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色調運用的藝術技巧
繪畫藝術,講究色調。以冷色為主構成的畫面,稱為冷調子;以暖色為主構成的畫面,叫做熱調子。冷與熱是藝術辯證法的一對矛盾,只有通過精心處理,恰當調配,才熊構成一幅色調和諧、意境優美的美術佳作。文學創作表現手法與繪畫原理常是相通的。在文學創作中,人物性格的設計與刻畫、場景氛圍的渲染與描繪,也講究冷熱色調的精心調配與恰當安排。古典名著《紅樓夢》 是融繪畫藝術於小說藝術的成功典範。其作者熟諳這一藝術表現手法的真諦,在作品的人物形象設計、性格色調搭配和場景色調渲染時,十分注意遵循冷色調與熱色調對立統一法則,大量運用了對比映襯和冷熱相寓的技巧,掌握分寸,精心著色,為生動形象地表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增強藝術美感,產生出別具一格的藝術效應。
《 紅樓夢》 中運用冷熱色調反差來刻畫人物性格,渲染場景氛圍,方法多種多樣。而究其最主要者,莫過於成功地運用了冷熱相襯與冷熱互寓這兩種手法。下面試分別例析闡述。
(一)
《 紅樓夢》 中運用冷熱色調刻畫人物性格時,作者經常有意地運用冷與熱色調對比映襯的手法。所謂對比映襯,與一般對比有所不同,它具有對比、襯托的雙重特點,既有對比作用,又有襯托作用,兩兩互相對照,相得益彰。我們知道,生活中的人物,就有冷淡與熱烈的不同性格色彩,冷熱不同,性格迥異。在人物塑造上,冷熱對比映襯也是作家常用的技巧:即將性格冷熱迥異的兩個人物糾葛在一起,以起互成對比和相互映襯的作用,來更好地凸顯人物形象。《紅樓夢》 作者也十分廣泛且巧妙地運用這一技巧,尤其是對筆下一些身份地位十分相近的人物,讓他們的性格特點通過對比映襯,鮮明地區分開來.達到了人皆異面、特點各殊的藝術表現效果。就如作這用飽含血淚和辛酸的筆墨所精雕細刻,如同雙峰對峙、兩水分流的個性卓異的人物形象寶釵與黛玉,她們倆同為大家閏秀,又都傾心於同一「翩翩公子」- 寶玉,兩人形象之美,同超群釵;而思想性格,卻是一冷一熱,截然相反的。黛玉性格的「熱」與寶釵性格的「冷」,集中體現於她們面對一些重大的異常事件的態度上。就如第34 回,寫寶玉受答笞傷臥床後,賈府上下各種人物都作出了不同的反應。寶釵聽到寶玉被打後,毫無表情地送來了一顆「冷香丸」。進屋後先向寶玉客套寒暄了一句:「這會子可好些?」而後就責備寶玉:「早聽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 」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儘管她對寶玉有情,對他被打也頗表同情,然而出於恪守封建禮教的本能,探傷時,仍然心平氣和地客套寒暄,仍然一板正經地規勸他「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並對在一旁的襲人說:「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還挖空心思地為打人的賈政辯解。此樣性格,何等冷漠;此般德性,令人寒心!而黛玉來探望寶玉時,其表現就與寶釵截然不同:當寶玉半夢半醒時,「忽又覺得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 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目淚光,不是黛玉,卻是哪個」。「此時黛玉既不是嚎陶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 … 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此情此狀,揪心撼腑,何等感人:你看,她來看寶玉叫,沒有客套寒暄而是帶著悲切的哭聲迫不及待地將睡夢中的情人推醒。只見她「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目淚光!」說明來之前,她就私下裡多次哭得死去活來。而這時她沒有嚎嘀大哭,只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可說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半天,才抽抽噎噎地說了「你可都改了罷」這一句反語,表面是勸寶玉「改了」,實際是正話反說,希望他「絕對不能改」,是對他以往叛逆行為的肯定與激勵。可說是她的一腔赤誠與信賴,都濃縮集中在這一句情深意切的反語之中。不難看出,通過這同一探傷事件,就像一面鏡子,把寶釵性格之「冷」與黛玉性格之「熱」,成功地進行了對比映襯,取得了何等鮮明、何等突出的藝術表現效果。
