛在程度上有著因人而異的極大差別,但其區分的標尺,並不是尊卑貴賤的等級觀念,而是著眼於思想、性格。
以林黛玉為代表的一批具有叛逆思想和反抗精神的青年女子,其中包括晴雯、鴛鴦、尤三姐等人,無疑是賈寶玉最為尊敬和摯愛的理想人物。在寶玉悲悼她們的輓歌聲中,蕩漾著動人心弦的讚美的旋律。對於以薛寶釵為代表的一批恪守封建道德和禮教的青年女子,其中包括襲人、元春、李紈、史湘雲等人,賈寶玉雖然不無貶斥,但其思想基調仍然是惋惜、同情,甚至帶著對她們的才智或品格的某種欽佩。
這裡特別要提到的是王熙鳳。由於曹雪芹以現實主義的筆法真實而生動地塑造了這一典型,致使在兩百多年來讀者的心中,深深銘刻了這樣一位奸狡狠毒的「鳳辣子」形象。一我們完全有理由根據這一真實的人物形象本身,判定她是賈府的實際當權派,是封建統治階級的代表人物之一,是貴族家庭中的女惡霸。但是,我們也決不能忽視另一點:鳳姐仍然是賈寶玉在一定程度上敬佩、同情和悲悼的「十二釵」女子之一。這一點,固然是賈寶玉典型形象的缺陷,卻也是賈寶玉典型性格的必然。更準確地說,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在世界觀上的矛盾性和歷史局限性的反映,而同時,又是曹雪芹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典型表現。
曹雪芹曾經說過:他寫作此書,對其中人物的「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他正是嚴格遵循這樣一種忠實於生活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去描寫和塑造書中的所有典型人物其中包括鳳姐的形象。毫無疑問,曹雪芹在描寫鳳姐這個人物時,抱有明顯的同情和偏袒的態度。這突出反映在為鳳姐安排了一個悲慘結局,以及將她同其他女兒們一起列入「薄命司」這樣的藝術構思上面。「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作者以悲憫、沉痛的筆調為鳳姐寫下的這一判詞,正是他這種同情態度的寫照。然而,當曹雪芹讓他所同情的鳳姐在作品中行動的時侯,他的諷刺卻是尖刻的,他的揭露也是淋漓盡致的。也就是說,曹雪芹對鳳姐的同情態度,並沒有阻止他以「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的創作原則,去真實地塑造這一源於生活的典型形象。這便是恩格斯在分析巴爾扎克時所說的「現實主義最偉大的勝利之一」。我們甚至還可以說,正因為在賈寶玉身上有著錯誤地同情鳳姐這樣的缺陷,曹雪芹塑造的這一封建貴族叛逆者的形象,才具有極強的歷史真實性。無視這一點,或者掩飾這一點,都無助於我們正確地評價曹雪芹及其《紅樓夢》。
上述種種,無不體現出賈寶玉形象的一個基本特徵,即對青年女性的「博愛」。他不分尊卑貴賤,不論聰明愚笨,不管對自己有情無情,也不看與自己的思想、性格是否一致,反正對所有的青年女性,他都抱有一定程度的摯愛。這種摯愛之情,甚至遍及於與女性相聯繫的一切無情之物,如珍惜落花,喜愛脂粉釵環等等。這便是作者在「警幻情榜」中給寶玉所下的斷語——「情不情」——的含義所在。也即是脂批所指出的: 「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寶玉)俱有一癡情去體貼。」「玉兄每『情不情』,況有情者乎!」
