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哲學意蘊
眾所周知,《 紅樓夢》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說,而是一部內容博大精深,堪稱「 百科全書」式的文化小說。其豐富厚重的內蘊已有諸多賢哲從不同方面予以昭示。就筆者而言,亦曾對曹雪芹的文藝美學思想和《紅樓夢》的大旨( 題材)、本旨( 作者的創作意圖)、主旨( 全書主題)以及寓諧於莊的創作風格等問題作過一些探求1,但仍有意猶未盡之感。這裡,擬就這部小說所包含的哲學意蘊及作者思想的價值取向和評價等問題再作蠡測,以與諸同好商討。
筆者以為,其哲學意蘊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大的方面:
一、對人和萬物的深刻認識
首先,曹雪芹認識到世界具有多樣性和複雜性,而人為萬物之靈,其情、其事,繁富駁雜、變幻莫測,其中含有其唯物的認識論和辯證法思想。在《紅樓夢》中,作者以聰慧之眼和如椽之筆,呈豐富多姿的大千世界於筆端。由賈府旁及社會,由自然旁及人生,細緻周全,洋洋大觀,一部之內,雖不能窮盡宇宙萬物,但足可盡覽人之一生所見。
而引人注目的,當是雪芹先生寫盡了作為「 萬物之靈」的人及人情和人事。具體講,小說中所寫四、五百個人物,真是形形色色:貴賤貞淫,男女老幼,賢愚不肖,三教九流,幾乎囊括無遺;且「 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聲口,人有其形狀」;2可謂情狀各異,逼真傳神。就書中所寫事件而言,也是千姿百態,應有盡有。僅以其中「 韻事」來看,亦不勝枚舉。清代姚燮在《讀紅樓夢綱領》中所列之「 園中韻事」可記者,就有:黛玉葬花塚,梨香院隔牆聽曲,芒種日餞花神,寶玉替麝月篦頭,怡紅院丫頭在迴廊上看畫眉洗澡,薔薇花架下齡官畫薔,堵院中溝水戲水鳥,跌扇撕扇,湘雲與翠縷說陰陽,襲人煩湘雲打蝴蝶結,黛玉教鸚鵡念詩,山石邊掐鳳仙花,繡鴛鴦肚兜,翠墨傳箋邀社,看菊吃蟹,黛玉坐繡墩倚欄釣魚,寶釵倚窗檻掐桂蕊引游魚唼喋,探、紈、惜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在花陰下拿花針穿茉莉花,掃落葉……鴛鴦坐楓樹下與平、襲談心,香菱學詩,湘雲以火箸擊手爐催詩,紫鵑坐迴廊上做針線,藕官於杏子陰吊藥官,麝月在海棠下晾手巾,蕊官以薔薇硝送芳官,芳官掰手中糕逗雀兒玩,湘雲醉後臥芍葯裀,探春和寶琴下棋岫煙觀局,小螺、香菱、芳、蕊藕、荳等斗草,荳官辨夫妻蕙,寶玉為香菱換石榴裙,怡紅院夜宴行令唱曲,佩鳳、偕鸞作鞦韆戲,建桃花社,柳絮詞唱和傻大姐掏促織拾繡春囊,凸碧堂賞月以桂花傳鼓,聽月夜品笛,凹晶館倚欄聯句,寶玉作芙蓉誄祭晴雯,紫鵑掐花兒,瀟湘館聽琴……等五十餘件,真是各具情態,逼真如見。
再如《 紅樓夢》寫「 夢」,真是千奇百怪,各有其趣。據有人統計,書中共寫了三十多個夢。從第一回甄士隱之夢開始,到寶玉之夢、鳳姐之夢、黛玉之夢、秦鍾之夢、香菱之夢、小紅之夢、尤二姐之夢,……書中寫夢之多、之奇,誠為說部中所僅見。這不僅為小說平添了許多奇幻色彩,也映襯出現實生活的多姿多態。
又如:書中所寫人之命喪,也是般般皆有,不一而足。正如清代王雪香( 希廉)所言「 一部書中,凡壽終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樑受逼、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件件俱有」3讀《紅樓夢》,猶觀人間百態,令人有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之感。
最可稱道的是作者不僅寫出了世界的多樣性,生活( 事件)的豐富性,而且「 極力發洩兒女之真情」( 脂批語),展現了人的複雜性,揭示出人情、人欲的豐富多樣,並達到極其真實自然的程度。遍覽《紅樓》各回,無論兒女情長,歡顏笑語,感傷悲泣,如聞如見;人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躍然紙上;每個人物,各懷心事,各具情態,各有聲口。作者的表現手法雖有不同,而人物心理洞明,寫照傳神。清代孫桐生指出:「 其描繪人情,雕刻物態,真能抉肺腑而肖化工」。4同時代的諸聯也說:「 凡值寶、黛相逢之際,其萬種柔腸,千端苦緒,一一剖心嘔血以出之,細等縷塵,明如通犀。」5如此筆墨又豈止於寶、黛描寫。
