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批判(4)

紅樓夢批判(4)

紅樓夢批判(4)

紅樓評論

6 .清晰的個性的人物

以上說的五種技巧,比起現在要說的寫出清晰個性的入物這一點來,可以說都是些預備的能力。寫出清晰的個性的人物,才是那些預備的能力所合攏來的成果。

這已經是最慣見的事了,我們最愛評衡《紅樓夢》 書中人物的得失,我們在評衡之後,又愛認真的表示出我們的愛憎,這還不算 ,我們更常把平日往來的人物,拿來和書中的腳色對比,我們熟悉書中人物的性格及生活,不減於我們知合的朋友。- 這表示什末呢?這表示作者寫人物的個性成了功。

我的朋友露薇,就屢次同我講,他說至少在讀過的西洋文藝作品中,從來沒有見像《紅樓夢》中的人物之給人印象那樣深刻的,一閉眼睛,那些人物就活現在那兒。這恐怕是真的.我們讀別的著作,所得的是一片的印象,一點也不是個個清晰的人物的印象。《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有時固然也能寫得個性很分明,但是也只是分明而己,而且我們固然能夠把李逵和宋江分開,然而我們沒有親切的感覺,我們並不以為李逵和宋江是多末熟悉的人物,我們也很不容易把他們和我們日常見的人物相比較,我們在心上覺得明明知道那是小說中的人物。至於《三國誌演義》,在這方面更差,我們所有的奸曹操的印象,反而是得自戲上大白臉的一笑,書給的力量,實在非常微弱。《 紅樓夢》 卻是在這方面特別出色的。無怪乎像畢樹棠先生告訴我,人讀了《紅樓夢》,彷彿看電影;人讀了《水滸傳》,卻像是看大戲,電影和我們的生活是相近的呀,(不過倘若明言西洋人看西洋電影,便更恰當了),看大戲就明明意識那是在看戲呢。

我們仍然不可忽略,一個作家所特有的技巧,就是關係著作家所特有的個性。《紅樓夢》 作者寫出清晰的個性的人物的事,決不是偶然的逢著的奇跡,也不是純由練習的勤勞的收穫,乃是他個性中特有的感印的能力。曹雪芹之能把清晰的個性的人物寫在紙上,是同著他那不能拒卻清晰的苦味的回憶自心上,有同一的來源。太清晰的回憶,是使人不能堪的呵;特別在一切幻滅了之後,反在記憶裡見著那並不毀壞並不浪漫的情景,真會令人像絞著靈魂樣的痛疼呢。作者的「一把辛酸淚」,那苦味不就在這地方嗎?所謂「閨閣中歷歷有人」,所謂「幾個異樣女子」,所謂「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我們要注意這「歷歷」和「幾個」的字樣,我們可以想像得出,在作者的心上,是如何不能忘卻她們,竟如何的清楚了的在回憶裡數算她們,我們不要只注意作者把人物寫得活躍,找們卻又要想到作者所以寫得活躍的悲緒,更根本的,是作者豐盈的情感.和敏銳的易於感印的心弦。

我們知道,作者是會繪畫的、這將影響他的文藝。猶之乎中國的王維,和西洋的洛賽蒂(Rossetti , 1828 一1832 ) ,因為會詩,,那畫的製作中便免不了詩的氣息。一部門的藝術製作,會影響到旁一部門的藝術的製作,幾乎是無不可否認的事實,明顯的例子,還可以舉庚斯保勞(Cainsborongh)的繪畫.因為他會音樂,那畫中便特別有著調子的美。會繪畫的人.他得的印象最深刻,他把許多形象.都在腦際中翻譯成明晰的線條,這彷彿刀刻上了似的,決不能輕易抹掉。只有如此,才能把心中的線條,移到紙上來。曹雪芹在用顏料畫筆之徐,又用活的語言,表現出那秩然的畫景了。我很記得,在我幼時的游侶,睽隔不見了的時候,只有種莫名其妙的悵惘。可是慢慢大起來,朋友的個性,顯然的在我心幕上繪就了清清楚楚的影子了,一旦分手,便有著挑了筋似的淒楚。有時.那作了朋友的個性的表徵的· 言二笑,面部的特有的眼角和口輔的動作,都一絲一毫的刺激著我跳動的脈息。我想曹雪芹的難過,更要千萬倍於我呢。我只有背李商隱的兩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來替我說明對他的心情之同情罷。