賈寶玉這一性格特徵,還突出顯示了他與書中另一典型人物林黛玉的思想與個性的差異。林黛玉本是作者傾全部熱情而塑造 的理想的少女形象,也是書中賈寶玉最為崇敬而且對之產生了執著愛情的女子。她與賈寶玉在反對封建道德,嚮往自由生活、追求個性解放等方面,有著共同的思想基礎。她也是大觀園女兒中最深刻瞭解寶玉性情的女子,對寶玉一往情深。然而,黛玉的摯愛感情是有選擇的。作者在「警幻情榜」中給她下的斷語是「情 情」,意即只施情於對她有情的人。書中描寫的大量事實無不證明了這一點。應該說,黛玉這一人物的思想、性格特徵,也對寶玉形象的塑造起到了極大的烘托和對照的作用。
在如何正確認識《紅樓夢》的內容和主題的問題上,比較突出的障礙,還是對薛寶釵這一人物的片面認識。在過去的評論中,除了歷史上極少數封建腐儒提倡所謂「尊薛抑林」之外、絕大多數評論者和研究者,都對薛寶釵持全盤否定的態度。尤其是建國以來的許多新一代紅學家,不僅從人物的思想傾向上徹底否定薛寶釵,而且認定她是被作者當作封建貴族叛逆者賈寶玉的主要對立而刻畫的反面典型。正因如此,才會出現有的同志面對自紙黑字的「悲金悼玉」,而硬將薛寶釵(實際上還包括與之同一類型的其他女子)排斥於作者所悲悼的行列之外的現象。
然而在實際上,正如聶紺弩同志的文章所指出的那樣,上述這種對薛寶釵形象的片面認識,「主要的是從別人所續的後四十回書產生的」;論者所舉薛寶釵陰險奸惡的本性,也主要是從後四十回的描寫中逆推出來的。到底曹雪芹筆下的寶釵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聶紺弩同志也說得好:「在《紅樓夢》原作裡,寶釵這個人物不是被作者寫得很陰險的,作者沒有把她當壞人處理。」「但是說寶釵不是壞人,……並不等於說她在書中就是和寶玉或黛、玉一樣的人了。她仍是和襲人一樣的人。」襲人又是什麼樣的人呢?「她同寶釵一樣,是封建道德的完成者,……但也同是封建道德的犧牲者」。
書中描寫的實際情況,正是如此。作者對寶釵一類女子,既有批判,又有同情,而且可以說重點仍在於同情。從全書的藝術結構上看,作者在著力塑造黛玉這一叛逆女性典型的同時,相對應地著力塑造寶釵這一典型,其目的正在於表現;像寶釵這樣的封建社會中完美無缺的「賢」女子,仍與其他所有的青年女性一樣,「同是封建道德的犧牲者」,亦即封建制度的受害者。作者對寶釵的這種帶批判的同情態度,縱令用我們現在的階級觀點去分析,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大錯。因為曹雪芹筆下的寶釵,不僅並沒有主動地作惡害人,而且她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少女,決不同於已經成年並直接進入統治階級行列而又作惡多端的王熙鳳。再從「情」的角度去看,寶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都程度不同的注重人的感情;而寶釵卻是理勝於情,時刻不忘用封建的道德規範去約束自己的言行,壓抑自己的真情實感。據我猜想,在曹雪芹的佚稿中,「警幻情榜」對寶釵這位書中第三號人物的斷語,很可能是「不情」。這樣,她的斷語與黛玉的恰成對比,卻又剛好統一於寶玉的斷語之中——猶如寶黛釵三人的名字所構成的關係一樣。這種既矛盾又統一的描寫,正是貫串子《紅樓夢》全書的一種閃耀著辯證思想光芒的藝術構思。一部處處點「情」的作品,偏偏突出描寫這麼一個壓抑了情感、扭曲了靈魂的「冷美人」的悲劇,正是作者對封建道德、禮教極深刻的揭露和控訴。
總之,我們從《紅樓夢》前八十回原著所塑造的典型人物,所安排的故事情節,所表露的思想傾向,以及所暗示的全書結局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向人們展示的一幅具有典型意義的歷史性圖景:賈寶玉,這位奉行「女尊男卑」怪異思想的封建道德的叛逆者,眼看著大觀園的女兒們一個個殊途同歸,相繼走向不可挽回的毀滅之路,他悲痛欲絕,卻又無力回天,最後只好帶著理想幻滅的哀愁,逃離塵世。