曹雪芹之所以能寫出千差萬別、個性鮮明、飽滿生動的人物形象和豐富多彩、令人過目不忘的生活事件,與現實生活的多樣性及其洞幽燭微的洞察力密切相關。我國戰國時期著名思想家荀子指出:區別事物的同異緣自「 天官」( 天生的耳、目、口、鼻、心———筆者)。還說:「 形體色理,以目異;聲音清濁調竽奇聲,以耳異;甘苦鹹淡辛酸奇味,以口異;香臭芬郁灑酸奇臭,以鼻異;疾養滄熱滑鈹輕重,以形體異;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心有征知(言心能召萬物而知之——筆者)。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 接觸)其類( 外界事物),然後可也。」6作為樸素唯物主義思想家,荀子之論道出了人與自然(萬物)的關係,既闡述了自然( 萬物)的客觀性、存在的第一性,又說明了人們認識事物的途徑和主觀能動性。曹雪芹在《 紅樓夢》中用「 寫實」之筆敘事,並達到了「 化工」的境界,在文學創作上,是嚴格意義上的現實主義,書中把人情世態盡收筆底,使其妍媸畢現,體現出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統一;如果上升到哲學的高度,則反映了他對生活的深入體驗和睿智把握。特別是他飽含血淚,以嚴峻寫實的態度,不加掩飾地敘寫賈府由盛至衰的家族悲劇和眾多女子及其他人物的命運悲劇等,從不同方面全面深刻地揭示出封建末世的整個人生悲劇。7應當說充分表現了一個作家敢於正視現實、善於體察事物,和如實描繪生活的膽識和功力,是符合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正如林紓先生所指出:「 中國說部,登峰造極者無若《 石頭記》。敘人間富貴,感人情盛衰,用筆縝密,著色繁麗,制局精嚴,觀止矣。其間點染以清客,間夾以村嫗,牽綴以小人,收束於敗事,亦可謂善於體物。」8再從曹雪芹的主觀思想(創作意圖)與寫作原則的角度來考察,也是遵循了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存在決定思維的唯物論世界觀的。如其所說,《 紅樓夢》是他根據「 親睹親聞」的人和事,「 追蹤躡跡」,如實描寫,通過貴族家庭的盛衰變遷,反映封建末世的景況,且為他所深愛而又運命悲慘的諸多女子「 昭傳」,使其不致「 泯滅」,同時以新奇別緻之書,「 令世人換新眼目」,可謂目的明確,用心良苦。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曹雪芹的文學創作思想是以唯物主義的認識論( 或反映論)為基礎的,是「 格物致知」的結果,因而具有進步意義。
其次,曹雪芹對人之秉性和世間萬物所屬陰陽作了較合理的表述,亦含有樸素唯物論和辯證法的思想。如書中有一段賈雨村與冷子興的對話,後者談及賈寶玉關於「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的奇語時,雨村認為對其不能以「 色鬼」看待,接著發表了洋洋灑灑一段宏論。為了說明問題,現照錄如下: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洩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又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亦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這段七百餘字的議論,當是《 紅樓夢》中最長的人物語言,趕得上一篇哲學小論文了。細審其義,竊以為至少有這樣幾點:
其一,世間人之秉性皆源自「 氣」。
其二,氣有正氣,亦即清明靈秀之氣;又有邪氣,亦即殘忍乖僻之氣。秉正氣者成「 仁者」,秉邪氣者為「 惡者」。
其三,大仁者應「 運」而生,大惡者,應「 劫」而生。亦即大仁者生於國運昌時,且「 修治天下」,大惡者生於國運衰亡時,且擾亂天下。
其四,正邪二氣偶遇則「 搏擊」而不相讓;氣必「 賦人」,則生出非大仁亦非大惡的第三類人,其特點是聰俊靈秀過人,卻又乖僻邪謬不近人情。
其五,此類人又可因環境和出身之不同大體分別成為: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娼。
這段論說( 或觀點)該作何解?是唯物或是唯心?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不可不辨清楚。
