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批判(1)
目次
1 引子- 紀念偉大的天才曹雪芹逝世百七十年
中國和天才- 中國人精神上的酒- 阿Q 的趁勢跪下- 曹雪芹的真精神- 完成了藝術的使命的詩人- 百七十年間三件大事- 恢復正常的味覺- 和我們的天才握手
2《 紅樓夢》 作者對於文學的態度之考察
憑了感情作出發- 認定純文藝才是最好的文學- 文人和八股- 中國人的又一種根性- 創作小說的態度- 忠實- 忠實莫如自傳- 忠實要合情理一一藝術品不是手段- 百八十年前提倡白話文的胡適- 藝術品和人生- 藝術應該有理想- 反對不必要的場面- 詩的理論- 重內容- 藝術的真- 中國惟一出自有文學修養的作家之手的大小說
3論《紅樓夢》 的文學技巧
藝術的形式——《紅樓夢》文學技巧的總說
1 .藝術家的看見
文學家的兩型- 春水和秋水- 真切- 看見和說得出只是一事- 高鵲和曹雪芹的比較觀- 和俄國兩大小說家的比擬
2 .實生活中的活材料
入情入理- 咬舌子- 理他呢- 過一會子就好了- 閒字是十五刪的
3 .活的語言之運用和國民文掌
國民文學家對活的語言之提醒的功勞- 救國和文化- 曹雪芹和歌德盧騷- 影響大小的相遠- 新士大夫的白話文之缺點- 大眾的活的語言之六個特色- 曹雪芹運用活語言的勇氣和方法、一用了活語言的好處- 高鶚和曹雪芹在用活語言上的相異- 流利輕巧周折的對話-一現代白話文句法的新方向之解釋和批評- 運用活語言和對作者筆調的影響- 歌謠和詩- 活語言和大小說
4 .自然主義的作風之成和敗
胡適的似是而非的話- 自然主義的意義- 自然主義和科學精神- 科學的夢- 迷信和藝術- 生理和遺傳- 《紅樓夢》中的合於科學和反科學
5 .深刻的心理分析
心理分析在文藝創作中的重要性- 三點- 小說中創造人物的兩種- 求近反遠的心理剖析- 描寫心理的三種方法- 內部的外部的不同
6 .清晰的個性的人物
說過的五種技巧是預備的- 作者個性與特有技巧的不可分性- 太清楚的回憶的痛苦- 書中個性特明顯的五人- 活潑可愛的寶玉一一黛玉和他的相反和相同——作者描寫人物的特長- 有聲有色的王熙鳳- 入世不入世的兩派- 性格上的弱者襲人- 處實際的寶釵- 同一時間描寫出不同的四人- 從舊社會的觀點對於五種性格的批評
1 .引子- 紀念偉大的天才曹雪芹逝世百七十年
在百七十年前的今天- 二月十二日,那時是1763 年.也就是乾隆二十七年,按舊歷恰在除夕,中國這位惟一的大作家,在創作了那部驚天動地的惟一的大著作《 紅樓夢》 之後,貢獻給我國一般醉生夢死,毫無感覺的畸形讀者,果然獲得了淡淡的冷遇,和烏煙瘴氣的誤解,就在這樣情形之下,寂寞地窮愁地依然懷了哀淒地只好無精打采地去了!