「悲金悼玉」這一主題,正是《紅樓夢》所描繪的上述典型圖景的感情內核,是作品整個內容所必然導致和反映的思想結晶。
四
現在,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作品中多次提到的「無材補天」問題。
如前所述,《紅樓夢》的主題「悲金悼玉」,所悲悼的實際上是當時封建社會的整個_代青年女性。又由於賈寶玉(自然也包括作者)是從「女尊男卑」的觀念出發去悲悼的,即把所有的青年女性都看作「山川日月之精秀」所凝聚的美的化身。所以在悲悼之中,包含著崇高的讚美,深沉的哀怨,無限的惋惜;也包含著對封建統治階級的憎惡,對封建道德的詛咒,對封建社會、封建制度的絕望……卻唯獨沒有、也不可能包含光明與出路。
這是《紅樓夢》主題的局限,是曹雪芹世界觀的局限,更主要的則是歷史和時代的局限。
的確,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曹雪芹及其塑造的理想人物賈寶玉,面對自己所悲悼的「美的毀滅」,既處於回天無術的境地,也不可能看到光明與出路,除了最終與醜惡的社會同流合污之外,等待著他的,只能是「愛人者敗亡的逃路」(魯迅語)。這便是舒蕪同志所分析的「賈寶玉的大悲劇」。這一大悲劇的特點,也正如舒蕪同志的文章所說:「每一個青年女性還只承擔著自己一個人的悲劇的重量,而寶玉卻承擔著所有青年女性的悲劇的總重量。」應該說,才思精敏的曹雪芹,已經痛切地感覺到這一點,也清楚地理解了這一點,所以才通過對賈寶玉這一典型的塑造。讓其在痛苦的悲悼之中,發出抱恨終身的哀歎——「無材補天」。
這是從悲悼中引出的自悲,是賈寶玉思想性格的歸結,也是《紅樓夢》主題的延伸或補充——或許可以叫做《紅樓夢》的副主題。
「無材補天」的本意是什麼?論者亦各執一詞。普遍的看法,認為曹雪芹是想「補」封建制度或封建貴族階級之「天」,只因看到這個「天」終竟要不可挽回的坍塌,或因自己沒有被委以「補天」重任,所以自歎。另有一種較新的說法,則認為曹雪芹說的是「假語」、反語:感歎「無材補天」,正是間接表明他「不願補天」。
兩種說法有一個共同之點,都將「補天」之義解作「補」封建制度或封建貴族階級之「天」。其實,結合著《紅樓夢》的真正主題和實際內容,再去探究書中一再暗示、脂批多次解說的「無材補天」,完全是本質不同的另一碼事。
作者在楔子一開頭,便虛構了一段女媧煉石補天,單單剩下一塊未用的神話故事,藉以寓寫自己「無材補天」、感而著書的隱衷。這裡,女媧所補的到底是什麼「天」,作者雖然絲毫未加引申,卻已經有所暗示。例如,作者借頑石自歎而題的偈語:「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其中語意便甚可玩味。試想:無材補天,就叫做「枉入紅塵」,那麼反過來說,能夠補天,豈非「不枉」?說明頑石入紅塵的本意,正是希望「補天」。於是,這就冒出一個問題:按書中交待,頑石下凡,是到溫柔之鄉去了結「風流公案」,其間有什麼「天」會破,而需要他這頑石去「補」?
作者在布下這一暗示性的疑雲之後,緊接著便於同回,通過癩頭和尚之口,點出了黛玉的前身絳珠仙草曾「終日游於離恨天外」。到了第五回,那位在太虛幻境中「司人間風情月債,掌塵世女怨男癡」的警幻仙姑,又自稱: 「吾居離恨天之上」。而警幻所居的宮門上,其橫書的匾額又是「孽海情天」。十二釵「正冊」的判詞中,也有「情天情海幻情深」之句。這一連串的點睛之筆,正說明作者是把與女兒們命運攸關的那個所在,稱之為「離恨天」或「情天」。
有人也許覺得奇怪:《紅樓夢》中所說的「無材補天」,怎會與「離恨天」或「情天」有什麼相干?這樣聯繫,豈不失之牽強?