在中國古代,「 氣」是一個常用的、重要的哲學概念。涵義亦較豐富。而作為哲學範疇的「 氣」,唯物主義者與唯心主義者也有不同闡釋。唯物主義者多認為「 氣」指一種極細微的物質,是世界萬物之本原。亦稱「 元氣」。此為古代唯物主義者眼裡的「 氣」的一般意義。同時還認為,「 氣」又有「 精氣」等義。所謂「 精氣」,乃是一種構成生命、派生精神的特殊物質。如《 管子‧內業》:「 精也者,氣之精也。」《 論衡‧論死》:「 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能為精氣者血脈也」,「 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按筆者理解,曹雪芹借書中賈雨村之口所言之氣,即「 精氣」。按照古人的說法,它是一種自然物質,會對人之秉性產生深刻影響。《 紅樓夢》中說它使人或成為仁者,或成為惡者,或非仁非惡的另類人,即所謂「 邊緣」人物。聽起來小說中這種說法有點玄虛,可細細思之,其中卻包蘊著某些唯物主義的合理因素,且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現代生物學研究表明,人之秉性( 性情、性格)與其血型和基因有關,具有與生俱來的遺傳性;也與各人後天的生活環境、所受教育及自身修養相關;既有其先天的原生的東西,也受後天各種因素的影響,處於動態的、變化的過程中。竊以為:上引《 紅樓夢》中所言之「 正氣」、「 邪氣」亦屬物質一類的東西,只不過是用小說家語言表述出來罷了。誠然,這種表達方式和語言不很科學,認識亦很有限,這反映出處於封建時代的作家思想認識上的歷史局限性,但其中包含有唯物的、合理的成分卻是不言而喻的。而就書中所列「 大仁」、「 大惡」之人以及偶秉正邪二氣而生介於仁、惡之間者,其分類及所屬之人名皆合於社會一般人們的認同結果,同時也可從中瞭解到作者是以儒家思想道德作為評判人物標準的。
《 紅樓夢》中值得一提的哲學論說還有關於「 陰陽」的問題。在小說第31回,寫了湘雲與翠縷的一段對話,亦節錄於後: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 ……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翠縷道:「 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陰陽了?」湘雲笑道:「 ……『 陰』『 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了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了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了個陰生出來。」……湘雲道:「 陰陽可有什麼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道:「 這些大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雲道:「 怎麼有沒陰陽的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那邊向上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接著,翠縷「 猛低頭就看見湘雲宮絛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來笑道:『 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 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
這段主僕之間的對話,集中體現了曹雪芹對世間萬物的基本看法:一是認為天地間萬物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氣賦器物而成形;二是認為萬物無論有無生命均分陰陽;事物的變化皆是「 陰陽順逆」。這些觀點與古代樸素哲學家的論述是相吻合的。古人認為萬物普遍存在著一對矛盾,陰與陽互相對立,又互相消長。所謂「 萬物負陰而抱陽」(《 老子》),「 一陰一陽謂之道」(《 易傳‧系辭上》)。這是古代先哲在長期社會實踐中對諸如天地、日月、晝夜、寒暑、明暗、死生、牝牡、雌雄、男女等種種對立現象認識的概括。其中蘊含著樸素唯物主義和樸素辯證法的思想。上述《 紅樓夢》中的人物對話,正是曹雪芹這種進步思想意識的具體體現。