我真有無限的感觸,話從哪兒說起,我都有點渺茫。我這執筆之際,正對著清早的西山.那見了令人有欣然之感的輕快的初出的日光,把青翠的山色罩上淡紅卻又依然蒼色的羅幕,鳥聲和工人的丁丁聲.在暖和光明的大地裡互為唱和,偶然遠遠地送來村間的雞鳴,這馬上又提醒人世界是這樣閑靜,宇宙卻那樣悠久。偉大的天才呀,他的精神,應該在這裡瀰漫,浮動。
人類間的天才,需要培養,又需要愛護。天才的出現,一點也不能偶然,必須是文化灌溉出來的花。在中國,培養就很差,然而頂破壞天才的是不加愛護。
倘若人類生來就是被許多圈束縛著,則中國人在精神上束縛著的圈特別多。這許多圈限制中國人的理性,使中國人的感覺鈍得像木頭似的,卻又往往無中生有的見出許多五光十色的怪的形象。我聽見過一個農人告訴我,他說他一飲酒,便招鬼,他有許多可笑的見識和舉動在招鬼之後便作出,他自以為可笑,甚而感到悲哀。似乎中國人,大家都是在醉中招鬼的光景:處處使用著錯覺和幻覺。就因為這,我們不能認識天才,更無從愛護。
什末是作了中國人精神上的酒了的呢?這有兩個東西:一是咬文嚼字的習慣,一是政治上的壓迫久了的奴性。在過去,對於曹雪芹的大著作《紅樓夢》的誤解,全是因這兩個病根。為什末把小說中生動的腳色和許多不相干的人物影射較論?發動是奴性呀,所以指為朝廷的故事;方法是咬文嚼字呀,所以從名字上找證據。這兩個病根,一點也不能漠視,不要以為形式不同,就以為和街上測字的人的把戲有別,也不能和不要阿Q 跪下,喝他站住,卻終於趁勢跪下的根性分開。就到現在,為什末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再版到十數次,試問他用的是什末方法,他的動機是什末?那方法不依然是測字的方法嗎?那動機不是由於滿洲的壓迫而渴求的幻想出的革命的影子嗎?中國人受著束縛,在精神上受著束縛,那束縛裡含著中國人的可憐的隱痛。
測字的方法打倒了,這是為胡適的科學方法所代替。這確乎不是一件小事情,這如同一語道破.把吃符唸咒的人打醒,這如同公安局的警察把抽帖算卦的人驅散。可是事實上那病根卻還在暗地裡不能馬上消除。例如胡適在19 聳年已經把《紅樓夢考證》作好了,隔了四年還有根據寶玉怕二老爺,西門怕武二郎,來證明《紅樓夢》 和《 金瓶梅》是敘述同一故事的闡鐸作的《紅樓夢抉微》,這除了還是用阿Q 趁勢跪下的心理來說明,又有何法?在這地方,我簡直同情起秦始皇焚書坑儒的舉動來,假如他真作過。
奴性是這樣難除,我們天天聽人講但丁、歌德,我們盡有許多賞識的話(真假當然不一定),然而一翻閱中國人自己作的《中國文學史》,對於曹雪芹,卻仍然很冷淡。同人談起來.如果把《紅樓夢》 和世界上別國的名著並論,也依然有不自然的感覺。彷彿口裡說文學的價值多高多大,《紅樓夢》 卻依然在這之外,《紅樓夢》縱然是大文學作品,也依然是床頭上消遣的玩物,總以為文學的天國裡,也只有碧眼黃發的人才配,也只有他們的作品,值得我們鄭重其事的欣賞,偶爾他們也提提我們的作品,我們便以為額外的恩典,受寵若驚,不敢當承,這完全和多數中國人見了洋大人慣有的可是決不向同胞們作出的特別的禮貌和餡笑相同,我精神上真受刺戟,中國人受著束縛,束縛裡透著不自覺的悲哀。我們不以為中國有大作品,我們不以為中國大作品的作家也有美妙的情緒和思想。我讀朵思退益夫斯基的(被侮辱與很害的)一大小說,我在日常生活裡常遇見那一型的腳色,中國被束縛著.在精神的被損害裡受著束縛。
我們要衝開一切,我們要和我們的天才握手。不知為什末,我要在這裡哭起來,我硬咽得難過,我的淚卻痛快的淌下來了。我依然是受著那書中的真切的情感的感動嗎,可是由於追懷大夭才曹雪芹的性格呢,也許是我愛中國了麼?我不明白。我必要停一會筆,才能再寫。
我鎮靜我自己,我呆看窗外的夭色山色,空中有稀薄的雲氣蒸騰,鳥,悠然地飛著。我太好自擾了,我不配說有什麼感情。曹雪芹才是感情的人,他的偉大就在他的感情。詳細的話,我在專談《紅樓夢》 的內容的時候再拿出來。因為惟一可考見作家的精神的,乃是他的作品。然而現在我們真幸福,胡適找出幾首蹭這位大作家的詩來了,我們更加信書中的情緒就恰是作者的情緒。換句話,也就是,我們所瞭解於作者而致我們衷心裡萬分虔誠的敬愛的,並沒落空。那點珍貴的材料,是不能不順便引了來的。楊鍾羲《雪橋詩話續集》卷六頁二十三;
敬亭(清宗室教誠字敬亭)… … 嘗為(琵琶記》 傳奇一折, 曹雪芹(霑)題句有云:「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雪芹為楝亭(寅)通政孫,平生為詩,大概如此,竟坎坷以終。敬亭挽雪芹詩有「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除《紅樓夢》 外,就現在所知道的曹雪芹的作品,就只有這裡所有的兩句了,至於敬亭的輓詩,胡適曾在四松堂寫本裡見過,那是印行的一個底本,可是這輓詩以後並沒刻上,所以是十分難得的。全詩是;