與上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作為寶釵與黛玉「影子」的兩個寶玉貼身丫環襲人與晴雯,其冷熱不同性格特點,也是採用強烈的對比映襯的手法來表現的。襲人的性格基調也像寶釵一樣,以「冷」為主。她對寶玉雖也體貼關心,情真意切,但為了規勸寶玉,常借「柔情以警之」,誘使寶玉去循封建禮教之規、蹈封建意識之矩,真可謂「克盡職任」、冷靜待之。第30 回中,寫寶玉發少爺脾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並不看真的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一腳踢在肋上。」襲人「雖然從來不曾受過一句大話兒的,今忽見寶玉生氣踢了他一下子,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她「待要怎麼樣」想發火頂撞時,可內心又一想:「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遮掩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呢』」到了房裡,一面忍痛給寶玉換衣裳,一面笑著規勸說:「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日順了手,只管打起別人來。」你瞧,她自己儘管無緣無故地挨了主子的踢打,受了傷,吐出血.但仍是「忍」字當頭,依然念念不忘規勸主子,可謂毫無自尊,奴性十足,冷若冰霜。而與之恰成對比映襯的是另一個俏丫鬟晴雯,她卻具有火熱的「爆炭」性格。第31 回中寫到,在襲人被踢打後不久,當晴雯為寶玉換衣裳時,不想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就發起脾氣責怪她:「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時,睛雯卻不顧寶玉的主子尊嚴,針鋒相對地反唇相譏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 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了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刺耳的話,氣得渾身亂戰,就威脅睛雯說:「你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言下之意,有朝一日,要攆她出去。這時,襲人也過來息事寧人地勸架。但睛雯依然堅定不屈地一邊頂撞寶玉,一邊挖苦襲人,其性格尖刻潑辣,脾性如同爆炭。後來,寶玉息怒了,還慫恿她把珍貴的扇子撕著玩。睛雯卻乾脆地表示:「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睛雯果然接過扇子,「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演出了一出「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體現出火熱個性的喜劇。在這裡,襲人睛雯,同時面對同一主子的踢打與責罵,一個採取的是委屈求全、息事寧人的奴性行動;一個採取的卻是敢頂敢撞、不讓三分的抗爭舉動,兩人個性,一冷一熱,恰成鮮明的對照與映襯。
其實,運用對比映襯手法,使身份地位相近人物冷熱殊異的個性形成鮮明對比和互相映襯,遠不止適用於大觀園中的大家閨秀、妙齡小姐與貼身丫鬢,還廣泛運用於大觀園以外的其他一些人物性格的刻畫上。就如在寧國府寄居的尤家二姐妹:尤二姐和尤三姐,由於家境貧寒,隨著尤氏來到寧國府求周擠,並落入了賈珍、賈蓉父子設置的淫網之中。但面對淫棍賈璉的挑逗,「那三姐兒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兒十分有意。」後采賈珍趁機慫恿尤二姐嫁給賈璉,她便「點頭依允」了。私嫁賈璉後,二姐受了鳳姐借劍殺人的暗算,始終忍氣吞聲,逆來順受,最後落得含恨吞金自盡的悲慘結局。其性格是典型的冷色調。而與其恰成對比映襯的,是尤三姐這一個「同病相憐」的妹妹。她原有放蕩不羈、逢場作戲的性格,而有一次當她與賈珍喝酒取樂時,忽然賈璉撞了進來,舉杯拉她與賈珍同飲,想從中撮合,讓她倣傚尤二姐私嫁給賈珍時,她意識到這是面臨著一條「非同兒戲」的險道,必須當機立斷,懸崖勒馬,予以抵制時,她立即帶著冷笑,佯裝酒醉,指著他鼻子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而後又揪過賈璉來灌酒,嚇得賈璉酒都醒了。