在我看,書中的人物,固然個個都有個性,但有比較特別明顯的幾人,假設他書中的人物,有的是真的,有的是造的,那末,至少這幾人,便千真萬確是真的。假設他書中的人物,全是實際上有過的,那未,這幾人,便必定是他最所熟悉,和接觸最多的。撇開一切不談,但以描寫個性的技巧上說.這幾人也是最為成功的。這幾人是誰呢?一是寶玉,二是黛玉,三是鳳姐,四是襲人,五是寶釵。寶玉是作者自己,寫來自然最親切。不過加上了作者的理想,使書中的主人公,比作者本人更完全起來。如果解說詳細,那就不捨把《紅樓夢》 的全部內容都解說了,這有待於另一個專題。現在只說寶玉普通的表現,他是愛任何人,同時又是被任何人愛的一個活潑孩子。他,非常爽快,又慣會把愛作出來。現在舉一例子,見出他的泛愛來:

… … 凡莊家動用之物,俱不曾見過的,寶玉見了.都以為奇。…… 一面又到一間房內,見坑上有個紡車,越發以為稀奇。…… 寶玉便上炕搖轉作耍,只見個村莊丫頭約十七八歲,走來說道:「別弄壞了。」眾小廝忙喝住了.寶玉也住了手,說道:「我因曾見過.所以試一試玩。」這丫頭道:「你們不會,我轉給你瞧。」秦鍾暗拉寶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推他道:「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紗來,果然好看。忽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丟了紡車一徑去了。寶玉悵然無趣。… … 那莊婦人等來謝賞,寶玉留心看時,並不見紡紗之女.走不多遠,卻見這二丫頭懷裡抱了個小孩子,想是她的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以目相送,一時電卷風馳,回頭已無蹤跡了。(第十五回)

寶王雖然泛愛,但是他更集中他的愛於黛玉身上,也就在黛主的面前,他充分地表現出他自己的活潑、爽快、可愛:

… … 黛玉吟罷擱筆,方欲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箸立.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道:「那裡來的這末個漁翁?」寶王忙問今兒好些,吃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脫了蓑衣,裡面只穿半舊紅續短襖,繫著綠汗巾子.膝上露出綠油灑花褲子,底下是插金滿繡的綿紗襪子,極著蝴蝶花鞋。袋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倒也乾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下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精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常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上頭這頂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心子抽了去,拿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個圈子,下雪時,男女都帶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林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個,倒成畫兒上畫的和戲止扮的漁婆兒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米,這話武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後悔不迭,羞的臉飛紅,伏在桌止嗽個不止。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覺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記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請去罷,明日再來。」寶玉聽了,回手向懷內掏出一個核桃大的金錶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攪的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番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麼吃,你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裡想著了,明日一早告訴你,你聽雨越下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沒有?」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拿著羊角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提著.寶玉扶著她的肩,一通去了。(第四十五回)

寶玉完全是一個活潑爽快可愛的孩子。黛玉和他相反,卻是非常憂鬱多心尖苛的女孩。他們性格的相反,正作了他們互相攝引,憧憬的原動力。當然他們也有相同的地方,便是都是感情豐富和純摯的人,對於事業功名,又都是厭惡輕視的人.這就使彼此更加熾熱的相愛起來。思想上的相同,趣味上的相同,感情上的相同,卻又有著表現的方式的不同,使他倆誰都以為對方的一舉一動,與個人怠息相通,而那不同的地方,卻又像是待別鮮艷的一種色澤,更增加了這氣味相同的花兒的異樣的美麗。描寫黛玉的個性的有: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裡,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作戲。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寶玉聽說,便說:「什末花?拿來與我看。」一面便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支官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的?」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第七回)