挽雪芹甲申(1764 )
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孤兒渺漠魂應逐,新婦飄零目豈嗅?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故人惟有青山淚,絮酒生當上舊坰。
曹雪芹是一個事業上的失敗者,卻正是詩國裡的英雄,因為他有天才,又有純摯豐富的情感。這好像李後主,雖然「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可是他詩國裡的所有,什麼「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卻永久奪不了去的。曹雪芹同樣地失去一切,卻同樣地有比一切人都富貴,都偉大的成就,這便是由他美妙的感情所浸灌滋潤的著作。他是怎樣純真豪放的人物,只看《八旗人詩鈔》中有敦誠《佩刀質酒歌》:
秋曉遇雪芹於槐園,風雨淋涔,朝寒襲袂;時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作長歌以謝余,余亦作此答之。
……
相違況是淳於輩,一石差可溫枯腸。
……
人生必須大歡大悲,才有價值。李白有兩句話,一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一是「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必有這祥的豪興,才能深刻的體驗人生,才能將情緒把作品渲染,才能使人因真切而得到感動。曹雪芹正是如此呢。再看敦敏贈曹雪芹詩:
……
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畫錢來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
……
可見曹雪芹不但是詩人,還是畫家。同時又見出他生活內容的豐富。我常說,人必從生活中打出去,透入人生而超越人生,才有意義。逃掉人生或不曾打入生活的人,是等於不存在的。曹雪芹怎麼樣?遇合,繁華,他都曾有過,然而又沒有了;留給他的卻只有藝術的使命。
教誠《寄懷曹雪芹》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無論如何,他的使命完成了許多了。倘若許我用《 紅樓夢》 的話頭,便是這石兄在世.倒底不枉走一番了。
這樣一個純真的、情感的、豪放的、能詩能畫的、在事業上失敗的大天才,死去了一百七十年了,我們不禁想這其間有什末關於他的事呢,真慚愧,約略可說的只有三件:
1791 (乾隆五十六年),高鶚的後四十回的《紅樓夢》完成。關於高鶚的歷史,我們只知他在某年中舉某年中進士,我們並不詳細他的性格。但我們卻決不能因他有功名便礙住對他應有的理解和敬愛。現在只就後四十回的《紅樓夢》看,他很有天才,他是非常瞭解曹雪芹,他本人的藝術的手腕,也並不讓於曹雪芹,我們紀念曹雪芹,同時也便不能忘了高鴿,這詳處留在專談《紅樓夢》 的內容時再說,我們認為他是曹雪芹死後的第一個知己。
1904 (光緒二十年),工國維作《 紅樓夢評論》,這是第一個會賞鑒《 紅樓夢》 的人。他完全拿了西洋美學的眼光,用著近代文藝批評的態度,來加以估量的。他敢說《紅樓夢》是中國的第一部藝術作品,他敢說《紅樓夢》 是相當於德國的《 浮士德》 ,他考察了真正的文藝上的悲劇的意義,他把美學中確切的壯美的觀念,都用《 紅樓夢》作了例證.- 夠了,他最瞭解《 紅樓夢》了。不但在過去.就在現在,也無人及他。
1928 (民國十七年),胡適作考證《 紅樓夢》 的新材料,把他六年前的《紅樓夢考證》 更加確定了。他把紅學打得一掃而空,他把作者的生活,背境,給人作出一個確然的輪廓。他只是「拿證據來」, 於是一切沒有證據的,或者證據不可靠的,便都斂跡了
我以為以上這三個年代最值得記憶。我不願提起這一百七十年間,有誰作過《 紅樓夢》的續書,和有誰作過穿鑿附會的紅學。
但有幾個趨勢是可以說的:第一是.從不信是自傳到太信是自傳,俞平伯的《紅樓夢辨》成於胡適《紅樓夢考證》的次年(1923 ) ,便是太信為自傳的了,地點問題就非常拘泥。我們現在卻以為書的成就,是與作者所最關切的背境有種切合,然而他依然有想像力充分活動的餘地。第二是,從咬文嚼字的考據,到事實上的考據,然而現在卻應該作內容的欣賞了王國維的評論,固然很可珍貴,究竟因為是作於未確定為作者自傳以前,而且不能算什末詳盡。可是,既開了端緒,我們就更該認真作一下了。第三,在我們重新作批評的背境上,也與前不太相同,閉關自守的時代,我們妄自尊大,那尊大是模糊的,乍接觸西方勢力的時代,我們處處失卻自信,我們對於自己又是太不公平的,現在應當恢復我們正常的味覺。現在不但把傳道的名教的文章還它一個平凡的真價,而我們偉大的文學作品,卻也應該在消遣的輕視的塵埃中拭出本色。