面對兩個有錢有勢的爺們,她態意奚落、嘲笑、辱罵,而且形態放浪不羈,哄得賈珍、賈璉「欲近不敢,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這樣繪形繪神,如見其人的似醉非醉的描寫,充分表現了她那不甘沉淪、採取逢場作戲的特殊方式向玩弄她的爺們報復反擊的火一樣的反抗性格。最後,由於對「五年相期」的心中戀人柳湘蓮的愛情理想的破滅,她就當機立斷,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頸上一橫,便「玉倒山傾難再扶」,飲劍身亡了。這樣以死對封建貴族抗爭的壯烈之舉,既是對心中戀人的執著表態,又體現出她那無比剛烈的性格與熾熱的情感,使其形象閃射出耀眼的光輝。「這一個」充滿熱色調個性的女性,與冷色調個性典型的尤二姐,一熱一冷,恰成鮮明對比,強烈映襯,充分顯示了運用冷熱色調對比映襯手法來刻畫人物性格的藝術表現力與感染力。
《 紅樓夢》 作者在運用冷熱色調精心刻畫人物性格時,除了大量運用對比映襯手法外,還經常根據冷與熱作為兩種藝術表現手法,可以相互轉化、相互寄寓的特點,對一些氣物的性格採取了寓冷於熱和寓熱於冷的手法進行生動形象地表現。
所謂寓冷於熱即寵:在表現人物性格時,讓這個人物表面上熱似火,骨子裡卻冷如水。就知書中的女主人公王熙鳳,在作者的筆下就是一個「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一個外熱內冷個性的藝術典型。她對於一般的來客,善於外熱內冷地周旋應付。就如第6 回,她初次會見劉姥姥及板兒時,在口頭上似乎親切至極,關懷備至,十分熱心:又是責怪「怎麼還不請進來」,又是自怨:「我年輕,不大認得,也不知道是什麼輩數兒,不敢稱呼。」還笑著說:「……俗語說得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然而,儘管說的這麼熱乎,但聽其言而觀其行,對於這兩個窮親戚的到來,她在行動上卻表現得十分冷淡、懶散:「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忙欲起身,猶未起身」,虛情假意,十分做作。在表面的親熱中深刻揭示了其內心的冷漠。至於對待一些成為她事業與情場對手的「仇敵」,她更是經常呈現出外熱內冷的虛情假意。像她得知賈璉私下偷娶年輕美貌的尤二姐時,她意識到這一事態將嚴重地威脅著她在賈府的權勢地位與繼承人的確定時,尤二姐就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晝思夜想要往死裡打擊尤二姐。儘管她心藏這一冷酷的殺機,但表面上卻對二姐十分熱情誠懇。你看,她主動去花枝巷接尤二姐進大觀園,一見面,只見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隨後又「忙下下坐還禮」。待她說了一大通騙人的甜言蜜語後,「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了。」二人喫茶時,對訴以往之事。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這一連串活靈活現的表演,表面上何等親熱,何等賢慧,何等通情達理!然而,就在這表面親熱的同時,內心卻是極端冷酷無情的:當她佈置好告狀之事後,便汗始去「大鬧寧國府」。而後又派人在外叫張華告賈府的狀,又勾結官府令其只虛張聲勢,給賈府、尤二姐施加壓力。待一切妥貼之後,又要派人殺死張華.最後借劍殺人,逼得尤二姐吞金自盡。王熙鳳這一連出的表演,極其充分地表現出她是一個貌似熱情實為冷酷的離冷於熱個性的人物典塑,給人以難以磨滅的印象。
與其相反,對於另外一些人物的性格刻畫,卻是採用寓熱於冷的手法。即讓人物表面上冷如冰,竹子裡卻熱似火。書中對主人公林黛玉的性格描寫,就經常採用這種手法來表現。在一般人心目中,林黛玉是一個「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人,在賈府中很不得人緣。她對心愛的情侶寶玉,也經常是「三日好了,兩日惱了」, 「瑣瑣碎碎,難得不有口角之爭」。表面上對寶玉常常耍小性、鬥口角、潑醋意、冷若冰霜。實際上她對寶玉真摯相愛之情,卻無時無刻都在內心似火熊熊燃燒。通過「情探」後,寶玉向她傾訴了肺腑之言:「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她聽了猶如轟雷掣電,滿腔知心話兒竟半句也道不出,只管怔怔瞅著出神,眼淚直流,回身邊走邊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當寶玉因成「不肖種」被她父親打得臥床不起,她來探望時,「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 不難看出,林黛玉的性格· 基調,是寓熱於冷的典型。作為她「影子」的俏丫鬟睛雯,也時常有「寓熱於冷」的個性表現。