這在黛玉出場還不久,那一種尖酸、多心,絕不包涵的性格,便充分地被描寫出來了。和寶玉一對照,便知寶玉是如何沒有什麼顧忌,如何直爽,如何任性的了。寶玉的情感,像是一直流去的溪水,黛玉的性格,卻像是曲曲折折的水道:水道非接受了這澳水,顯不出那石子的珠圓玉潤,溪水也非從了這水道,作不出那潺湲清脆的流聲:

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來未辭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個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嘮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木不去辭辭你的姐姐來?」寶玉笑而不答,逗亙秦鍾上學去了。(第九回)

在無論什麼上,黛玉都是多心的,何況是對於她生活中最重要的愛情呢?有了寶玉的相愛,黛玉可以充分發展她的多心,隨時隨地,都透著一種絲絲的酸溜溜的氣息了。林黛玉高傲是高傲,尖酸是尖酸,然而她的愛情是真的,這一點便怒了她一切。有一次:寶玉續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時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只少「杏簾在望」一首,因叫他抄錄前屯首,卻自己吟成一首,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向寶玉跟前。(第十八回)

在作者寫的人物中.往往一方面有那人物的優長,卻一方面也不忽略那缺陷。寫出一個人物的缺陷,才描繪出了人間味的最根底的真切之感。戈德斯密所說,一部書不是因為沒有毛病而不沒,卻在有些好處。我以為人也是如此。我們讀盧梭的《懺悔錄》 ,我們見著他許多根性上的缺限,在行為上有許許多多的罪過.然而正因此我們更覺得出他的偉大,光明和可愛。我們也越發覺得那人是真的,我們也越發覺得那人和我們是如此坦白,如此接近。只是真切之感,便最能感動人,能夠激動起我們純摯的淚,以後那書中人物之一舉一動,我們都像自己的事似的那樣的關懷了,我們隨著書上的遭遇,而同悲同喜。《紅樓夢》 中這幾個要腳.他們的個性,都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了.這成功的原委,就在作者不忽略這些人物根性上的缺限,從缺限上越發顯出這些人物之別有可愛的地方。

王熙鳳也是書中十分出色的人物。她必定是作者記憶巾非常深刻的。我簡直有這個感覺,在讀《 紅樓夢》時.只要王熙鳳一出台,便准有好戲看了。我們就看她頭一次露面:

一語未休.只聽後院中有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都是致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提,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粉,與姑娘們不同……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她鳳辣子就是了。」,… …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日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刻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末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休再題前話。」這熙風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末藥?在這裡不要想家,要什末吃的,什末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說話時,己擺了茶果土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她:「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風道:「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到的,我己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第三回)

這是熙鳳的第一次露面.也是作者技巧的第一次露面。我讀到這地方,才從心裡佩眼作者刻畫的本領。熙鳳那種八面俱到的才能,也真真與作者的技巧相稱。熙風在事業上是頂成功的人物,她有周到的眼力和心勁。在事業上成功的人物.所必不可缺的兩件法寶是:細心、狠心。王熙鳳都夠。狠心的人,往往好勝,這鞭策著自己的魄力和毅力,使事情容易貫徹:

因此忙得鳳姐茶飯無心.坐外不寧,剛到了寧府,榮府的人跟著,既回榮府,寧府的人又跟著。鳳姐雖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勝,惟恐落人褒貶,故費盡精神,籌畫得十分整齊,於是合族上下,無不稱歎。(第十四回)

這樣鳳姐才滿意了。鳳姐是非常實際的人物,凡實際上有關係的事.她都不失敗。所以說話一事,在書中也以鳳姐第一。這和寶玉完全不同,寶玉專會說一般人所認為的瘋話傻話。和黛玉更不周,黛玉專會一般人所不歡迎所不舒服的酸話刺話。寶釵的話很平易,不能特別叫響。襲人的話,全是奴性的口吻。只有鳳姐說話,可以人人愛聽,雅俗共賞,而自己又不失卻地位,卻義往往落了實惠。在說話之外,實際社會上最不可缺的是錢的問題,鳳姐也最會打算,最為關懷,我們看她三句話不離銀子;但就在說銀子的時候,也仍顯出漂亮的口才:

鳳蛆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裡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樣說呢,還有臉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躁!」鳳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若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作法,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了,我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閒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第五十回)