再次,曹雪芹在《 紅樓夢》中還對人和物的本質或特性,予以形象的描述,表現出崇尚自然,追求純真,嚮往自由的價值取向。在曹公筆下,每個人物既是自然的人,又是社會的人。人與人、人與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藝術地體現了「 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 高爾基語);書中既寫出了人的共同性( 共有的人性),更表現了人的個別性( 如相貌、性格、氣質、志趣、涵養、心理、情慾、語言、行動等之差異)亦即個性。對此論者甚眾,不再一一贅述。這裡只想重點談談《 紅樓夢》中對人之個性的張揚。
細讀《 紅樓》,人物個性鮮明生動者不乏其人。而我們這裡所說的,則主要是指性情率真,不拘禮法,言行不羈,超凡脫俗,帶有個性解放色彩的藝術形象。筆者以為,此類人物在小說中至少有十數人。這裡且不說「 情癡情種」賈寶玉的奇談怪論和「 乖僻」性情,也不論作為寶玉紅顏知己的林黛玉,追求自由愛情及其特立獨行性格,二人的離經叛道精神,論者眾多,故不細述。其它如王熙鳳、賈探春、史湘雲、妙玉、晴雯、司棋、尤三姐以及薛蟠、柳湘蓮等,與寶、黛等實質上屬同類人物。分述之:
王熙鳳,從小在家庭環境中養成男孩子一般性格,既有城府又敢做敢為;不信鬼神,唯我獨尊;殺伐決斷,說一不二;言行潑辣,善於周旋,顯然與古代傳統女性相悖,堪稱「 脂粉隊裡的英雄」。
賈探春,不愛風花雪月,卻喜筆墨紙硯;情趣高雅,識見非凡;精明能幹,理家有方;胸有主見,柔中有剛,亦有別於傳統女性,是一朵嬌艷動人、無人不愛、又怕扎手的「 帶刺的玫瑰花」,又是淡於脂粉而書卷氣息濃厚的「 女中丈夫」。
史湘雲,憨直天真,談笑風生;性情豪爽,喜扮男妝;率性所為,無所拘束;才情過人,超塵拔俗,是一位「 英豪闊大寬宏量」、且具有「 魏晉風度」的奇女子。
妙玉,性情孤傲,冰清玉潔;身入空門,卻凡心未泯;伴青燈黃卷,卻心繫紅塵知己;所謂「 欲潔何曾潔」、「 雲空未必空」,與佛門戒律相違,可謂一「 奇尼」、「 情尼」。
晴雯,「 身為下賤」而情志高遠;不畏權勢,屢次「 犯上」;敢說敢為,與命運抗爭;感情純真,敢愛敢恨,是一個不甘心受人擺佈的「 奇奴」形象。
司棋,不受禮教約束,追求個人幸福;為了所愛,無懼無愧;以生命捍衛自己的愛情理想,亦可稱之為「 情種」。
尤三姐,類同司棋。自擇夫婿而性更剛烈;面對賈府戚貴,嘲笑怒罵,英氣逼人;為辨清白,以死殉節。其忠貞重情,世所罕見。
薛蟠,雖為紈褲,卻天性率真;任性而為,無所顧忌;言語直白,純是一派天籟;行為本色,端是一個「 呆霸王」。
柳湘蓮,身為優伶,卻志趣高雅;風流倜儻,豪放灑脫;清高孤傲,人品可嘉,誠為一個「 奇優」。
除以上人物外,又如香菱學詩、齡官畫薔執著忘情的「 癡」態,茗煙、小紅乖巧伶俐的言談,以及甄士隱的不慕榮利,恬淡超脫等均是人物個性和真情的自然流露,令人讀之不忘,感慨良多。
如此種種,充分顯示出曹雪芹對人性的深刻認識和反傳統的精神,以及「 敢於如實描寫」的藝術家的勇氣。在他看來,即使是人性中惡的方面,只要是純真的、自然的,也比那些虛偽矯飾,表裡不一要強很多。
在《 紅樓夢》中,對「 物」的描寫也體現出崇尚天然、純樸的價值取向。例如,小說第17回,寫賈政領寶玉、眾清客遊大觀園,行至一處,賈政喜其「 清幽」氣象,接著引出一番寶玉關於「 天然圖畫」的議論。他依據眾清客「 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的言論說:
此處置一田莊,分別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 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文中「 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之語,既是曹雪芹的審美理想,也體現了他崇尚天然、純樸,反對人力穿鑿的哲學思想,這與古代道家提出的「 天道自然」,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的主張一脈相承。
又如第31回晴雯撕扇一段:
寶玉笑道:「 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寶玉這段議論所含的哲理在於:「 物」的本質或特性是為人所用,而人之性情不同,喜歡怎麼用都行,可以不去管它原本的用途。只要能滿足人的某種需要( 那怕只是精神的、感官的、心理的),亦可打破常規,率性而為。賈寶玉的這段話,聽起來似乎有些荒謬,而細細思之,確有些道理:人與物的關係是人為主,物為賓;人主宰物,物為人所用。而人之性情有別,各有所好,只要發自自然本性,如何用物都是可以的,也就是所謂的「 愛物」或物盡其用了。顯然,寶玉話語中的核心思想是:天地萬物中,人最為貴,餘次之;人在生活中,真情最要緊,余可不計;評判事物的標準為:是否順乎自然,合乎人意( 性情、志趣、愛好)。總之一句話,自然天成乃人生活的最高境界。這種要求按照人的自然本性或真情,不作矯飾、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地生活,與儒家教義是格格不入的,是對「 存天理、滅人欲「 的強烈衝擊。它既繼承了道家思想中的積極因素,也折射出明清時期人的覺醒和要求個性解放的進步思潮,體現出對人的生存及其價值的肯定,故具有重要意義。
二、對人生、對社會的哲理思考
這是《 紅樓夢》中哲學意蘊的又一重要內容。
曹雪芹遍歷人間滄桑、離合悲歡,飽覽榮辱興替、世態炎涼,對人生,對社會有著豐富而深切的體驗和徹悟,並運用各種藝術手段予以體現。主要表現為:
第一,世間萬物千變萬化,週而復始,揭示出人生、社會如同自然界生物一樣,不斷運動且有規律,其中蘊含著樸素唯物論和辯證法的思想。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 色空」觀念。
這在《 紅樓夢》中幾乎貫穿始終。有些地方是引用成語、諺語等作直接表述,有時是借助書中人物之口委婉表露,更多地則是通過對人物、事件的描寫以及家庭生活的變遷作藝術地表現。
如在第1回,作者就以石頭與一僧一道的談話方式寫道:「 那紅塵中雖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甲戌脂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同回中又寫跛足道人所唱之《 好了歌》和甄士隱所作之《 好了歌》解注,清楚地表明世間人事變幻,盛衰交替之狀。此一歌一謠雖具有世情難料,萬事皆空的消極意味,卻也道出了人類社會生活的某些規律,即事物總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盛極必衰,樂極悲生。自古及今,無數事實均證明了這一點,從來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無論自然界的斗轉星移,月盈月虧,春夏秋冬季節的變換,植物的生長榮枯,人類的幼成老死、家國的興衰成敗等等,莫不如此。在小說開卷,作者就以人物對話和歌謠的形式向讀者昭示出這一規律,是值得注意的。
再如,第5回中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所聽《 紅樓夢》十二支曲之《 虛花悟》( 寫惜春)、《 聰明累》( 寫鳳姐)、《 晚韶華》( 寫李紈)以及《 收尾‧飛鳥各投林》等曲中,在詠歎人物悲劇命運的同時,也程度不同地流露出禍福相倚,瞬息萬變的旨義。
而最典型的例證,則是第13回所寫秦可卿臨終前對鳳姐囑咐所說:「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樹倒猢猻散」、「 登高必跌重」、「 盛宴必散」、「 樂極悲生」和「 否極泰來,榮辱自古週而復始」等語。話中雖為表現可卿之見識非凡,更主要地則是體現了曹雪芹對人生、對社會現象的感悟和認識,給人以深刻警示。就筆者所見,以往論者對上述曹公之論或重視不夠,或諱言不談,或評價不高,原因之一是小說中存在「 自古窮通皆有定」、「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人生如夢」、「 萬境歸空」、「 運終數盡」等唯心或消極悲觀思想。對此究竟該如何認識、評價?竊以為:應當既以現代人的眼光指出封建時代作家的歷史局限性,還應辨明古人思想中合理的、積極的因素。對曹雪芹和《 紅樓夢》亦應如此。實事求是地講,《紅樓夢》 反映出作者意識中儘管存在著一定的唯心論、不可知論等,但占主導地位的,確是樸素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思想,他對事物的認識和反映主要還是唯物的、發展的、合理的,是符合社會和生活客觀規律的。
第二、曹雪芹還認識到:家、國的興衰成敗,主要在於人事( 或人的作為)。這在《 紅樓夢》中亦有清晰地描述。