她表面上對寶玉敢頂敢撞、冷漠相待,實際上內心裡卻對他關心愛護,熱情洋溢。當寶玉不小心將賈母送的雀金裘後襟燒了一個洞,急得瞎聲跺腳,生怕賈母知道怪罪之時,她便不顧病魔纏身,狠命咬牙握著織補起來。當賈寶玉在旁一再勸歇時,她卻急得央求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眼睛摳摟了,那可怎麼好?」可謂情真慈切,關懷備至。一個具有外冷內熱個性的摯友形象,因此凸顯而出、令人介味回甘。對《紅樓夢》 中另一怪異奇特的人物-一幽尼妙玉的性格,作者也是運用寓熱於冷的手法來刻畫的。她憤世嫉俗,孤高怪僻,矜持高潔,冷氣逼人,即使她所住的環境也是「如搓棉扯絮一般」漫天飛雪與一尺多厚為漫地雪氈的冰冷的攏翠庵,此情此景,令人覺得她是一個冷若冰霜的女尼。但實際上她的內心世界卻還是「火熱」的。她六根未淨,心寄紅塵,經常對寶玉暗送秋波,當寶玉一行到庵裡喝茶時,她特地拿自己日常吃的那只綠玉鬥,斟給寶玉,表現了對這位翩翩公子的特殊鍾愛之情;當寶玉、平兒、邢岫煙、薛寶琴在怡紅院同賀壽筵時,這位「檻外人」卻只對寶玉的芳辰格外垂青,專門派人送去一張粉箋,特意為寶玉叩起芳辰。這種反常的舉動,充分表現了這個年青幽尼外表冷漠孤傲、內心卻有一腔少女的熱血在翻騰,一股熾熱的愛慕之情在燃燒。這種外冷內熱的獨特個性,也使人過眼難忘,能引起人們無窮的回味與思索。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 紅樓夢》 中在人物性格刻畫時,突出了相近人物的冷熱兩大類的性格基調。作者在表現人物冷熱性格特點時,廣泛而精心地運用了對比映襯與冷熱相寓手法,為我們塑造出了一個個性格鮮明、色調豐富、風韻奪人的人物典型,形成了有機聯繫的性格組合與和諧完整的藝術群體,為中外文學畫廊樹立起一群奪目生輝的不朽的典型形象,使得《紅樓夢》 「傳神文筆足千秋」,成為香溢千秋的藝術奇葩。
(二)
《 紅樓夢》 中冷熱色調恰到好處地調配安排的藝術表現手法,遠不止使用於人物形象的刻畫。在書中進行場景描寫與渲染時,也經常運用。所謂場景描寫指的是在一定爾,時間和環境中,展開人物活動為中心的生活畫面的描繪,它對塑造人物,發展情節,表現題旨,有著重要的作用。作為封建大家族生活真實反映的《紅樓夢》 ,也有不少場景貓寫。在書中,既有「悠意奢華」的秦可卿浩浩蕩蕩的喪禮和連元妃都覺得過於「奢華糜費」轟轟烈烈的元妃元宵回大觀園省親的大場景的鳥瞰,也有平日過年節、慶生日、行酒令、賞月觀花等日常生活的場景描寫;還有情人幽會、友人談心、家庭小聚等場景的特寫… … 通過這些大量或大或小、或繁或簡、或虛或實、多彩多姿的人物活動場景的描寫,犯中見避、同中求異,達到了「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的思想。」(托爾斯泰:《 論藝術家》)的藝術效果。作者把這些場景描寫,融化為作品思想內容和故事情節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並以此塑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挖掘出具有重大社會意義的主題來。
《 紅樓夢》 作者在場景渲染描寫中,成功地融匯了繪畫藝術技巧,也十分注意按照冷熱色調對立統一的辯證法則,巧妙地運用多富有表現力的表現手法,把各種類型的場景描繪得豐富多彩、變幻萬千,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具體來說,《紅樓夢》 中場景渲染,也與人物性格刻畫一樣,突出地運用了以下幾種冷熱色調調配、的表現手法——
一是對比映襯
冷熱對比映襯,既適用於人物性格的刻畫,也同樣適用於場景調度與渲染上。《 紅樓夢》 中在場景描寫時,經常匠心獨運地安排
一些熱烈喧鬧、歡樂喜慶的熱調子場景與淒清沉寂、生離死別的冷調子場景,使之形成鮮明的對比映襯,從而產生別具一格、震心攝魄的藝術魅力。這種情況,以第98 回中對林黛玉在瀟湘館斷氣那一刻的場景描寫最為典型。這時候正是寶玉與寶釵結婚成大禮的時辰:一邊是喜氣洋洋的結婚大禮,一邊則是冷冷清清的聲歇氣絕情景。當黛玉臨死掙扎著「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 … 』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 … 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這時作者又畫龍點睛地補上一筆:「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斤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鳳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漠」。這段黛玉之死的場景渲染是映襯對比手法運用的絕妙範例。通過寶玉、寶釵結婚大禮的熱鬧色調與黛玉在孤寂環境中悄然氣絕的淒冷色調的強烈對比,相互映襯,把林黛玉的悲慘命運渲染得更加令人感到戰慄,也讓讀者不禁為之流下深切同情的熱淚。