紀念偉大的作家,必需禮讚他的偉大的作品,那是另一個題目的文字了,這不過是引子。
二月十二日
此文作完後,只曾呈獻葉公超先生看過,他有很誠摯中肯,直說入我的心坎裡的批評,他說:「我覺得你想的方面太多,而每方面所說的話都沒有十分深入。」我萬分承認和感激。我是決意不.發表的了,但又轉念,也許因這想到的太多的幾方面,引起有人在每方面說出十分深入的話,不也是好的嗎?也就厚了臉皮發表出來,希望大家果然滿足我拋磚引玉的誠心。二十二日改後附記
2 . 《紅樓夢》 作者對於文學的態度之考察
如果我們知道一個文學者對於文學的態度,則我們去瞭解一個文學者的作品時,便有很大的方便。在另一方面,我們可以藉這機會,把作家當作是文學理論上的人物看待,- 這對於論一個作家,也簡直是不可缺少的事。
很幸運,雖然在曹雪芹除了留給我們大半部《紅樓夢》 和別人記他的兩句詩外,並不曾有什末別的著述,但我們卻在他的《 紅樓夢》 中見出他對於文學的態度。
在敘說作者對於文學的態度之前,我必須說明在書中找出作者意見時所應注意的一點。換句話,就是書中的材料是否都可靠的問題。第一種最可靠的材料,當然是由作者口氣說出的。第二種可靠的材料,便是作者借書中的人物說出的,這書中的人物義可分兩種一是作者所理想的,所贊成的正面的人物,是作者所反對的反面的人物,假設出之前者之口,這主張無疑地也就是正面的,出之後者之口,那主張就無疑是反面的了。那末問題就在,那些人物是作者所理想的.所贊成的呢?這自然關係全書的內容,我在另一題目之下,還要仔細說明我的意見,在這裡我只可以說,我認為賈寶玉、賈母、林黛玉三人的意見、是最可以代表作者的意見的。第三種可靠的材料,是續四十回中所瞭解於原作者而出之於原作者所理想的人物之口的;這有個先決條件,便是先要承認續四十回的執筆者是能夠瞭解原作者的意見才行。而這個條件呢,我認為是成立的,理由也見另文。
我們就用這三種材料看.可以把作者對子文學的態度分列於下:
( 1 )對於中國過去文學的態度:他是喜歡純文藝。在七十三回裡,敘說賈寶玉讀書,為了作詩,五經是集些,背起來「還可塞責」, 至於「《 左傳》 、《 國策》 、《 公羊》 、《 榖梁》、漢唐等文」, 「未曾下過苦功珍。平常我們看他的讀書,他最心愛、最熟悉的書,便是《西廂記》,《 牡丹亭》 一類了。《莊子》 也是他常讀的,有然因為是其中許多妙解的緣故。在二十三回,賈政說「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詩上做功夫」,如果知子莫若父的話,這是最可靠的證明了。在八十二回,寶玉自己想道:「我在詩詞上,覺得很容易,在這個上頭,竟沒頭腦。」寶玉本來是感情的,不喜歡的也就不能夠,在這裡是指《四書》 說的,肺詩詞,卻好像是天縱之呢。在二十三回,寶玉評(會真記)說:「真正是好文章,你若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同回,黛玉聽見人唱的戲文,便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戲中的趣味」。我們雖不敢說實際上的作者,與書中的賈寶玉讀著一頁不差的書,那似乎只有俞平伯先生那樣的好人才會把書信到如此地步,但我們卻仍敢說方向是沒有疑問的。
這完全是值得讚揚,他- 曹雪芹,或者寶玉,竟敢在一百七八十年前.社會上對於書籍的正邪的眼光那樣固執,愚陋到極點的時候,憑了感情,直把真正的輕重指明出來,這勇氣是很不小的。我們必需忘不了憑了感情這句話,因為這是書中主人惟一的特性,當然也就是作者的性格的反映。正因為是憑了感情,他覺得許多冷酷的講道德說仁義的迂腐紙篇兒,是不敵那些濃詩艷詞的.也正因為是憑了感情,我們不能夠詳細追間他的理由。他不喜歡,他不願意,這便是惟一的大理由,如果非有理由不可的話。我們必需知道他是重此輕彼,我們才能知道他寫純文藝的大作品-《紅樓夢》,必定是用了十分鄭重的態度來寫的,必定是把這看做了一種事業、一種使命來動筆的。直到現在,一般人對於純文藝的態度如何,假如我們考較· 下,便不能不佩服這位大作家的真知灼見(Insight )了。我常覺得,往往是僅只不過對了罷了的意見.卻非大作家不能說出,這證明普通人是太缺少正常的昧覺.這不免奇怪,然而是事實。