例如小說第2回「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作者借冷子興之口談及賈府將衰未衰之狀,揭示賈府這個貴族世家由繁華走向敗落的原因和表現:一是「 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導致經濟上的入不敷出,日漸枯竭;二是家族內「兒孫一代不如一代「 ,後繼無人。這一見解可謂十分深刻有力。而這兩方面,在書中得到了淋漓盡致地描寫,具有鑒戒世人的作用。
再如《 紅樓夢》第74回,寫鳳姐帶領一干人抄檢大觀園,查至探春住處,探春不僅毫無懼色,且發表了一席諍言,如云:「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真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這番話從表面看表現了探春識見非凡,也當是作者雪芹先生的過人見識,體現出家和國之興廢,皆系之人事的思想。這是符合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的。無論古今,對人都有震聾發聵的警戒意義。
第三,曹雪芹又認識到:雖然事在人為,但客觀環境和條件亦是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它對人們的一切起著制約作用。
如在小說第5回,作者在為書中人物量身度作的《 判詞》中,往往概括其性格、遭遇,顯示出超前的完整構思和藝術匠心。其中有些《 判詞》還點明書中人物生活的歷史環境及其悲劇命運之主因。例如探春判詞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王熙鳳判詞云:「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判詞中一再提及「 末世」一語,實有深意。在作者看來,「 才自精明志自高」 的賈探春、男人萬不及一的王熙鳳,雖然才幹超群,但因生逢「 末世」,故而難以支撐賈府的大廈將傾。詞中的惋惜和無奈不難體會。作者又特意寫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和探春理家等事,使其充分展示智慧和才能,但仍無力回天,挽救頹勢。這就表明:即使有才「 補天」,但在「 末世」的客觀環境條件下,也是「 運偏消」、難作為。這也是符合事物運動、發展規律的。
三、對文學創作中真與假、虛與實的巧妙運思
生活與文學( 藝術)的關係和創作中真假、虛實的問題是文學創作及文學理論的一個重要命題。進步文學家和理論批評家歷來對此大多有明確的認識,或在作品中表現,或從理論上闡述。後者如金聖歎、葉晝、馮夢龍、張竹坡、脂硯齋等人均有精彩的議論。而曹雪芹作為一代藝術巨匠,則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把真與假的關係演繹到極致,體現了藝術創作的辯證法而給人以有益啟示。
筆者以為,《 紅樓夢》中的真( 實)與假( 虛)主要表現有三個層次:
首先,在全書開頭,曹雪芹用「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第1回)表明他對世界萬物的總體看法。小說寫甄士隱夢中隨一僧一道行至「 太虛幻境」時看到一副對聯,道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夢醒後抱著愛女英蓮逗她玩耍,又見一僧一道人瘋顛而來。僧、道要士隱把女兒捨他,士隱不允,那僧大笑,口內念了四句:「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四句表面乃僧人對士隱家不久即遭橫禍的預言,其實寓有世間一切事物好景不長,萬般皆空之意,亦即「 真」變「 假」,「 有」成為「 無」。聯繫同回中跛足道人之《 好了歌》及士隱對其所解之言,此意更明。
雖然其中流露出對人生的一種消極態度,或有悲觀厭世之意。但所云「 假」與「 真」和「 有」與「 無」中的關係中亦含有辯證法的合理因素。即: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有中含無,無中含有。認為事物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且真與假、有與無二者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不可截然分割開來,是可以相互轉化、相生相成的。正與古人所謂「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相合,即福中有禍,禍中有福,禍福相依,常相替代。在社會生活中這種現象並不鮮見。