就是同一中心人物的前後不同時間的生活場景描寫,也因表現題旨內蘊的需要,可以運用對比映襯的手法進行表現的。就如對於薛寶釵,書中巧妙地安排了她一前一後的兩次生日活動場景。第一次是在第22 回中,寫她生日宴慶,正是在賈府「烈烈轟轟,赫赫揚揚」景觀下舉行的。因此在這場活動之前,大家又是備酒,又是定戲。生日那天,在賈母上房擺了幾席家宴酒席,還讓大家點戲,按出扮演。寶玉聽了寶釵念的《寄生草》 後,「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 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於是「大家看戲,到晚方散。」這場生日慶祝活動場景,十分熱火。自始至終洋溢著親暱、愛撫、歡欣和喜悅的熱烈氣氛,是一個典型的用熱色調渲染的場景描寫。而到了第108 回,寫薛寶釵的第二次生日活動時,卻是賈府處在「被抄以後」、「每形拮据」的困境中,由史湘雲臨時向賈母動議,薛寶釵再三推辭,最後在眾人勸說下,勉強舉行的。與第一次生日活動的熱鬧場景恰成鮮明對比:整個活動過程,場景冷清,始終充滿著痛苦、掃興、淚水、悲慼。這個生日活動場面,純屬苦作樂、「強歡笑」,災禍的陰影始終籠罩著活動的全過程。儘管大家因礙著賈母面子不敢不來,內心卻十分不願意:「想著家業零散,偏又高興給寶釵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來了也是無精打采的。」有的人(如岫煙)就乾脆推脫不來。錄後人家回憶往事時,有的流淚,有的掃興,吃畢飯,大家便令落而散。人們普遍地呼吸到了「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不難看出,寶釵的兩次生日活動場景描寫,雖是同一性質的事情,又發生在同一個人(寶釵)身上,由於故事情節與表現題旨的需要,作者採用了對比映襯手法,表現出的場景氛圍與內蘊卻截然不同,從而成功地收到事雖相似,人亦相同,而事不重出,人皆異面,場景氛圍變化多姿的藝術妙效。
二是冷熱轉化
《 紅樓夢》 中,有的還通過同一場景色調由於一些突發事件的急劇變冷變熱的描寫,來渲染一種氛圍色調,揭示某些思想內蘊。像第16 回寫慶祝賈政生辰時,先是寧榮兩府「齊集慶祝,熱鬧非常」,大家齊集家宴,賞看戲文,進入了熱鬧高潮,顯現出一派熱色調的場景。然而其生辰慶祝活動還未正式進行,卻「半路殺進了程咬金」,忽有使報道:「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特來降旨」。這一突然襲擊,「嚇得賈赦、賈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戲文,撤了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結果風雲突變,賈政生辰慶祝不成,只得奉旨,「即忙更衣入朝,賈母等閤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探信。」——原先熱鬧的場景立即突變為一片驚慌不安的恐怖冷淡的氣氛。最後,賴大回來報喜,告明是賈元春被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後,榮寧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這時,賈府內外又轉換為更為熱烈、更為歡快的歡慶榮耀臨門的場景。通過這「熱烈- 驚冷- 更熱烈」的場景冷熱色調的急劇變化的渲染,收到了作品故事情節應在「山窮水盡之處,偏宜突起波瀾,或先驚而後喜,或始疑而終信.或喜機、極信而反致驚疑,務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備」(明.李漁)的喜劇性笑變的藝術效果。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第44 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一節,也是場景由熱色調突變為冷色調的一個範例。鳳姐生日活動開始時,「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女先兒全有,都打點著取樂玩耍。妙賈母也「心想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鳳姐痛樂一日」。祝壽酒宴上,鳳姐被人輪番敬酒,一醉方休。然而就在這番嬉鬧作樂的熱色調場景氛圍中,「變生不測」,卻引出了賈璉私通鮑二媳婦的醜事。結果樂極生悲,鳳姐就藉著酒醉「潑醋」:又是平白無辜地屈打了平兒,又是與鮑三老婆瘋狂地撕打,賈璉也「趁火打劫」上來踢罵平兒,幾個男女混戰成一團,演出一出潑醋的鬧劇,最後以鮑二媳婦上吊自盡的悲劇而平息。這種故事情節與場景氛圍從熱色調突轉為冷色調的變化,既充分表現了鳳姐的個性特點,又大大增強了作品的生動性、曲折性,取得了激動人心的戲劇性效果。