這上邊還是鳳姐平時的態度,頂熱鬧一幕,頂施展出鳳姐本領的一幕.是在她知道了她丈夫賈璉娶了尤二姐的時候。那文字寫得太好了,正說應該整整的抄上兩回,一回是六十七回聞秘事鳳姐訊家童,一回是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倒底我還有所顧忌,只能抄幾段:

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道:「旺兒在外頭伺候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旺兒請了安,在外問門外,垂手侍立。風姐兒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兒才走裡間門旁站著。……鳳姐兒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羔子.都是一條籐兒,打量我不知道麼?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夾,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 … 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字虛言,你先摸摸你脖子上,幾個腦袋瓜子。」,那興兒真個自己左右拉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鳳姐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末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麼?」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攀擎擎擎,碰的頭山響,口裡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一個字兒的誆。」鳳姐道:「快說!」興兒直敬級的跪起來。… … 說著,喝聲起去!興兒叩了個頭,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鳳姐道;「你忙什末?新奶奶等著賞你什末呢p 」興兒也不敢抬頭,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末時候叫你,你什末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道;「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風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興兒回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提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著,才出去了。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瞧了兩三句話的功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著也出丟了。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兒們會意,都出去了。這裡鳳姐才和平兒說:「你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第六十七回)

鳳姐決不是僅只發脾氣就完的人,她有辦法。所以在下回裡,更鬧得五花八門:

「……一給我休書,我就走。」一面說,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見官。……嚇得賈蓉忙叩頭說道:「姊娘別動氣,只求嬸娘別看這一時,侄兒千日的不好,還有一日的好。實在嬸娘氣不平,何用嬸娘打,讓我自己打,嬸娘只別生氣。」說著,就自已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已說:「以後可還再顧三不顧四的不了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娘的話不了?嬸娘是怎麼樣待你?你這樣沒天理沒良心的。」眾人又要勸,又要笑,又不敢笑。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號天動地,大放悲聲。……賈蓉只跪著叩頭說;」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都是侄兒一時吃了屎,調唆著叔叔做的,我父親也並不知道。……只當嬸娘有這個不肖的兒子,就惹了禍,少不得委屈,還要疼他呢。」說著又叩頭不絕。鳳姐兒見了賈蓉這般,心裡早軟了,只是礙著眾人面前,又難改過口來。因歎了一口氣一面拉起來,一面拭淚向尤氏道;「嫂子也別惱我.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不知方才怎麼得罪了嫂子……」……尤氏賈蓉一齊笑道:「到底是嬸娘寬洪大量,足智多謀,等事妥了,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鳳姐兒道:「罷呀,還說什來拜謝不拜謝。」又指著賈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說著,把臉卻一紅,眼圈兒也紅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賈蓉忙陪笑道:「罷了,嬸娘少不得饒恕我這一次。」說著,忙又跪下。風姐兒扭過臉去只理他,賈蓉才笑著起來了。(第六十八回〕

鳳姐在事情一方面,又狠又辣,也能幹,但她依然是人,在感情一方面,也依然抑不住愛。她和賈蓉的戀愛,處處可以見得出來的。她出去玩的時候,便喜歡帶著寶玉秦鐘,那風趣也可以想見。作者寫的人物多半是如此:在一方面有那人物的特色特點,在另一方面卻離不開共通的人性。所以,那些人物,才儘是活的。鳳姐和寶玉黛玉是兩類人。寶玉和黛玉都是不能夠入世的,鳳姐卻是很實際的。和鳳姐同調的,不過本事有高下,人還有很多。襲人就是這一群的一個。襲人很知道自己的地位,因為社會的關係,她也沒有希望能夠跳出個人的地位,她也就不想撇卻個人的地位,倘若不然的話,她一定又是一種人物了罷。我們讀《紅樓夢》的人,沒有不罵襲人的,但似乎還應該更公平一點。襲人被造成個什末人物了呢?非常沒有意志,非常鬼祟,非常想討主子的歡喜。她的錯,多在這些地方錯的。她沒有什末理想,她沒有什末教育,她沒有什末趣味,她是一個被損害者。到現在,她還遭了所有的讀者的罵。在書上,我們很看出.襲人最慣瞞謊:

寶王看貝。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道:「好好的哭什永?」襲人笑道:「何嘗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第十九回〕

我們只道襲人會瞞謊,但我們可又該想想從前的奴隸,是不許在主人面前放肆的呵。至於在別的機會的瞞謊,也有別的原因: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寶玉羞得滿臉紫漲,奪了扇子,便抽身的跑了。這裡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纔之言,一定是因林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何,不覺的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正裁疑問,忽見寶釵從那裡進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末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那兩個雀兒打架,倒也好頑,我就看住了。」(第蘭十二回〕

這便不僅只是主人奴隸的關係了.事情的複雜性在那兒,人情的關係在那兒,使她不得不瞞謊了。襲人被許多社會上所謂的道德觀念束縛著,所以把寶玉黛玉的戀愛,指為醜事。然而她個人失身於寶玉,卻又以為沒有什麼了。社會上一般的道德如此,有時候講道德的人是最不道德的人,襲人就被這種不通的道德所束縛著。襲人在書中的地位,非常重要,有了襲人,黛玉和寶玉的戀愛史沒法順利,有了襲人,寶釵和寶玉的婚姻,卻很有可能。以黛玉的高傲,是不能敷衍襲人的,以寶釵和寶玉的深情,也是襲人所嫉妒的.和這相反,寶釵卻能和襲人合得來:

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襲人道:「那裡哄得過他?他才認得出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親自過來。」(第三十二回)當時的陣勢是如此的。到後來,襲人自仍放心不下黛玉那方面的: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與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末意思。」襲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著。但只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 這裡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提。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纔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癡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癡話出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著.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她有什末動靜,自然就知道了。次早,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地走到瀟湘館來。只見紫鵑正在那裡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裡坐著。」襲人道:「坐著。妹妹掐花呢麼?姑娘呢尹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溫藥吃。」紫鵑一面說著,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徽玉,正在那裡拿著一本書看。襲人陪著笑道:「姑娘清早起來就看書,找們寶二爺唸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呢?」黛玉笑著,把書放下,雪雁己拿著個小茶盤裡托著一鍾藥,一鍾水,小丫頭在後面捧著痰盒漱孟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捲了她倒是不好。坐了坐,搭赸著辭了出來了。(第八十五回)

襲人簡直是一隻老鼠,鬼鬼祟祟的。襲人是一個性格上的弱者,她處處要討主人的歡心,自己一點骨子也沒有。可是,這是在實際的方面成功的人物呵。在丫頭之中,她和晴雯可以作個對照,但晴雯卻是失敗的人物了。在後四十回中,對襲人的懦弱完全形容了出來:

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何敢違命呢?心裡想起寶玉那年到她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做主張,若說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賺,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撒潑的人,委委屈屈地上轎而去,心裡原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部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正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孤負了一番好意。(第一百二十回)

在高鶚寫來,多少有點過火,原來他有個目的,就是要得個結論;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草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

然而襲人的性格,卻很容易如此收場,也非常在情理之中的。

曹雪芹對於書中的人物,因有感情上的關係,寫時總有點顧惜。高鶚卻像是持著欽板的斷案似的!他把在讀曹雪芹原書中所感到的可恨的人物,就認真的口誅筆伐起來。這自然會影響寫出來的文字的不同。但大體上卻是一致的。

會入世的人物中,鳳姐太過,襲人不及,頂適中的是薛寶釵。薛寶釵是再實用也沒有的人物了;

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也罷了,又想著她們。」薛姨媽道:「姨媽不知寶丫頭古怪麼?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第七回)

不是實用的東西.在她決看不到眼裡。她有遠慮,她有處事待人的方法,她決不討別人的厭憎,她總是取消了自己的意見,使別人歡喜。

到晚上,眾人都在賈母前定省之餘,大家娘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素喜的,說了一遍,賈母更加喜歡。(第二十二回〕

只討人歡喜還不行,更要免除嫌疑,這就在消極方面,也不致惹人討厭了:

說著,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昔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袋玉嫌疑,固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第二十七回)

緊接著這一回事:

……只聽那亭裡邊,咇咇唧唧,有人說話,… …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躁了?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紅兒的言語,她素日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她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培,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蛻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呀的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人都嚇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 『何曾見林姑娘呢?」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地嚇她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鑽在山洞子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