其次,曹雪芹在《 紅樓夢》一書創作中,在總的寫作意圖和表現方式上,採取「 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敷演」故事,亦即在源於生活的基礎上,創造出藝術真實,來反映生活的本質和面貌。這裡的「 真事」,指的是當年曹家舊事,所謂「 假語村言」即為通俗小說的表現手法和語言。經紅學家們多年的研究得知,「 隱去」的主要是書中所寫人物生活原型的真實名姓,「 敷演」的是家族人等的盛衰聚散和性情遭際。這表明,小說中的「 假」,乃是從現實生活中的「 真」來的,可謂假中有真,表現了生活的真實;而現實生活中的「 真」通過小說中的「 假語」得到了形象的體現( 即藝術真實),真也離不開「 假」,真與假相輔相成( 即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完美統一)。筆者認為,曹雪芹深得小說創作之真諦,正是他很好地處理了「 真」與「 假」的關係問題,方成就了不朽之作《 紅樓夢》。
又次,曹雪芹在全書的藝術構思、寫作的具體安排和描述方法方面,運思巧妙。例如,書中第16回,借年歲較大,閱歷較廣的趙嬤嬤之口說:「 如今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此處有兩條脂批,其一云:「 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其二云:「 點正題正文。」脂批中所謂「 大關鍵」、「 大節目」、「 正題正文」,點明歷史上康熙南巡曹家四次接駕事。如果說這裡是通過甄府虛寫曹家接駕之事,那麼緊接著在第17—18回則通過元春省親,「 實寫」曹家接駕的盛況。正如脂批所言:「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多少憶昔感今!」至於書中寫賈寶玉和甄寶玉不僅年貌、性情相同,便是其奇談獨行,亦如一轍,則更能說明甄( 真)中有賈( 假)、賈( 假)中有甄( 真)。如此筆墨誠為《紅樓夢》所僅見,非《 西遊》中之真假猴王、真假唐僧可同日而語。
最後談談作者思想認識上的局限性及其歷史評價問題。
曹雪芹雖為具有進步思想的偉大文學家,但同封建時代的其他知識分子一樣,不可避免地帶有歷史的和階級的印記,而且必然在其作品中表現出來。如部分思想認識上的唯心論、色空論等。
在《 紅樓夢》中,曹雪芹以極其嚴峻的創作態度,寫出〈金陵十二釵》等眾多人物、賈氏家族乃至整個人生的悲劇命運,有力地揭示出造成種種悲劇的原因,其中有社會的、家庭的、個人性格的;換一個角度說,則有客觀的,也有主觀方面的,從而真實地再現了封建時代的人情世態,堪稱一軸巨幅的離合悲歡的人生畫卷。在書中的描述中,除蘊含著唯物的、辯證的、積極的因素( 占主導地位)之外,也流露出一些唯心的、消極的思想觀念。如寫生死由「 命」;家族的衰敗乃「運終數盡」;世間一切皆為虛幻,以及人生如夢、萬境歸空等等。作為今天的讀者,既應分辨清楚這些糟粕一類的東西之不可取,而同時又不能苛求古人,以此去否定曹雪芹和《 紅樓夢》,因為「 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9生活於康雍乾時期的曹雪芹,自然也不能超然世外。實事求是地評價,上述這些糟粕,與《 紅樓夢》所含卓爾不群的優秀傳統文化積極內容相比,只是白璧微瑕。這才是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態度。
綜上所述,曹雪芹對世間萬物、對人生、對社會、對文學創作有著相當全面、深刻的理性思考和把握,並在小說中酣暢淋漓地表現出來,構成了《 紅樓夢》博大精深思想內容和巨大藝術魅力的一個重要方面,亦使這部小說充溢著與眾不同的睿智美和哲理美。二百多年來,它感染人、教育人、啟迪人。讀《 紅樓夢》,確能發人深思,啟人心智。它不僅使讀者瞭解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和無窮魅力,而且懂得許多深邃的人生哲理和文藝創作之真諦,這也正是曹雪芹之所以偉大和他的小說百讀不厭、流芳百世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