三是寓冷於熱。
所謂寓冷於熱,指的是在一些場景渲染時,表面上似乎熱鬧紅火,骨子裡卻冷若冰霜,以期收到一種特殊的審美反差效應,加強表達的效果。上述薛寶釵第二次生日活動的場景描寫,就屬於這一類型。此外,像第75 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一節,也是寓冷於熱的範例。這一節寫到,賈珍在匯芳園叢綠堂中,帶領妻子姬妾擺酒開懷作樂賞月。還「一溜坐下,猜枚轄拳,吹簫唱曲」,表面上十分熱火。然而就在大家添衣喝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令大家「毛髮驚然」, 「只聽得一陣鳳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隔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淒慘起來」。賈珍是寧國府中的一個花花公子,他在家勢破落之時,依然跟姬妾一夥花天酒地,吃喝玩樂,難怪三夏時分,像是「祖先之靈」在發出長歎之聲,伴以祠堂內門聲、風聲,令人更覺淒慘。在這裡,作者故意把這原應用冷調子寫的家族衰敗破落、子孫腐化墮落的本質特徵,讓飲酒賞月、吹簫唱曲等熱鬧場景來掩蓋,達到了寓冷於熱、效果更烈的藝術效應。再如第76 回《 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含聯詩悲寂寞》 中,也與之異曲同工。在這回裡,賈母興高彩烈地跟眾丫頭媳婦們團團圍坐賞月,又命將十番女子傳來吹笛助興。眾人賞了一回桂花,人席換暖酒時,「猛不防那壁裡桂花樹下,嗚咽悠揚,吹出笛聲」,過了一會,又「只聽桂花陰裡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然比先越發淒涼,大家卻寂然而坐。夜靜月明,眾人不禁傷感。」在這強顏歡笑中,反覆出現這濃重淒涼的悲音,使人為之毛骨悚然,悲涼心興,強烈地透露這歡宴的迴光返照性質,它成為賈府「樹倒猢猻散」的前兆,這也是寓冷於熱的一個典型範例。
四是寓熱於冷。
寓熱於冷與寓冷於熱恰好相反,它在渲染場景時,表面上將場景寫得冷如冰,實際上骨子裡卻表現出人們熱似火的情感與氛圍。像第49 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喚膻》 這一節中寫到,大觀園內外下著大雪,周圍景像是冰冷的世界。但以李紈為首,包括寶釵、黛玉、鳳姐和寶玉等十三個男男女女,卻一個個披著斗篷,會聚一起,又是談論接風事宜,又是談詩做詩,人人心中熱氣騰騰,充滿著青春的活力,這就是典型的寓熱於冷的場景描寫。緊接著,寫次日清晨,一夜的雪「下的將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一派冰天雪地,琉璃世界,是個典型的冷色調的場景。但就在這樣寒冷至極的環境中,「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這十數枝紅梅映首遍野白雪的景象的本身,就已取得了類似「萬綠叢中一點紅」冷中寓熱的藝術效應。而更重要的是,在這冷色調的雪景中.寶毛、深春、寶琴、湘雲等人齊往蘆雪庵走來,一邊聽李紈出題限韻作詩,一邊又冒出寶玉、湘雲二人久著新鮮鹿內,想背地裡生吃的趣事。被人發現後,大家又拿了鐵爐、鐵叉、鐵絲等來,又是割肉,又是燒著吃。大家腥的膻的,大吃大嚼,而後又是即景聯詩,又是雅制燈迷,又是熱起壺酒來吃,熱鬧異常。在這個「四麵粉妝銀砌」的冷色調場景活動的人物群體,卻是個個心中熱乎乎的,整個活動的氛圍也是十分熱烈、歡悅的。它充分表現了大觀園裡青年男女為封建桎梏所束縛不了的青春與活力,以及他們偶而顯露出的純真可愛的性格。這種寓熱於冷表現手法的運用,給人以強烈的美感與無窮的遐想。
總之,《 紅樓夢》 中在人物刻畫與場景渲染時,注意做到冷熱色調的苦心安排,或對比映襯,或變幻轉化,或寓冷於熱,或寓熱於冷,手法多種多樣,但其效果都十分鮮明突出。它為傳神地表達人物的心態神韻,創造出令人攬景會心的藝術意境,揭示出深刻的題旨內蘊,起著獨具一格的重要作用。這種精湛的藝術表現技巧,是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和借鑒的。