其實不然。
請看戚序本第三回回末脂批:「補不完的是離恨天,(女媧)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再看庚辰本第二十一回脂批所引「失其姓氏(實為《紅樓夢》著書圈內不願公開真實姓名)」者,所題的一首律詩的末句: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這些,都雄辯地說明,身為曹雪芹的親人和著書助手的脂硯齋等人,對書中「補天」一語的象徵性意義,是一清二楚的。即補「離恨天」,補破了的「情天」。我們或許可以找出千條理由、萬條條理由,去責備脂硯齋等人對曹雪芹的思想不理解;卻絕然找不出任何理由,能證明他們對曹雪芹的思想——尤其是「無材補天」這樣重要的思想一不知情。
非常有趣的是,過去也並非只有脂硯齋這些著書圈內的人獨具慧眼,道光年闖有一位名叫凌承樞的《紅樓夢》愛妤者,他也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此人認真研讀《紅樓夢》,曾作有《紅樓夢百詠詞》,裡面收詞一百十七首。在過去所有為《紅樓夢》寫詞的人之中,無論數量質量,恐怕都以此人為最。試看其《寶玉·風流子》一詞:
「紅樓女兒事,儂家裡,惹盡古今愁.看滿院金釵,無邊思湧;重圍翠黛,何限情柔。更隨處,春明千步障,月罨百花洲。翡翠簾中,佳人攜手;鴛鴦池畔,仙子移鉤。春風何易逝?夢醒時,已是露冷香篝。曾記芙蓉館裡,杏子樓頭。黃土壟中,女兒命短;茜紗窗下,公子情蝓。始信情天英補,頑石空留。
好一個「情天莫補,頑石空留」,真是道盡了曹雪芹的五內憂思!
弄清了作者通過書中主人公慨歎「無材補天」的本意,便能更深刻地理解其「悲金悼玉」的哀痛。賈寶玉空懷對青年女性的尊敬摯愛之情,卻眼看她們走向毀滅而一籌莫展。「無材補天」,正是這一封建貴族階級的叛逆者,在婦女問題上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光明的絕望的哀鳴;也正是曹雷芹這一偉大作家和偉大思想家自己心靈深處的終生遺恨。這一點,我們不僅可以從書中每次提及「無材補天」時的沉痛語調中感覺出來,而且也可以從脂批裡面找到證據。如在甲戌本第一回「無材補天,幻形入世」一語的旁邊,有批語說: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在同回「枉入紅塵若許年」的旁邊,又有批語說: 「慚愧之言,嗚咽如聞!」曹雪芹對於「無材補天」掙有如此深切的愧悔之情,我們怎麼能夠想像他是在說反話呢?
當然,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去認識,曹雪芹具有這樣深切的愧悔之情,正體現了他思想的銳敏和精深。而且,他能在清代嚴酷的封建專制統治之下,尤其能在文獄最盛的乾隆時期,寫出《紅樓夢》這一稀世瑰寶般的文學巨著,發出「悲金悼玉」、「無材補天」這樣閃電驚雷似的呼號,應該是既無愧於當世,也無愧於後人的。
1980年6月30日草成於自貢1980年10月8日三改於重慶
註:
[1]載《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出版。以下所引聶紺弩同志的觀點,均出自此文。
[2]載《紅樓夢學刊》1980年第一輯,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以下所引舒蕪同志的觀點。均出自此文。
[3]高爾基:《和青年作家談話》,見《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出版。
[4] 洪廣思:《階級鬥爭的形象歷史——評<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出版。
[5]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以下所引俞平伯先生的觀點,均出自此書。
[6]李希凡、藍翎:《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見《紅樓夢評論集》,作家出版社196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