我們只消看反面的主張便得,在八十一回.賈政說:「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那賈代儒的話,便更說入一般人的心坎中去了:「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的,只要發達了,以後再學,還不遲呢。」在他們心目中,所謂純文藝,全然是不關痛癢的裝飾品,中國四千多年傳統的實用的中庸的性格呀,把精神上的糧食是忽略到了極點的,到現在一點也不容易挽回。
在這裡,我們也不可為諱,曹雪芹是決沒有把文學和人生的關係重大看得如何分明的,然而他憑了感情,感情引他到了正路。感情之窺見真理,比理智快得多呢。
( 2 )對於當時流行的八股文的態度:他是痛罵。從上面看來.這也是很自然的。他的話非常澈底,在七十三回裡說賈寶玉,「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干名釣祿之階」。在八十二回又有;「還提什末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謳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也罷了.更有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末,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在他看來,八股是沒有意義的一種遊戲,是欺世盜名的得飯碗的一種工具。我在這裡,不能不說幾句題外的話了,真奇怪,為什末這末種無意義的玩意兒,行了這末長久,而無人反對?這就見出中國人的國民性,敷衍既存事實.憚於改革;而且只要自己離開那個圈兒,便再不管別人如何吃苦受罪了:不錯,八股是沒有價值的,但自己取得功名之後,把敲門磚一扔,卻另有真正傳之不朽的事業了,我們只須看很少有人把他的八股文刻入正式的文集,希望傳世的,- 當然也有,那聰明便在中國人智慧的水平線了,可以不論;至於後來的人呢.好,也還依然是先學敲門磚的八股,才再奧夫赫變(恕我用了現代八股先生的御用語)為真正的盜名的什末古文,考據一流去。明知其非.自己過了就算了,這是中國一切不能改革的原因。戲班裡戲子的打戲.家庭裡婆婆的虐待兒媳、都照樣傳授下去。現在還有清華大學的TOSS ,完全是一種根性。在曹雪芹.當然只看到八股該反對,至於該反對然而廢不掉的緣故在哪兒.正是留著讓我們說的。
( 3 )對於創作小說的態度:他是反對陳套.要求忠實。詳細說來,他標出了六點:
第一,他既然要求忠實.便提出兩個意思來,一是什末是最忠實的,在他便認為自傳最忠實;二是忠實應當怎樣,在他便認為要合情理。他借石頭說;「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緻」(第一回)。這是他明白宣言,要寫自傳。他又借賈母說:「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就是告老還家.自來這樣大家人口多,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頭,你們良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末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不是?」(五十四回)這是明白攻擊那不合情理的小說的。在這一點,我認為非常重要,因為我們在《紅樓夢》書中處處見到自然主義作風的技巧,只也是這求合情理的觀念的實行。
第二,他認為藝術作品,只可以本身為目的,不能另有目的,而把藝術當作是手段。他說,「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 這他不贊成的。更有像賈母指出來的,「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遭蹋人家」;還有,「再一等人,他自己看這些書,看邪了,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笑兒」。為什末另有目的,就不可以?我替答覆是:防害忠實。藝術必須是忠實的;倘若我們要達到某種藝術以外的目的,勢必要遷就這種目的,那藝術的忠實,當然要有損失。
第三,他認為應該用活語言,他主張用白話。這原因,自然也是為了便利藝術的忠實。所以他反對,「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所謂近情,便是忠實,他明白主張文言文的不利於忠實的創作,他明白主張他要假語村言。我們知道用白話寫小說並不自曹雪芹始,然而以用白話為正當,而且說明了用白話的緣故的,恐怕在他以前不曾有過。曹雪芹實在可以說百八十年前提倡白話文的胡適之。