寶釵這次總算把自已脫乾淨了,卻嫁禍於人,自然,這在很重實際的人,也顧不得許多的。因為寶釵是入世的,處處便是入世的想法.有一次,她更明顯地自白了出來:

「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更好了,只是如今,並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並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也沒有什麼大害處。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績紡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T 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那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

這是她對黛玉發表的意見。真是澈頭澈尾的實用主義者。這樣的性格怎麼樣呢?在舊社會中便是所謂識大體。可是,這種沒有稜角的,處處合實際,處處討人歡喜的人,卻是最容易作了錯事的。賈寶玉的姻婚,假設寶釵不是這樣性格的話,她一定可以有力挽回那種悲劇的收場,至少是另一種較好的局面。因為寶釵的聰明是很夠,寶玉黛玉的愛情,她也很明白,她又不處於丫頭的地位,說話也很方便,而且有她母親可以傳達,然而,她不,她的性格使她不:

寶釵也知失玉。因薛姨媽那日應了寶玉的親事,回去便告訴了寶釵。薛姨媽還說:「雖是你姨媽說了,我還沒有應承,說等你哥哥回來再定。你願意不願?」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們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間哥哥,怎麼問起我來?" (第九十五回)

雖說是舊社會中家庭的拘束使然.但她母親已經要尊重她的意見,她卻用十分堂皇的官話打過去了,這樣,寶玉的幸福也完了.她自己的幸福也完了。所以後來:

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裡只怨母親辦得糊塗,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裡懊悔,只得早早完事。到家.寶玉越加沉重。(第九十八回〕

好了,這個好人辦了這件大好事。

在《 紅樓夢》 全書中。這五個人;寶玉、黛玉、風姐、襲人、和寶釵,我以為最是故事巾的要人,也是作者寫得最出色最成功的人物。有一次,除了襲人,其塗四人都在,在同時充分表現了四人的個性:

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插言,也趁勢取個笑,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她便改口說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願。忽又見問她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博古通今,色色都知道,那樣連這一齣戲的名兒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這叫個《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叫《負荊請罪》 ?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未說完,寶玉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這些上雖不通,但只看她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也笑問道;「這末大熱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薑的。」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樣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意思了。寶釵再欲說話,見寶玉十分羞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一笑。一時寶釵鳳姐去了,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約人了?准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心.自己沒趣,又見黛玉來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欲待要說幾句,又恐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無情打彩,一直出來。(第二十回)

這我們看得很清楚,寶釵很有分寸,黛玉很當真,鳳姐利害逼人,寶玉卻受了委屈。

這幾個人的畫像,都清清楚楚地在我們心裡鏤刻著。這使我也逃不了舊式的批評.忘了批評書,卻不禁批評書中的人物了。我的意見是:不願實際,像寶玉黛玉一流人物,有頭腦,有感覺.有思想,有情緒,當然是很好的,社會上許多創造的事業,正由這種人擔承,否則像王鳳姐一派,能夠深入社會,非常能幹,奸詐,作事非常漂亮,也不壞。獨獨寶釵一振,社會見的頂多了,處處而子、顧忌、鄉願,社會上有了他們.便會停滯起來,卻真要不得的。襲人同寶釵沒有分別,社會地位不一樣罷了。自然,我這話也是向舊社會說的。(然而截至現在,也還可以罷?)將來大概不用這樣評衡了的意見了呢。集團的社會,將需要另一種集團的生活態度了。(未完)

暫跋

初寫此文時,怕人罵我不值寫,經與幾位師友談後,遂感自己實是不配寫,值卻是太值得了。就現在發表的說.只有全文的一少半,在論文學的技巧下,還有兩個小題目:閒說《紅樓夢》之悲劇的意義。和「論文學的技巧」相並列的還有三個大題目:一論《 紅樓夢》之內容.也就是論作者.馨想和情緒;一論《 紅樓夢》 的社會史的分析;一是總結論。

在北平文化機器的「裝箱」空氣中。我的文章材料也寄到遠處了,因而暫結,故暫跋。

四月廿四日晨校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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