第四,他認為藝術作品,該是提高人的精神的,所以他反對,「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予弟」。我們在《 紅樓夢》 中見著許多深刻悲劇的描寫.我們的精神,隨同作者一般地高潔起來,現在我們看到他的理論如此,也就很自然地覺得應該見到他那種藝術手腕了。
第五,他認為書中的主要人物,應該是理想的。他也是借賈母的口,論得很盡致,「把人家女兒編的這末壞,還說是佳人,……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像個佳人。… … 比如一個男人家,滿腹的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就看他是個才子,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賈母所說的話中,最中肯的是『』那一點像個佳人」' ,這顯然在心目中有個理想的標準。就這點看,又證明我認為書中有理想人物的不錯。在一般的小說,未必有理想,在《紅樓夢》 卻確是有理想的,他書中理想的人物,便由作者賦予一種美麗的靈魂。
第六,他反對老套的場面。他說:「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成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姓名,又必旁添一小人挑撥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這簡直是對於中國的小說,作了一般的觀察,但他卻要打破這種陳套。我們佩服他的眼力,更佩服他的勇氣。
( 4 )對於詩的態度:以創作論,他重內容,輕形式;以鑒賞論,他提出藝術的真。在四十八回裡,黛玉先說「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也使得」,後又進了一步,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主張不能說不澈底。關於瞭解詩,那是由香菱說出,「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這完全道出了藝術的真,而且說明了去瞭解詩,是不能用理智的,卻要憑想像力,憑直覺。她在下面更舉出例子來解釋:「我看《塞上》 一首,內有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想來煙如何能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同』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在這裡。令我想到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王國維的《 人間詞話》 ,這藝術的真的道理,是前者所曾侄釋的,這長河落日的壯景,是後者所曾紹介的,曹雪芹卻在百八十年前也有同樣的意見了。
總觀上述,我們見出曹雪芹的文學理論,已經不是泛泛的了,依他的時代看,我們不能不說驚人,退一步.依我們的時代看,也還不失為正確。他對於文學的見解如此,所以他能寫出一部偉大的著作,實不是偶然的。文學上的修養,是慢慢培滋起來的。我們試看,中國過去的文學家,正統的也罷,古文家也罷,詩人小說家也罷,有沒有這樣的理解?只消一對照,便使我們不能不承認曹雪芹在中國文學史上應有最高的地位,然而到現在,我們還沒肯給他。我們從他的文學見解,我們才越發能瞭解他的創作:因為見他是重視純文藝的,我們才一見出他創作的不苟且,因為見他是要求藝術的忠實的.我們才可以明白他描寫的如何親切,也就是如何有著自然上義作風的技巧;因為見他是主張用活的語言的,我們才知道他是如何充分用了我們國語的表現能力,而這部書也就如何有著國民文學的資格:因為見他是主張書中的人物必須有理想的色彩,我們也就曉得他書中的人物並不是行屍走肉,乃是有著靈魂的,而那理想的所在,也就值得我們加以探索;因為見他是反對不必要的場面的,我們才除掉對於書中的誤解,那統系全書的警幻仙子,也必須從書的內容上找出其所以設下了的意義,而不是無謂的找一種形式自縛.我們見他對於詩的認識那樣正確,我們才承認《紅樓夢》 這部大著作乃是中國唯一的出自有文學素養的作家之手的小說。
二月廿二日晨三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